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夷大將軍源道義
日本光榮公司信長之野望、太閤立志傳系列遊戲的影響,很多國人對日本戰國的歷史頗為熟悉,而室町幕府上承鎌倉幕府,下啟戰國時代,了解室町幕府有助於加深的日本戰國的認識。
在閱讀本文之前,大司馬需要先澄清一個誤解,「鎌倉幕府建立後天皇即被完全架空」的認知是錯誤的,鎌倉幕府只不過從天皇手中奪取了警備權和自設幕府領主體系的權力,對於皇室也形成了事實上的監視,但對於天皇、公家系統的許多權力未予剝奪,鎌倉武士遵行的《貞永式目》也不過是在律令時代的律令沒有涉及的領域補充了一些新規定,故而天皇、公家系統仍有相當實力,這是後醍醐天皇能夠發起倒幕的前提。
而源賴朝建立鎌倉幕府後,源氏大權被北條氏篡奪,北條氏與源氏舊部的內鬥激烈而長久,鎌倉幕府的統治也遠沒有想像的穩固。如果要類比中國三國的話,幕府的權力遠遜於曹操,天皇的權力遠大於漢獻帝。
下野足利氏與鎌倉幕府初代將軍源賴朝系同出一門,為清和源氏分支河內源氏(大司馬按:清和天皇將部分子女降為臣籍,賜姓源氏,是為清和源氏)。其先祖往上可追溯到自八幡太郎源義家(大司馬按:源義家被視為武士之祖)。
源義家三子源義國遷到下野足利莊,並隨後讓嫡次子源義康繼承了足利氏的產業,並以此為苗字。源義康後來協助同為源氏棟梁的源賴朝起兵創立鎌倉幕府,最早就有了原始創業股,是為幕府所仰仗的「有力御家人」。
而另外還不得不提的是,源義家庶子源義重後來遷居上野國新田莊(大司馬按:上野、下野國都在日本關東),是為新田氏的開端。同出源家的足利氏和新田氏(大司馬按:此指新田義貞)在滅亡鎌倉幕府的短暫聯盟後為爭奪天下霸權而舉刀相向,此為後話。
鎌倉源氏將軍三代而絕嗣以後,外戚北條氏竊據了幕府實際大權,嚴格監視源氏豪族,防止源氏勢力的反撲。
鶴崗八幡宮
源賴朝起兵之所,鎌倉幕府龍興之地
除了軍事力量的威脅和打壓以外,其中另一個重要手段就是靠聯姻。下野足利家作為源氏的有力御家人(大司馬按:御家人指與將軍結成主從關係的武士),自然也是北條氏著重拉攏和監控的對象。從足利義康的兒子娶北條時政的女兒(尼將軍北條政子的妹妹)開始,足利與北條就開始聯姻。
到了足利尊氏父親足利貞氏這一輩,其正室也是北條氏的分支金澤流。但足利尊氏並不是正室所生,其乃貞氏側室上杉清子所生的庶出,因其嫡長兄早夭,尊氏才得以繼為嫡子。
自然,對於這樣一位沒有流淌著北條氏血液的足利家新當主,北條氏在嚴加防範的同時又走了聯姻這一條老路,將北條氏分支赤橋流的赤橋登子嫁給尊氏,而赤橋登子的哥哥赤橋守時在嘉曆元年(西曆1326年)的「嘉歷騷動」以後出於北條氏內部勢力平衡的結果出任職權,雖說只是傀儡,卻也是位居高位。
另外不光光通過聯姻進行拉攏,執權北條高時為了彰顯對足利家的恩寵,還親自主持了尊氏的元服,與足利家結成烏帽子親,並將自己名字中的「高」賜名尊氏,足利尊氏從此成為足利高氏。足利家在幕府中的地位和血統之正,可見一斑。
而足利高氏的家世背景,將在不久與朝廷的恩怨糾葛和軍事鬥爭中,起到關鍵作用。
政權崩潰的危機在一步步向幕府逼近。
蒙元侵日戰爭中,鎌倉幕府召集了御家人前往九州進行防禦,行成「異國警固番役」,還臨時徵召了武家以外的朝廷、寺社等勢力一起承擔海岸防禦工事的修築任務。
這種本來就勞民傷財的行動按道理說應該在戰爭終止後也隨之取消,但是幕府在戰後沒有立即取消,反而將異國警固番役等軍役行為制度化,沉重的財政負擔和戰後幕府有限的恩賞都讓御家人們和朝廷怨聲載道。
