「少女」張艾嘉,為電影付出愛的代價

2021-02-10 青年電影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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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尹夕遠


在愛變得日漸模糊和稀薄的年代,她著迷於不同時間堆積在女人身上所產生的不同重量,用「很實很實的一個故事,表達一個很虛很虛的夢想」。


 

文 ✎ 丁雪

編輯 ✎ 方奕晗

 

大霧籠罩,諸事不順。

導演張艾嘉反倒氣定神閒。「等等吧,霧總是會散的嘛」。

凌晨5點多,劇組便一路從鄭州開車到洛陽,拍一場遷墳的戲,是《相愛相親》電影中最重要的場景之一。三代女人的命運將在這裡產生交匯、爆發衝突。霧大到看不清前面的路,平時嘻嘻哈哈的劇組一下陷入沉默,「這天氣怎麼拍啊」 。

張艾嘉則沒那麼著急,獨自在拍攝場地周圍左看看右看看。太陽慢慢升起,穿過雲層的光漸漸能讓人隱隱約約能看到人影。導演說:「拍吧。」

演員郎月婷在電影中扮演張艾嘉的女兒,認識這麼久,她從沒見過張艾嘉著急。遇上張艾嘉拍攝期間唯一一次生氣,是拍酒吧裡那場戲。副導演和現場群眾演員溝通時,不太順利,聲音有點大,到後來開始吼。

▵電影《相愛相親》劇照 張艾嘉、郎月婷

「導演生氣了,對他說,吼什麼吼!」郎月婷告訴火星試驗室,「她不喜歡工作人員在現場大聲說話,覺得那樣不夠尊重人。可以好好說話、溝通的時候,沒有必要吼。」

最近需要張艾嘉「不停說話」的事,是電影《相愛相親》的宣傳。在這部已經獲得7項金馬獎提名的影片中,她把鏡頭對準那個隨社會變遷日漸模糊和稀薄的概念——愛。她著迷於不同時間堆積在女人身上所產生的不同重量,用「很實很實的一個故事,表達一個很虛很虛的夢想」。

外婆的離世牽扯出昔日戀情,鄉下外公的原配姥姥因一紙婚約獨自堅守這份愛。張艾嘉飾演的母親嶽慧英,四處為外公外婆合葬奔波,也遇到堅守外公墳墓、不肯遷墳的原配姥姥,女兒薇薇也在和媽媽、姥姥的周旋中,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愛情。

「講我的電影,講很多我的過去,講很多我對愛的看法,好像把我一輩子都快講完了。」張艾嘉告訴許知遠。頂著秋雨前來聽他們對話的隊伍,從一樓的樓梯底蜿蜒到二樓門口。

此外,張艾嘉還要一家接著一家地接受媒體輪流採訪。工作人員在旁邊計時,時間被精確到分鐘。被包圍著的張艾嘉看起來很疲憊,有些感冒,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南方北方不停地跑路演,她已經很久沒回家了。

劇中的「家」對張艾嘉來說是極重要的場景,「長條的空間像一個柜子。小島一樣,每個人走路時,都得繞著它走。就像一個很和諧的家,中間就隔了這麼一個事,大家有時看不見對方,各走各的,有時又可以聚集在一起。」張艾嘉對火星試驗室說。


她對「形似」有特別的執念,給劇中姥姥的扮演者吳彥姝試妝時,試了兩個多小時,衣服穿上一件覺得不對,又換另一件,一共試了40多套;拍攝《念念》時,為了找3個主角的童年演員,張艾嘉花了3個月找遍臺北的學校、運動團體、百貨公司、書店,一遍一遍告訴工作人員每個角色的生活背景、個性,最後,在2000個孩子裡,找到4個最像的。

在兩岸三地,張艾嘉是極具標識度的名字,她的電影往往和高要求、高品質相連。在劇中,田壯壯扮演的丈夫實現了對妻子嶽慧英的最初的承諾,買了新車,帶她去兜風,光線從車窗斜斜地照進來,空氣被崔健的《花房姑娘》填滿。張艾嘉特意把這個鏡頭留到電影殺青後才去拍,覺得那時「情感的堆積」會更接近真誠。

