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尋找林海音故居的路上,腦海中一直迴響著電影《城南舊事》的主題曲,那首童聲稚純、珠玉琅琅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首旋律悠揚、略帶著幾分悽婉的歌曲由民國著名雅士李叔同先生填詞,經電影《城南舊事》的推介而迅速傳遍大江南北,也成為極具民國氣質和精神意蘊的一首歌。
伴隨著這首清新童真的《送別》,電影《城南舊事》中一幕幕充滿詩意的紅塵畫卷緩緩進入我們的眼帘:破敗的北京城門,衣衫襤褸的人們,滯緩行走的駱駝,街頭叫賣的小販……而現在呢,一個冬日的午後,或許是因為天寒地凍吧,一向熱鬧繁華的琉璃廠也顯得非常零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華麗的、古香古色的店鋪前門可羅雀。北方燦爛陽光帶來的溫暖根本抵不過零下的低溫,不一會兒我的周身似乎已經被凍透,仿佛悠閒地、不經意間吹過的朔風更讓我感覺幾絲悽楚和蕭索,——就站在「城南舊事」發生的這個地方,「舊事」卻早已化灰化煙,什麼都尋覓不到。
其實林海音的故居並不難找,正如林海音在自傳《家住書坊邊》一節中所說的那樣,她在北京的住處大都在琉璃廠範圍內。以琉璃廠為中心,步行一個小時之內,就能走遍她昔日幾乎所有的家。沿著琉璃廠西街一直往西走,曾有一條叫椿樹上二條的胡同,胡同裡曾有一個福建永春會館,是林海音早年一個重要的居住地。《城南舊事》中《惠安館》一節就是以椿樹上二條此段生活為素材寫作的。在小說中,過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面的那條胡同就是小英子的家,小英子與胡同口惠安館的瘋子秀貞成了好朋友,並在井窩子結識了貧窮女孩妞兒,三人間譜寫了一段純真而又傷感的人間真情。不過這一片以「椿樹」命名的胡同和胡同中的井窩子早已不見了蹤跡,被一片高樓林立的居民小區替代。雖然時過境遷,所幸,「椿樹」這兩個字仍舊保留下來,向人們提示著歲月的痕跡。
從椿樹園小區沿著琉璃廠西街往回走,僅一條小巷之隔,便是南柳巷。雖然隱在琉璃廠深處,南柳巷裡很多不起眼的小門店大都經營著與琉璃廠有關的篆刻、裝裱、繪畫的業務。沿著窄窄的南柳巷一直往前走,40號、42號,是昔日晉江會館的所在,也是林海音在北京的一個重要居住地。林海音的父親去世後,她和母親帶著眾兄弟姐妹曾在此居住。不過這裡現在是一個普通、破敗的一進四合院民居,只有門外的牆壁上掛著「晉江會館舊址」「林海音故居」的牌子,——這是現存唯一的林海音故居,雖然裡面的一切與林海音早無任何關係。我不死心,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似乎是居住在這條巷子裡的一位北京大媽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她特有的高亢爽朗的語調信誓旦旦地對我說:「裡面什麼都沒了!全是住家戶!沒什麼可看的!」我才悻悻地離開了。