《蒙古來襲》繪卷
而最後把局勢搞得更糟的是北條得宗家的一系列為了強行集權的大動作。
為了修補戰後日本的經濟情況,「有力御家人」安達泰盛提倡「德政」,主張得宗家不要過度壓榨「御家人」,以讓經濟恢復,同時反對北條氏「御內人」胡亂幹涉幕政,希望以此改變幕府賞罰不公的現狀。
要知道「御內人」作為北條氏的代官完完全全是得宗家(大司馬按:北條家排除源氏將軍後成為幕府執權後,北條氏歷任家督稱為「得宗」)中央權力的延伸,而安達泰盛此舉恰恰觸動了北條得宗家的利益,因此時任執權的北條貞時唆使「御內人」平賴綱於弘安八年(西曆1285年)突襲安達家並將其滅門,並在全國範圍內以此安達家謀反為藉口打壓捕殺對得宗專制心有不服的「御家人」,是為「霜月騷亂」,一時間國內人人自危,足利家在這場動亂中也受到牽連和搜查。
如果說「霜月騷亂」在政治上成了「御家人」們對鎌倉幕府不滿的一個起點,那麼幕府失敗的經濟改革則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為了扶持自己的權利基本盤中破產的「御家人」,幕府在永仁五年(西曆1297年)出臺「永仁德政令」用行政的手段幫助破產「御家人」免除土地債務。結果與預期恰好相反,這一行政命令讓商人再也不敢借錢給武士,結果讓經濟破產的「御家人」信用也破產了,落得「御家人」們對幕府更為怨恨。
在權利的博弈和平衡中,一方衰落,另一方自然會想辦法崛起並捅對手一刀。幕府面臨的危機讓對手以公家為代表勢力的朝廷看到了機會、再也坐不住了。
於文保二年(西曆1318年)即位的大覺寺統後醍醐天皇早就對幕府從「兩統迭立」(大司馬按:鎌倉幕府利用大覺院統、持明院統兩支皇統的對立,確立兩支皇統輪流繼任天皇的規則,削弱天皇權力)中作為中間商賺朝廷的差價製造公室混亂一直心懷不滿,而自己又是一個心懷寰宇一統的雄主,自然認為在幕府如此衰弱的情況下有機可趁。
有志於當中式皇帝的後醍醐天皇
元弘八年(西曆1331年)後醍醐天皇舉兵「御謀反」事洩被幕府提前一網打盡,後醍醐天皇被迫讓位於持明院光嚴天皇,自己被流放隱岐島。但是這並不是後醍醐天皇「革命」事業的終結——他所仰仗的「惡黨」野武士楠木正成又奪回了赤坂城,並以此為基地,四面出擊,一時朝廷勢力又在河內聲勢大振。
在這關鍵的時刻,後醍醐天皇於元弘三年(西曆1333年)在伯耆國(大司馬按:在中國地方山陰道,日本戰國山名、尼子家地盤,今鳥取縣中西部)地方豪強名和長年的幫助下重新回駕並得到了播磨國(大司馬按:在中國地方山陽道,即今兵庫縣南部,姬路城在焉)豪強赤松円心的大力援助。
此時的鎌倉幕府屢戰屢敗,不得不派出以北條高家和足利高氏為首的精銳部隊前往近畿對抗官軍。結果北條高家在一開始和赤松對戰中就陣亡,高氏看到大勢已去,天下豪強都在響應天皇倒幕,聯想到自己祖父當年「三代取天下」的讖言,含著幕府強逼自己在父喪期間出徵的怨恨,終於舉起了反旗。
這一下鎌倉幕府再也無力回天,足利高氏倒戈進度京都,大破六波羅軍,北條幕府六波羅南北方探題自殺(大司馬按:六波羅探題為幕府設置在京都附近監視天皇的機構),自此近畿和西國地方的北條幕府勢力已被完全肅清。
在關東方面,同一年(元弘三年)新田義貞也舉起了反旗倒幕,足利高氏出徵時留在鎌倉為質的登子母子也逃出來和新田義貞匯合,新田義貞以足利高氏嫡子千壽丸(即後來的室町幕府二代將軍足利義詮)的名義舉兵,關東豪族皆慕名來投,關東倒幕軍軍勢大振。