作為導演,張艾嘉有獨特理解和塑造人物的方式。

電影開機前,朗月婷和宋寧峰在劇組吵了一架。後者飾演的阿達是她在劇中的男朋友。

劇本之外,張艾嘉給這次吵架單獨寫了劇本,以便演員正式表演前能相互熟悉。

薇薇坐在阿達家玩電腦,阿達在練吉他,「我前兩天寫了一首歌,你要不要聽一聽?」薇薇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啊,聽啊,你唱。」阿達唱了兩句後,薇薇還在電腦上打字,阿達生氣了,「你根本沒好好聽,不唱了。」


張艾嘉告訴他們,起因就很無聊,你們倆自己吵吧。兩個人一開始吵不起來,一來一往吵得彬彬有禮,一句話和另一句話之間空很久。大概練習了一兩個小時,才有了些吵架的樣子,「吵完之後,兩個人果然變得熟悉」。

「張姐其實很洞察人心裡一些細微的情感,感情這個東西慢慢培養是一回事,吵過架,人的交情是不一樣的。」朗月婷說。

 

郎月婷是在拍《華麗上班族》時認識張艾嘉的。

開機前,編劇張艾嘉想和朗月婷見面聊聊對角色的看法。2月的香港,屋裡放著暖風機,兩個人都披著大衣,還覺得很冷。

晚上,朗月婷就收到張艾嘉託劇組人員送來的羊絨衫和披肩,全是張艾嘉自己的,「北方的姑娘不適應南方的氣候,這些東西可能用得上」。

這部張艾嘉和杜琪峯聯合監製的電影,很多地方拍得極其較真。為達到感覺,最後一場晚宴大吊燈上的水晶球,是一個一個穿上去的,不放心外邊的人做,劇組的人穿了兩天。

這一年,張艾嘉的另一部影片《念念》同時上映。電影拍完後,剪了9個月,她在一年多時間裡,看了幾千遍片子,嘗試剪輯方式,尋找最好的感覺。


拍攝時,10月的綠島風吹得兇猛,沙子一顆一顆打在臉上,沙灘上的腳印一腳比一腳深。去了無數次海邊,有時剛準備好,陽光就被山頭遮住,經常只能捕捉到一兩個能用的畫面,更多時候在乾等;好不容易架好機器,很快又發現陽光位置變了,又要換。

位置的移動也讓張艾嘉著迷。時代變遷,人心彷徨,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發生變化、衝擊,人們該如何應對和自處?《華麗上班族》對準經濟危機動蕩後,人的生存和掙扎;《念念》則在瑣碎的現實、迷茫無依的城市中,把鏡頭回歸到更深處,回到原鄉和內心,尋找安全感。

這樣安靜深沉的片子不是市場喜歡的題材。

兩部片子「命」都不好。《華麗上班族》6天票房不到5000萬元,《念念》遭遇「拍片門」,彈幕上,屏幕上,一半留言說的都是「看不懂」。

張艾嘉不信命,「文藝片可能不賣錢,可我去很努力地去做宣傳,或許可以讓更多的人看得到」。

這是她作品中熟悉的主題,她習慣聚焦那些籠罩在女性身上共同的困惑——在各種欲望裡掙扎、沉浮,宿命又不甘於宿命。


10月11日,《相愛相親》第一次在媒體觀影會上公開露面。放映結束後,穿著休閒白色T恤衫的張艾嘉在臺上連鞠兩躬。「北京今天蠻冷的,我希望這部戲可以帶給大家一點點溫暖。」

進電影院看自己的電影,她一向心生畏懼。怕別人覺得片子不好,還不得不因為她在場而故意奉迎;怕有人在看的過程中,突然站起來走了。她也不敢去香港的午夜場去看自己的電影,這個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重要儀式,收納了觀眾的所有情緒,好的片子會鼓掌,爛片會直接大罵。電影《最愛》午夜場時,張艾嘉躲在家裡,製片人第一時間給她打過來:「哎呀,好嗨森。」