出了琉璃廠西街,沿著南新華街一路南下,就來到虎坊橋。昔日的虎坊橋一帶是交通便利、繁榮發達的地區,可以從這裡到天橋,到前門,到八大胡同,大街兩側的店鋪裡有各種新鮮玩意兒,大街上走過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們……虎坊橋大街上曾經林立著許多地方會館,林海音一家曾在這裡的廣東蕉嶺會館居住過。小說《城南舊事》中《蘭姨娘》一節就是以虎坊橋大街的生活為素材寫作的。虎坊橋大街上車水馬龍,小英子和妹妹坐在門口看土匪和鬧革命的學生被槍斃;附近聽戲還很方便,小英子和妹妹經常跑去聽戲,饒有興趣地看著虎坊橋大街上走過學戲的爛眼邊的小孩子……不過現在的虎坊橋大街早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交通標示牌上的「虎坊路」,沿著虎坊路一直往前走,卻被一棟高大的建築阻住了,——原來是個死胡同。
沿著虎坊路、南新華街原路往北走,到了琉璃廠的北側,有梁家園、西交民巷、新帘子等胡同,這些胡同裡曾經都有林海音居住過的家。不過隨著時光的磨洗,林海音一家昔日的蹤跡早已經隨風逝去,讓人即使想憑弔也沒了對象。更讓我困惑的是,後來因為拆遷和重建的原因,《城南舊事》之《我們看海去》一節中寫到的「像一把湯匙」「繞著湯匙底兒走一圈,就還得從原路出去」的死胡同「新帘子胡同」已經一分為二,成為「東新帘子胡同」和「西新帘子胡同」兩段,且「西新帘子胡同」已經拆除,只剩「東新帘子胡同」,那麼「靠近湯匙的底兒上,正是舀湯喝時碰到嘴唇的地方」的小英子的新家還在嗎?我徘徊許久,不得而知。
林海音除了在這些地方居住過,婚後還曾在琉璃廠附近的永光寺街(現為前青廠胡同)和故宮附近的南長街等地居住。從5歲到北京,到31歲離開北京,林海音26年的北京歲月讓她終生難忘,她也一直稱北京是她的「第二故鄉」。但並不像冰心、凌叔華、林徽因那些一帆風順、養尊處優的富貴之家大小姐的生活,林海音的童年生活充滿動蕩和流離,充滿了底層平民的色彩。嚴格來說,現存的唯一標著「林海音故居」的昔日晉江會館所在地甚至稱不上林海音的「故居」,更確切應該是「林海音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在那一個個都已湮滅不見的曾經的居住地,也能看出林海音轉蓬般在北京這所城市的流離和奔波,不過這粒從遙遠的海峽對岸飄來的蒲公英的種子在北京深深地紮下根,並用她的筆,為這座城市增添了一番別致的文學風採。
《城南舊事》中的小英子是個說話帶著閩南口音、被秀貞的媽媽取笑為「小南蠻子」的外鄉人,誠如林海音真實的經歷。林海音祖上是從廣東蕉嶺遷到臺灣的客家人,曾祖及祖父幾代在臺灣當地很有名望。到了她的父親林煥文這一代,仍舊是書香之家。林煥文不僅日語好,還有著豐厚的國學功底,是個風度翩翩的教書先生。他先是到日本做生意,後來又回到臺灣。林海音的祖父是個很有骨氣的懷念故國的老派儒生,他不願意後代在日本的統治下受教育、長大,便鼓勵兒子林煥文投奔大陸,也正是如此,林海音一家和叔叔一家都先後來到北京謀生。與凌叔華、林徽因、冰心那樣的京城富貴朱門比起來,父親具有穩定收入的林家頂多算是一個小康水平的家庭。這樣的家庭一旦遭到重大變故,就會造成毀滅性的後果。正如《城南舊事》中所寫,爸爸生病去世了,小英子的童年也結束了,夾竹桃枯了,小石榴謝了,童年的詩意與美好都煙消雲散,等待小英子的是冰冷實際的生活和不可避免的突然長大。
林海音童年生活雖然並不是十全十美,但也充滿父母與家人的溫情和關愛,這也使得林海音生性活潑開朗、陽光向上;而作為家中長女,她的性格中又有寶貴的獨立堅強、勇敢承擔的特質。父親去世後,與庸懦的母親比起來,小女孩林海音更像是整個家的主心骨,是弟弟妹妹們信任和依賴的對象。林海音的祖父曾經在兒子去世後,寫信給兒媳,讓他們回到臺灣,當時只有十幾歲的小孫女林海音給他回信,陳述了一家人想留在北京的打算,祖父看到信後,同意了他們的請求,從這件事可見林海音的膽識和決斷。