隨後新田軍出兵三路進軍幕府的大本營鎌倉,一路上幕府軍一觸即潰。只除去傀儡執權北條守時,因為自己妹妹是足利高氏妻子的特殊身份,為了忠於自己的家族選擇力戰而竭、最後自殺身亡,不得不說一條硬漢。
新田軍勢如破竹攻入鎌倉,北條氏最後的餘黨,前執權北條高時、其心腹權臣長崎父子等人在東勝寺自殺,鎌倉幕府徹底滅亡。
元弘三年(西曆1333年),幕府覆亡以後,後醍醐天皇再次回駕京都,天下一片歡欣鼓舞,大家都覺得所期望的和平治世終於來了。次年元弘四年(西曆1334年),後醍醐天皇改元「建武」,表自己以師漢光武帝劉秀之志,結束內亂,達成中興。
沒錯,後醍醐天皇確實有一顆雄主中興的心,他希望天下一統,希望這個國家能按照皇權的意願,實現皇國的復興。
後醍醐天皇的偶像是漢光武帝
故而改元建武,期望實現「光武中興」
首先,為了確立自己牢固的合法性,大覺寺統的後醍醐重新上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廢黜當時鎌倉幕府所擁立的光嚴天皇,逼其退位,這就把持明院的公家一票都得罪了,後面尊氏能夠利用持明院的法統對抗南朝,和後醍醐天皇如此粗暴地對待持明院系天皇也不無關係。
第二,為了確保自己政令的權威性,他下令推倒先代幕府所裁定的土地所有權,所有判決必須重新拿到朝廷來裁定。這一竿子觸及到的利益方就太多了。
實際上,自平安末期律令制崩潰以後,隨著日本庄園經濟近數百年的迅猛發展,土地的所有權也被分割成了公家、武家、寺社等勢力的體系,他們各自都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本所一元支配」,即每個體系內有自己的管理規則。而這些規則制定背後,都是不可忽視的、壯大起來的各種武士和寺社勢力等。
後醍醐天皇全然不顧經濟發展自然形成的社會分層,強行用行政手段去搞一元化管理,等於說一下子把幾方勢力都得罪了。
如果說管理是公平管理,可能還能減小反對聲浪,通過「溫水煮青蛙」來逐漸提振皇權,但是後醍醐天皇的管理本身也是不平等的,這就直觀地反應在倒幕後的恩賞分配上。
後醍醐天皇一意偏袒公家,只願意分配武家功臣們有限的恩賞:對於足利高氏,為了拉攏這個根紅苗正的武家棟梁,天皇將自己名字中的「尊」字給他賜名,足利高氏改名為足利尊氏;但是尊氏心心念念的武家最高頭銜「徵夷大將軍」,天皇不但不願意給這個虛名,反而把這個位置給了一直瞧不起尊氏的皇子護良親王,這讓尊氏大為不滿。
同時天皇為了制衡尊氏,故意只給了另一個滅亡幕府的大功臣新田義貞一個從四位的官位,還暗中鼓勵其和尊氏競爭,激化兩人矛盾,不僅讓新田義貞心懷不滿,這也讓尊氏大為光火於天皇的狠毒心計。
另外一個受委屈的武家就是赤松円心,因為自己擁立有功,在西國方面戰功最高,最希望能撈到播磨國的守護,結果這個位置天皇也沒給他,這也讓赤松心懷怨恨。
後醍醐天皇的風騷操作還不止於此,如果說以前的措施只是得罪到權貴階級,那接下來為了營建奢侈的新皇宮而強行徵收「二十分抽一」稅則是把社會上的普通民眾也得罪了。
後醍醐天皇激進地推動一元化管理,全然不顧自然規律和各方利益,很快他就會被自己的強硬手段帶來的惡果所反噬。
後醍醐天皇過於自信於皇權的神格性,又有宋亡以後從中國傳來的程朱理學能給他「忠君愛國」的理論強化加持,他仿佛以為自己只要有了這層神聖屬性就可以讓一大幫像楠木正成這樣的「忠臣」死心塌地為自己鞍前馬後效勞。殊不知,在現實中自己這種完全不考慮各方利益訴求的行為,恰恰只會適得其反,並且會讓自己皇權的神聖屬性貶值甚至黯淡無光。