前兩天,為了宣傳,張艾嘉不得不又看了一場露天放映,和觀眾一起。從頭到尾,她被緊張感環繞,粗糲的風和車鳴從耳邊呼嘯而過,她覺得很受影響。「我喜歡安靜,這個電影又是那麼親密的,被突然放在這麼大的銀幕時,讓我覺得失焦。」

「要堅持這樣的事,在這麼商業主宰的時代,多難啊!」香港舞臺劇導演林奕華對火星試驗室說。他覺得張艾嘉的電影,「可以被留在時間裡」。

他們相識於2001年。當時香港康樂文化事務署找到林奕華,讓他給藝術節導一個張愛玲的戲。林奕華思前想後,想到張艾嘉,打電話去找她。那時,她早已是金像金馬影后。記憶中的張艾嘉散發著友善的氣場,也知道自己的局限,「張愛玲是很高的,我沒她那個高度,你能把你現有的idea,拿過來給我看看嗎?」

張艾嘉很少和身邊朋友袒露脆弱和恐懼,反而是別人常常願意去找她訴說。臺灣音樂製作人黃韻玲告訴火星試驗室,自己失戀時,有時會「抓著她講」,她會陪著,從早到晚。

▵圖/尹夕遠

有一次,黃韻玲在公司看粉絲回函,否定的聲音將她淹沒,她看著看著眼淚就開始往下掉。那時,她和張艾嘉還都在滾石唱片。「不要因為一些外在的事影響自己去創作的能力。」這麼多年,黃韻玲還記得當時的畫面,張艾嘉一直在勸她回到內心,「有一段時間會參加很多綜藝節目,到處做評委,張姐經常見到我會建議我回到純粹的創作,覺得那是我真正應該堅持的。」

黃韻玲和張艾嘉在1999年合作電影《心動》。黃韻玲寫完主題歌,唱片公司老闆覺得當主打歌「非常危險」,沒有副歌和明顯的高潮,也沒有華麗的唱法,並不容易討得市場歡心。但 「張姐那時頂住壓力,非常堅持,就這個旋律」。

這個旋律穿過歲月留了下來,陪伴了幾代人,成為華語樂壇的經典聲音之一。

張艾嘉一直想拍一些真正「留下來」而且「經得看」的作品,那種使命感驅動著她一直往前走。第一天走到片場時,她覺得非常自在,沒有害怕,「好像這個地方很熟悉一樣」。那感覺好像一輩子也不會變。

她不是被野心裹挾的人,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結果。《青年電影手冊》主編和導演程青松告訴火星試驗室,第一次見到張艾嘉是在2010年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張艾嘉因為出演《觀音山》入選最佳女主角,最終輸給了呂麗萍。

此前,「《觀音山》這部戲的宣傳熱點都在範冰冰身上」, 但 「張艾嘉對導演和團隊的人依舊很熱情。」

那天晚上,人群中的張艾嘉有些失落,有人打招呼時她還會笑盈盈的。她有些疲倦,很快就從熱鬧的酒會上離開,去了另一個餐館。

▵圖/尹夕遠

張艾嘉自己看得開:「很多事情不能如你所願,如果你喜歡,就留下來。」田壯壯說,「我們倆都愛電影,但我會遠遠地離開,她會拼命地挨著電影,然後再把我拽回來。」

張艾嘉最近一次哭是看梵谷的畫。「他的每一處下筆,你都會感覺他的感情、他的筆觸,是從心裡畫出來的。」

弟弟生了孩子,梵谷送了一幅畫,「顏色和光線中,能感受到那種快樂、喜悅。但在那個時代,梵谷真的沒有一幅畫賣出去過,最後自殺而死。我常常在想,他自殺時,是悲哀失落的自殺,還是覺得已足夠,做的事已有了最完美的結束?站在那裡,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想哭。」

