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俠小說,提供給讀者完全不同於現實世界的、由宏闊而瑰麗的想像力所創造出來的另一個世界。我們往往稱其為「成人童話」,原因就在於閱讀金庸小說時,焦慮、無奈、緊張等等情緒都能得到釋放。
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個超越於現實之上的世界去舒張一下精神、釋放下壓力。這是金庸小說的魅力所在吧。
我們看金庸小說,可以發現他的敘述語言融匯了典雅的文言和通俗的白話,而且是運用得那麼嫻熟。這一點上,甚至在中國當代小說當中,從目前來看還找不到第二人可與之比肩。
金庸作品提供了鮮活而有長久生命力的人物形象。隨舉一例,《天龍八部》裡的一位無人知曉姓名、就是個打掃藏經閣庭院的掃地僧,他一出場,就以無上武學秒敗兩大絕頂高手,此後又以上乘佛法化解二人恩怨,這位神秘的僧人就在小說這一回裡登場又一閃而過,通過金庸的演繹,伴隨著金庸武俠小說的深入人心。
我們今天在日常生活中隨口就會提到「無名掃地僧」,他已成為這一類人物的符號了,就是指那種,平時非常謙卑的隱藏在民間,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
類似例子在金庸作品中不勝枚舉,毫不誇張地講,已經可以媲美賈寶玉、阿Q這樣文學史上經典的人物形象了。
金庸小說深入人心,其源頭深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其去向完全進入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可謂,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凡有華人處,皆讀金庸書。
金庸小說中處處可見中國傳統文化的烙印,比如《倚天屠龍記》這個金庸的代表性長篇,它是以元末朱元璋揭竿而起建立明朝為歷史背景,以主人公張無忌的成長為線索敘寫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具體情節大家應該都熟,不多說了。
《倚天屠龍記》當中的情感主線之是張無忌與趙敏的分分合合。其中一場是趙敏帶著玄冥二老等高手偷襲少林武當,暗算了張三丰,危急時刻張無忌趕到武當山,連挫趙敏陣中兩員大將。
第三場拼鬥開始之前,張三丰對張無忌說:
「我有一套太極劍,不妨現下傳了你…我在這兒教,你在這兒學,即火即賣,新鮮熱辣。不用半個時辰,一套太極劍法便能教完……張三丰「慢吞吞軟綿綿」地練了一套劍法給張無忌看,然後張三主問張無忌看清楚了沒有?」張無忌道:「看清楚了。"張三丰道:「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小半。"張三丰道:「好,那也難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罷。「過了張三丰問道:「現下怎樣了?「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大半。"
當時,張無忌這邊的明教一干人等都嚇壞了,臨陣磨槍本就是兵家大忌,而且忘記得那麼快……三豐卻微笑道:「好,我再使遍。"提劍出招,演將起來。眾人只看了數招,心下大奇,原來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沒一招相同。最後張三丰畫劍成圈,問道:「孩兒,怎樣啦?"張無忌道:「還有三招沒忘記。「張三丰點點頭,收劍歸座。
張無忌在殿上緩緩踱了個圈子,沉思半晌,又緩緩踱了半個卷子,抬起頭來,滿臉喜色,叫道:「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淨淨的了。」張三丰道:「不壞不壞!忘得真快!「
張三丰傳授張無忌太極劍法,初看上去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這個學習的過程居然是通過不斷地忘記來實現的,那麼張無忌忘記的到底是什麼?
說實話,我少年時看過這段,也不理解。其實,這就是金庸武俠小說的一大魅力,來自於對中國古典傳統的繼承。
張三丰傳授劍法的原型,我們可以在《莊子》中看到,其中很著名的一段這樣寫:
「顏回日: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回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
上面這一段翻譯成白話的意思是:孔子最優秀的弟子顏回,見到孔子後說:「我進步了。"孔子說:「你說的進步是什麼呢?」顏回說:「我忘掉仁義了。"
孔子說:「還可以,然而不夠。」過些日子顏回又見到孔子,說「我又進步了。「孔子說:「你說的進步是什麼呢?顏回說:「我忘掉禮樂了。"孔子說:「還可以,然而不夠。「又過些日子,顏回再見到孔子,又說:「我有進步了。"孔子說:「你你說的進步是什麼呢?顏回說:「我坐忘了。"
我們知道「坐忘"是道家哲學中最高境界,而這個境界的達成,也是通過不斷地「忘掉忘掉來實現的。
我們看,金庸設計的張三丰傳劍給張無忌這一段,是不是和莊子設想的孔子對顏回的調教一樣,其思路甚至對白的用語都是前後貫通的。
《莊子》原文如下:「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我們來解釋一下:「荃″是指捕魚的器具,1「蹄」是捕兔的工具。就是說,設下捕魚的器具,目的是為了魚,捉到了魚,就可以把器具忘掉了;設下捕兔的器具,目的是為了兔,捉到了兔子,就可以把器具忘掉了。
莊子這兩句話都是打比方,最終引出的結論在後面這句:說話的目的是所要表達的意義,領會了意義,所說的話語就可以忘掉了。
也就是說,我們最終要抵達的是真意的領會,是「意」而非「言」,前者是根本目的,後者是手段,目的達到了,就不要糾纏於具體手段了。
《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忘記的是什麼、掌握的是什麼,張無忌忘記的是具體的招數,領會的是上乘的武學精髓。
張三丰之所以特意將太極劍法演示了兩遍給張無忌看,「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沒一招相同」,這個細節裡藏著苦心,他就是要提醒我們:具體的招數都是不重要的,只是服務於武學精髖的融會貫通。這二者之間既是手段目的的關係,也有因果關係。
如果,我們想達到根本目的,就不必過於執著於方式,但不能違規;如果,我們執著於文字,就可能陷入語言上的迷茫,而忘了真意的融會貫通。
這就好比上橋是為了渡河,如果只在橋頭徘徊不定,那如何才能真正的過得了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