或許正因為林海音心性的寬容和精神的富足,小說《城南舊事》的底色是充滿溫暖、人情和詩意的,這裡有著戀愛失敗、孩子又被抱走的瘋子秀貞的悲哀;有著整日被養父養母毒打的孤兒妞兒的眼淚;有著為了供優秀的弟弟讀書而不惜偷竊的小偷的心酸;有著丈夫不爭氣、兒子溺水而亡的宋媽的無奈……不過更有著純真的友誼、溫暖的親情、無邪的歡笑和向上向善的力量。穿街走巷的小販的叫賣聲是那樣動聽,燈紅酒綠的大街是那樣熱鬧,即使狹窄小巷裡飛舞的塵土和騾馬市大街上騷臭的牲口的糞便,在陽光下也充滿溫情的煙火氣息,具有一種世俗的美感。正如臺灣著名歷史學家高陽對林海音小說的評價:「細緻而不傷於纖巧,幽微而不傷於晦澀,委婉而不傷於庸弱。」
除了《城南舊事》,晚年的林海音寫作了大量回憶北京童年的文章,如《兩地》《家住書坊邊》《我的京味兒回憶錄》等,講述自己幼時北京生活的點點滴滴、方方面面,北京的玩具、美食、方言、娛樂……自己勇敢地剪短頭髮,胡同裡的各種見聞,家住琉璃廠附近的各種回憶……用她自己的話說,把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都掏了出來。這些內容甚至比《城南舊事》中提到的北京還要豐富和生動,並與《城南舊事》一起,組成一個關於老北京城南的美麗多彩、溫馨詩意的捲軸和風情畫。
《城南舊事》中以爸爸的花謝了,小英子也不再是小孩子戛然而止,將一段最樸實、最真誠的童年記憶永遠保存下來。但童年過後,小英子終究要長大,乃至結婚、生子。已經有研究者指出,林海音《城南舊事》等的童年書寫只是北京這座城市賦予她的,同時也是她為這座城市的文學圖景貢獻的其中一部分,對北京的婚姻狀況和女性生活狀態的描摹,是林海音文學創作的另一塊重要拼圖。正如林海音自己所說,女性與「兩地」(北京和臺灣)的生活,是她寫作的兩個重點。
林海音16歲考入成舍我先生創辦的北平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後進入《世界日報》當記者,在那裡結識了世家子弟出身的夏承楹(何凡)先生,並與之結婚。與林海音的「外來者」家庭比起來,夏承楹出身典型的舊式北京仕宦家庭,夏承楹的父親夏仁虎先生是晚清舉人,民國後曾擔任國務院秘書長等職,並著有《舊京瑣記》《舊京秋詞》《北京志》等與北京有關的史志、風俗掌故類圖書。位於琉璃廠附近永光寺街的夏家是一個有著四十多口人、八個院落的典型的舊式家庭,雖然這裡與林海音的家離得很近,但是家庭氛圍卻差得很遠。夏仁虎有一妻一妾、八子一女,這種舊式的等級森嚴、家規繁瑣的書香門第大家庭,讓初嫁進來的林海音見識了另一種生活。林海音的女兒夏祖麗在《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中說過:「她(林海音)在夏承楹身上見到世面,看到了一個深厚開闊的人生。……聰明的臺灣姑娘,在北京落戶的夏家見到了真正的京派作風。」而夏承楹在兩人結婚時就曾善意而關切地提醒妻子,夏家雖然是忠厚老成的書香人家,但人口眾多、關係複雜,與林海音之前寡母姐弟相依為命的生活迥然不同,處處都需要注意。
憑藉自己的努力,婚後的林海音得到婆家上上下下的喜愛和認可。但在夏家這個大家族裡,林海音也體會到了更多的人情冷暖和喜怒哀樂。林海音重要的女性作品《婚姻的故事》屬於紀實小說,幾乎通篇寫作的都是自己嫁入舊式大家庭後的所見所聞:婆婆對戲子出身的姨娘的鄙夷;公公對妻子的敬重和對姨娘的溫情;並有夾在妻妾間的尷尬為難;三哥三嫂在婚姻中的難言之隱;四哥五哥在家庭壓抑下的終身不婚……林海音對女性心理、情感和命運的把握也細膩傳神,裡面的女性形象和她們的生活狀態栩栩如生。這些文字真實鮮活地記錄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新舊交替的北京女性的生活圖景。