劉若英有時會心疼張姐,也理解她的不易。張艾嘉曾是她最初的伯樂和經紀人,現在的朋友和「親人」,如今,劉若英到了張艾嘉當年的年齡,也開始走上導演道路,拍起和「後來」有關的故事。

「我的一個『家人』,我們捧在手心上,幾乎覺得她無所不能,走在哪裡都有光環,卻在她今天這個地位要去解釋、去做那麼多事,說那麼多話,對她而言,現在的電影市場是新的環境。」劉若英對火星試驗室說。

新的環境是一個更快的環境,資本裹挾著商業浪潮,來勢洶洶。

在鄭州,一個沒有太多急速壓迫感的二線城市,張艾嘉驚奇地發現,鋪陳在《相愛相親》取景書店外的大片地基,幾乎每一分鐘都在發生變化。


張艾嘉坦言,「自己是一個比較慢的人,想一個故事,常常會想很久」。她受到那一代導演的浸潤,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和胡金銓導演外出拍戲時,在韓國待了一年,最開始的三四個月,他沒有拍她一個鏡頭,24歲的張艾嘉開始在酒店裡絕望地大哭。

後來才知道,那是導演為了訓練她的耐性。在和徐克合作《最佳拍檔》時,一個打耳光的鏡頭,導演拍了50多次,並在那樣的不斷重複中,找到「節奏感」。

彼時,社會剛剛從戒嚴時期鬆綁,臺灣的「新電影」和香港的「新浪潮」運動迸發出蓬勃生機。

「心裡那時只有朋友和創作,住在一家COFFESHOP,叫香頌室,每天人來人往,我們在裡面打遊戲機,做電視劇。」張艾嘉在《最好的女子》中回憶那個「美好的時代」。她後來告訴許知遠,「那時我們這些導演幾乎是每天都在一起,互相幫助,拍《十一個女人》時,經常是我剪片子時,他們坐在後面。他們剪片子時,我就坐在後面。」

潮水退去,人群散場。

後來,臺灣電影新浪潮中的另一個靈魂人物吳念真不無感慨地提到,「華語電影新浪潮知識分子群體不會再重現了,現在,所有創作都已經被商業控制了,以創作者為主的作品的電影時代已經過去了,不會再來了。」

▵胡金銓片場工作照

1997年,那個「折磨」張艾嘉三四個月的導演胡金銓在手術中離開,2007年,告訴她往「向內心走」的楊德昌也走了

有的人永遠留在那個時代,有的人還要踽踽獨行。

 

「我們這個時代也浪費了她很多。」林奕華感慨。

他對楊德昌導演的《海灘的一天》中的一個鏡頭印象深刻。張艾嘉飾演林佳莉,在洗碗時,心裡很激動,但直到最後一刻,才將碗碟推倒,開始質問丈夫。鏡頭裡,有大片的沉默。

如今,無論是電影還是生活中,張艾嘉更接近這種包裹在平靜表面下的力量感。

最開始不是這樣的。年輕時,張艾嘉曾試圖在驚濤駭浪中尋找平靜。她會光著腳在馬路上走。頂著剃得比男生還短的頭髮,踏著木屐穿著超短裙經過西門町時,甚至一度被抓起來,理由是「頭髮太短」。

事實上,她來自家教十分森嚴的環境,她對火星試驗室回憶,「我們以前吃飯不準說話,假如你笑,啪一下就過來了,不是一巴掌,是拿皮鞭打。睡午覺,躺在那裡,只要眨一下眼睛,緊跟著的也是打.對大人的尊敬、做功課、所有的禮節,都非常嚴格。」

她那時聽過很多童話故事,對自由抱有想像,故事裡有梁山伯與祝英臺,也有美人魚和美人宮。


多年後,《念念》中,關于美人魚和自由的隱喻出現在她電影的開頭。

「從前在大海很深很遠的地方,有一個沒人知道的美人魚宮,好奇的小美人魚每天都看見遠方有一片發亮的光,那裡是哪裡啊,那裡會有什麼啊,有沒有我從來沒有看過的東西?」

那片「發亮的光」出現在哈德遜河旁邊的裡弗代爾,渴望自由的美人魚遊了出去。13歲,張艾嘉去美國讀書時,英語講得不好,被猶太人欺負。「他們還覺得中國女孩一定交不到男朋友,這都是小女生會做的事,那時我也是小女生,不服氣,會和人家吵呀、打呀。」