建武二年(西曆1335年)爆發的北條氏餘孽「中先代之亂」給了足利尊氏契機。
北條氏叛軍利用武家對新政的普遍不滿情緒裹挾東國武士造反,一時間東國大亂。足利尊氏為了脫離朝廷的控制,在多次請天皇冊封自己為「徵夷大將軍」未果的情況下自行決定出徵,已經和朝廷事實上決裂。
足利尊氏在平定叛軍以後回師京都,在弟弟足利直義和諸武家的勸說下決定打出「清君側」誅殺新田義貞的旗號,公然舉起反旗。而新田義貞也向朝廷告發足利直義在中先代之亂中擅自殺害了護良親王,後醍醐天皇雖然不喜歡這個權力欲望很重的兒子,但是這也成了朝廷討伐尊氏的藉口之一,於是朝廷將尊氏打為「朝敵」,並下令新田義貞、楠木正成和陸奧的北畠顯家南下一起討伐尊氏。
足利尊氏和足利直義兄弟政治謀術俱佳,但是軍事能力確實堪憂,而且在近畿和西國自身勢力發展不夠成熟的情況下,開戰初期結果可想而知,足利軍被官軍打得崩潰,足利尊氏敗逃九州。
朝廷也不是傻子,也知道痛打落水狗的道理,於是就想趁著尊氏還在九州鎮壓內亂立足未穩的情況下西徵。朝廷除新田義貞為西徵統帥,率領大軍一路西向,結果被赤松円心中途攔了下來。
赤松氏在對朝廷的恩賞分配不滿以後就暗中投靠了足利尊氏,並在其領地、交通關鍵播磨布下牢固防線死磕新田義貞。
赤松円心在前面拖延住了官軍,讓足利尊氏在九州擊滅了菊池氏,穩住了九州大後方。足利尊氏回師救援赤松円心還得到其建議:擁立持明院系公家,從光嚴上皇處討得討伐新田義貞的院宣,獲得大義名分的合法性加持。這樣一來足利尊氏合法性強化,從西國過來加入足利軍的武士更多了。
足利軍來勢洶洶,直逼京都,本來朝廷有新田義貞和楠木正成兩元猛將,如果戰術得當,完全可以阻擋住足利大軍的攻勢。結果後醍醐天皇有一顆雄主微操的心,絕不接受楠木正成避實就虛的戰術,硬要和足利大軍硬碰硬,這就讓讓官軍從一開始的好牌打成了後面徹頭徹尾的爛牌。
立志「七生報國」之名將楠木正成
在明治時代的皇國史觀中被推崇為軍神
建武三年(西曆1336年)足利大軍在與新田軍經過幾輪攻防戰以後攻入京都,復立持明院系光明天皇繼位,同時繼續進圍後醍醐天皇駐蹕之處延曆寺。後醍醐天皇無奈出降,交出象徵皇位合法性的「三神器」,隨後被軟禁起來。
在和朝廷博弈的第一個環節中,足利尊氏靠著自己出身的強大號召力和對手的不得人心及戰術上的失策,取得了第一階段的勝利。
其實我們回過頭來看朝廷快速兵敗的原因,除了新政不得人心以外,其實朝廷方將領們在合作中的三心二意也是加速了官軍的潰敗一個很主要的原因。
實際上,為朝廷所依仗為支柱的三員武將:一個是不受公家建制派待見的鄉村野武士楠木正成,一個是武家化的公卿、沒斷奶的孩子北畠顯家,還有一個是心懷自己小九九的「沒落御家人」新田義貞,可以說三個人的門第差異和人生目標迥異導致其之間並不能精誠合作,以至於後來並被尊氏分別一一擊破:
新田義貞的配合失誤導致楠木正成陷入包圍圈,最後楠木含恨自殺,只能七生種地;新田義貞死得就更窩囊了,後醍醐天皇的隔空指揮讓本來被新田義貞壓著打的斯波高經奪得了戰機並順勢拿了新田的人頭;北畠顯家看不上新田義貞,兩軍並沒有精誠配合,北畠用自己發明的「風林火山」戰術玩長途奔襲被足利尊氏以逸待勞收拾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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