除了小說,林海音還寫作過《閒庭寂寂景蕭條——母親節寫我的三位婆婆》《婆婆的晨妝》《難忘的姨娘》等散文作品,可與《婚姻的故事》對照閱讀。而林海音另一部重要的女性作品《燭芯》,從抗日戰爭寫到抗戰勝利後,空間上橫跨北京和臺灣兩地,講述的也是一位曾在北京生活的女性在戰爭中和戰爭結束後的婚姻故事及人生經歷,角度非常新穎,對女性心理的描繪和刻畫入木三分,非常精彩。
經常有研究者把林海音與另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凌叔華對比研究。的確,兩人身上有很多共同點:她們都曾在北京生活多年,都擅長寫作女性和童年,都有傳世傑作,林海音為《城南舊事》,凌叔華則為《古韻》。但因為家庭出身和生活狀況的不同,兩者的作品呈現出不同的特點。凌叔華出身北京高級仕宦家庭,從小生活在妻妾成群的家庭環境中,而林海音則是從異鄉來到北京城南的外來者,進入婚姻後才開始接觸舊式大家庭的生活。但北京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城市,這座城市也正因為這兩位女性作家和她們精彩的作品形成奇妙的對照而愈發顯得豐富和生動。
1948年,林海音才舉家遷往中國臺灣。飛機起飛後,林海音依依不捨地看著北京城熟悉的一草一木:
我是抱著怎樣茫然的心情離開我的第二故鄉北平啊!二十幾年的時間,我在這裡成長、讀書、結婚,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
飛機從西苑起飛,穿過古城的上空,我最後瞥見了協和醫院的綠琉璃瓦頂,朝陽射在上面,閃著釉光,那是我結婚的地方,我記得我手持一束白色的馬蹄蓮走在協和禮堂的紅氈子上,臺上幾位音樂家在奏著結婚進行曲……
我們已經飛到雲層上面來了,綠琉璃瓦的北京城早在視線中消失了,她深深地埋在雲層下面,我知道她將帶給我無限的回憶。
「我很懷念第二故鄉北平,我不敢想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那熟悉的城牆,玻璃瓦,泥濘的小胡同,刺人的西北風,綿綿的白雪……既然不敢想,就停下筆不要想了吧。」1990年,在離別三十餘年後,林海音再次回到了北京這片土地,她在《訪母校·憶兒時》《我的京味兒之旅》《老北京的生活》等文章中詳盡地描述了這次短暫而充實的活動。她不僅訪問了自己的母校,去看了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還見到了很多故知和新朋。操著一口純正的北京話的林海音終究是被北京這座城市滋養過的女兒,她自己也說,回到故土,跟大家京味兒相處,不管外面多冷,心裡都是暖的。
但在外面徘徊的我終究被北京冬日的寒風打敗,瑟縮著決定打道回府。腦海中又不由自主地響起《送別》悠揚婉轉的旋律:「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心中突然生起一絲傷感,歌聲仍將會傳唱,故事仍將會流傳,但是城市在變遷中是否還會留下一絲過往煙雲、一個印記供我們緬懷和尋訪昔日的「城南舊事」呢?如若不是,那今宵的夢怕也果真會是寒的了。
本文摘選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北京文學地圖》王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