在那裡,她看到了另一種更寬廣意義上的自由。上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興起反越戰的情緒,很多人跑到中央公園,她也會帶著花,和他們一起走,大聲唱歌。90年代,她在另一重時空中觸到了相似的氣息,她去德國參加講座,從東柏林坐車到西柏林,人們搖著旗歡迎每一輛車,興奮地招手,圍牆拆了,她覺得這是一個開始。

這些和自由有關的東西會以各種方式給予她養分。1969年回臺灣時,她經常手上會戴10個戒指,21歲,她寫了一個關於同性戀髮型師的劇本,當時沒有人敢接拍。她熱衷談戀愛,曾讓公司困擾不已,直到從公司解約。

美人魚逃出美人宮殿,收穫了整片大海,也遭遇大風大浪。浪打到巖石,退回海裡,只留下巖石上的魚。

1975年,要拍《八百壯士》的導演丁善璽找張艾嘉演楊慧敏。主角發布那天,張艾嘉一看,不是自己,是林青霞。丁善璽向她道歉,給出一個傷人卻也無法辯駁的理由,中影公司覺得,如果考慮票房,林青霞會好一點。


90年代初,張艾嘉大大方方承認未婚生子,衍生的和婚姻道德有關的指責並沒有放過她,把她拋入巨大的輿論漩渦。那段時間,她被婦女協會抵制。她曾說,「我最不能容忍自己犯的錯誤就是傷害到他人,這讓我一直不安。」

她想辦法把自己拽出來。林奕華看出她那段時期作品中的救贖意味。在香港國際電影節,林奕華問張艾嘉:「《最愛》和《心動》裡,它們都在講『第三者』,一個女性對自己可能性作出的決定,這個決定可能對其他女性有負面影響,但她又會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回另一個平衡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情感裡的自我矛盾:自己的幸福更重要,還是別人的快樂更重要?」

張艾嘉沒有正面回答。顯然,她已經在更多的作品和生活中找到了那個平衡。《念念》最後,經歷大風大浪的小魚被送回了家,找到皈依和平靜。

劉若英覺得自己和張姐「骨子裡都是很傳統的人。家庭觀念很重,對待朋友很重視義氣。」

朗月婷記得,有一次,張姐的二兒子和小兒子來劇組找她,她還沒進門就看到他們,「65歲的張姐直接從門穿過大廳,一口氣跑了幾百米,一下抱住他們,啊,你們怎麼來了,很開心。」

經歷過早年的叛逆不羈,如今生活中的張艾嘉更喜歡簡單自在,她很少發朋友圈,頭像下面沒有籤名;在電影表達上,她會不斷剪掉鏡頭那裡多餘的心事和鋒利的稜角,更崇尚平靜和波瀾不驚的敘事。


《相愛相親》有一幕是阿達和薇薇的告別。郎月婷回憶,「當時鏡頭大概跟了5分鐘,其實我們倆在那個地方哭得很慘,導演反而會一直和我們強調,別再哭太慘了,沒必要這樣。最後剪進去的都是一些比較克制的鏡頭。」

「她要是想催淚,完全可以音樂一推,然後再哭很長時間。她沒有。」

林奕華感覺到,張艾嘉這些年活得「越來越透徹,越來越清澈。」在作品中,「她以前都是演少女,各種各樣的中產的、優雅的少女。現在她的角色,好多都不是最正面的,其實是在演一些人性的缺點和弱點,觀眾看到那些執著、自私、受苦的人,反觀自身,得到洗滌,或者救贖。」

比如張艾嘉這次《相愛相親》中扮演的母親,就是一個初老的婦女。她急躁、瑣碎,外強中乾,自私也脆弱,但也有自己的執念。「這次,她扮演那並不討好的角色,本身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9月的鄭州很熱,到《相愛相親》劇組的那天上午,耿樂去見導演。他對火星試驗室回憶,地上放了一排排紅盒黑瓶的汾酒,一斤裝的那種,張艾嘉遞給他一瓶酒,「喝一點喝一點」。她說話語速很快,有時也會重複,穿著牛仔褲,套著衛衣,打扮得舒適簡單。

他最開始以為導演是開玩笑的,或者只是禮物。剛開始的幾條是沒喝酒時演的,她驚異地問他,「你沒喝酒嗎?」

「你真的要讓我喝酒?」

「真的!」她倒了兩杯,四兩左右。耿樂迅速悶了幾口,「馬上勁兒就上來了,演得挺興奮的,來了一條,狀態不錯,又來了一條。」


剛拍完,晚上八九點,暴雨傾盆而至。」大家都躲了起來,導演臨時決定,「就當下雨拍,所以就有場我們一起打傘的戲,有雨更有感覺。拍到十一二點才結束。」

「前幾天,她來北京做宣傳,召集所有人吃飯,剛到,什麼都沒吃,就喝了一杯汾酒。」耿樂回憶。

林奕華經常會在人群之外,看到孤獨的張艾嘉,「她的電影都不是大眾,也不喜歡在酒樓大排筵席」。

他看過她坐在那裡寫劇本,安安靜靜。「不管周圍有多少人,我都看見她其實在一個荒島上,創作讓孤島重新變成一塊大地。」

張艾嘉享受這樣的孤獨,「每個人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她也知道等待的迷人,它讓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產生連接。

林奕華記憶中與等待有關的故事,出現在2008年,他和張艾嘉合作舞臺劇《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為了讓整部戲的氛圍更立體,他們加了《蘆葦地帶》這首詩。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在離開城市不遠的蘆葦地帶

我站在風中

想像你正穿過人群

竟感覺我十分喜歡

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

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

最後的等待。」

▵話劇《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劇照

張艾嘉再次在舞臺上把它朗讀出來時,已經是4年後的《他們在島嶼寫作》的活動,林奕華說,她的聲音,讓他從滄桑裡聽出了寬恕。

張艾嘉《相愛相親》的劇本也先後創作了4年多。電影最初的名字叫《陌上花開》,後來,她嫌太文藝,改成現在的名字。

前兩天,郎月婷收到了張艾嘉的禮物,一根蠟燭。她給劇組每個人都發了一個。蠟燭被套在瓷瓶裡,裡面是紅色,外面是白色,「她加了很多自己的想法,特意和我們說,蠟燭做成了兩個芯,代表『相愛相親』,說這話時特別少女。」

朗月婷不知道怎麼形容蠟燭散發的那種味道。點上後,滿屋子都是這種淡淡的香味。

蠟燭燃盡,露出杯裡刻的字:陌上花開,不忍不開,等浪蝶歸來。

最初的詩句「陌上花開,緩緩歸矣」,是來自吳越王給夫人的一封信。「田間阡陌上的花開了,我可以慢慢等你回來。」張艾嘉被這種愛和等待打動,並把他們以戲劇性的方式呈現在銀幕上。

只是現在,愛情也好,電影也好,都沒了「等待」兩個字。

▵圖/尹夕遠

張艾嘉願意去歷史更深處尋根溯源。她最近迷上了甲骨文,對字的起源好奇心重,並且覺得「很好玩」。張艾嘉有一個教甲骨文的親戚,年紀大的、年紀小的都教。他會讓學員猜字,「多數都是小孩猜得到,小孩子反而是最單純的,一眼就可以感覺到」。

「為什麼甲骨文慢慢開始出現那麼多動物的形態?它不只記錄時代發生了什麼,也開始懂得去珍惜某種美感。」從佔卜到產子,這些字慢慢在變,變得複雜,「因為時代在變,需求方式也在變。」

張艾嘉不想去刻意揣度時代需要什麼,那樣的表達太功利。她更在乎的是,表達是否出於本心,身邊的人過得好不好。

黃韻玲記得,經常慶功宴時來了很多人,大家都想和張姐敬酒,助理有時會對張姐說,不要喝太多。一般人都會找理由擋一下,「但她不會搪塞,也不會去扭捏。她希望看到每個人都是開心的樣子,臉上掛滿笑容。反而不會去吝惜自己。」

經常是大家都開開心心回家了,她也醉倒了。

黃韻玲說,張姐有時沉迷於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那種感覺。一次,黃韻玲恍惚聽到,在宴席後她小聲問了一句,「大家都走了?」然後很快就睡著了。

劇裡劇外的女人在不同時空應付著各自的心事。在《相愛相親》中,這是母親嶽慧英格外艱難的一年。她即將失去的和用力想得到的,都將要在她退休這一年發生。


很多人問過張艾嘉退休的問題,有人委婉一些,問她會不會覺得他們這一代人在舞臺上時間太長了。

她從李翰祥、楊德昌、徐克那種浪漫的世界,走到一個更實際的世界,從沒把自己停在偶像的位置。她已經走了那麼遠的路。

只是退休這種問題太過殘忍。她默默地說,不要來問我,我還沒有準備離開。

 

(張弘、馬程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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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製作:櫪木電影


程青松是頭條號籤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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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為愛付出代價的日子,讓這個女人變得豐富而入世。如今67歲的張艾嘉是見過自己,見過天地,見過眾生的人了。她未曾喪失愛的勇氣,也終於有資格輕描淡寫。五年後,張艾嘉的演藝事業達到第一個高峰,她憑藉在自導自演電影《最愛》中的精湛演出,成為雙料影后。張艾嘉的電影總能扣住觀眾的心,細膩的情思,讓她感性的一面再次顯現。從九十年代開始,她先後導演了《少女小漁》、《心動》、《念念》等多部影片,好評如潮。她的電影強調對女性情感的表達,有著濃鬱的現實主義風格。青春的美好與熱烈,成年後的矛盾與無奈,老年的看淡與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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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許鞍華和張艾嘉:女導演與文藝片的情深緣也深
    ,籤約嘉禾電影公司,那是香港武打片盛行的年代,張艾嘉主演了電影《龍虎金剛》,一來就是女主角,可見嘉禾對張艾嘉是重視的。然後是張艾嘉主演了電影《閃亮的日子》,這個電影是張艾嘉人生中的一個重要作品,因為這部電影,她認識了羅大佑。
  • 張艾嘉簡介
    張艾嘉  張艾嘉(1953年7月21日-),英文名:Sylvia Chang,臺灣嘉義人,祖籍山西五臺縣,其父為臺灣空軍軍官,外祖父魏景蒙曾任臺灣第六任「新聞局長」、「中央通訊社」張艾嘉早期在香港的電影扮演剽悍女警官的角色,最著名的是與麥當雄合作的《最佳拍檔》。  1972年演出首部電影《龍虎金剛》,後又由導演羅維介紹加入嘉禾公司,籤五年基本演員合約,但演了兩部片後,次年便和嘉禾解約。在70年代瓊瑤文藝片盛行時,張艾嘉並不特別受到矚目,但其表演已漸漸出色。
  • 張艾嘉經歷的娛樂圈,就是一部女明星獨立成長的史詩
    在《最愛》中張艾嘉的「理智與感性」是「亦舒式」的。兩個女性用秘密維繫友誼,過往回憶是美好的又不堪回首的。不需要男性來認錯或彌補,女性對自我的選擇需要自我的成長和救贖來稀釋。一個小插曲,在《最愛》之前張艾嘉還有一次電影導演經歷。1978年導演屠忠訓在籌拍《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期間不幸遭遇車禍身亡,張艾嘉毛遂自薦,續拍影片,並改名為《舊夢不須記》。那年張艾嘉25歲,入行第5年。
  • 張艾嘉:一個雲淡風輕的女人,有多美好
    愛的代價》人盡皆知,那麼多年滋潤了多少人的內心情感世界。愛的代價》會為她的皺紋所感動。《少女小漁》做編劇時,與當時的製片人在觀點上有很大的衝突,因為覺得對方沒有從一個女性移民的角度來思考看待這個角色。愛的代價》之所以如此動人,可能正是她自己多年情感經歷的折射。在訪談節目中,她坦誠自己談過許多戀愛,因為內心總是有著那麼多的情感,但是其中的大多數並沒有成功邁入婚姻。
  • 張艾嘉:李宗盛與羅大佑的第一次都給了她,如今67歲心裡住著20歲少女
    李宗盛沒有回答,但是去撥動吉她弦唱了一曲《愛的代價》,《愛的代價》最初原唱就是張艾嘉。是李宗盛作詞作曲,為她量身打造的一首歌。 在拍攝的過程當中,她深深的被楊德昌的才華所吸引,兩人在一起撞出了愛的火花。也正是在這檔節目當中費翔被張艾嘉捧紅了,當時劉文正在臺灣名氣特別大,而且在上學時期兩人就已經相識,可惜的是面對張艾嘉的倒追,劉文正竟然拒絕。
  • 《愛的代價》所有聽過它的人都難以忘懷,一首似情書的歌
    李宗盛今天給大家帶來一首愛的代價背後的故事,相信大家都聽過這首歌不少版本《愛的代價》原唱是張艾嘉,梁詠琪和陳淑樺也演唱過,大家最熟悉的應該是女神張艾嘉演唱的,這首歌成為了張艾嘉的成名曲。張艾嘉其實《愛的代價》是當時李宗盛為即將結婚的「女神」張艾嘉創作的歌曲,有人說這是暗戀張艾嘉多年的李宗盛為她寫的最後一封情書。
  • 張艾嘉:做永不凋零的花
    《念念》劇照張艾嘉導演的電影《念念》在五一小長假和觀眾見面了,在這部電影裡,張艾嘉再一次唱起了二十年前風靡一時的《愛的代價》。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和曾經的戀人走到一起,但是張艾嘉卻在日後跟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在2007年李宗盛的北京演唱會上她作為助唱嘉賓出現在舞臺上,和李宗盛、羅大佑一起演唱《愛的代價》。在訪談節目上她也從不避諱自己對於楊德昌才華的欽佩和對他早逝的惋惜。張艾嘉不管是對待愛情還是生活,總是無比的豁達和坦蕩。
  • 張艾嘉的新電影海報美翻了,但64歲的她更是美哭了
    阡陌不在我心還在▼說起張艾嘉,印象裡最深刻的是那首《愛的代價》。很多人不知道,這首歌的原唱者是張艾嘉。事實上,這首歌是李宗盛專門為她量身打造的,當時的她,對李宗盛說,「這個名字會不會有點土?」而如今看來,這首簡單的歌依然擁有在每個深夜打動人心的力量。最近她出現在上海音樂節,與劉若英一起重新唱起這首《愛的代價》。已經64歲的她,穿著簡單的牛仔褲,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卻絲毫不見年齡遲暮帶來的老氣。
  • 豪橫張艾嘉為何名利雙收?
    那些為愛付出代價的日子,讓這個女人變得豐富而入世。如今67歲的張艾嘉是見過自己,見過天地,見過眾生的人了。 是啊,看張艾嘉的人生軌跡,她確實一直在奔跑。
  • 烹獨家張艾嘉:永不凋零的花
    張艾嘉說:「當時我特別憤怒,他怎麼可以這樣子不尊重人。」後來成龍過生日的時候,她送給了他一個用陶瓷做的小花生,然後把那顆花生晃動的叮鈴鈴響,說:「你看,這麼小的東西它也是有心的。」烹小鮮微信帳號:pengxx01《念念》劇照張艾嘉導演的電影《念念》在五一小長假和觀眾見面了,在這部電影裡,張艾嘉再一次唱起了二十年前風靡一時的《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