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裡莫·萊維(圖片來自美國《紐約客》雜誌網站)
參考消息12月4日報導 如果對二十世紀進行概括,或許有人會提到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計算機技術、基因工程、航空航天上都取得了不俗成就;或許有人會專注於哲學思潮的推陳出新——結構主義、女性主義、解構主義、批判理論、新馬克思主義、後殖民主義、後現代主義互相詰難,可謂百家爭鳴;或許有人會要求我們銘記這是一個革命與反革命、流血與犧牲、大屠殺及種族滅絕的年代。過來人也好,後繼者也罷,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二十世紀。對義大利人普裡莫·萊維而言,也許,二十世紀勢必永遠無法同「174517」這個數字撇清關係。
被逮捕時的萊維(圖片來自烏拉圭bibliotecah網站)
1919年,「一戰」結束,一個男嬰在義大利都靈的猶太人家庭中誕生,父母為其取名為「普裡莫·萊維」。像那個時代多數的青年一樣,他平平常常而又略帶騷動地度過了青春期。不過,義大利國內局勢發生了微妙變化,法西斯勢力甚囂塵上,政府似乎變質了,原先許下的承諾,竟成一紙空文。這個叫「普裡莫·萊維」的青年,在大學畢業後加入了遊擊隊,決心以自己和同道中人的力量,給這個世界帶來一些變化。然而不幸的是,1943年,萊維被逮捕,隨後被送至佛索利集中營,不久轉到莫諾維茨集中營,「囚犯」編號為「174517」。
《這裡就是奧斯維辛》書封
《這就是奧斯維辛》:牢記黑暗歷史,對抗慣性遺忘
在莫諾維茨集中營,青年萊維和名為萊昂納多·德·貝內代蒂醫生,共同見證了集中營內的恐怖景象,並將記憶裡的種種情形,記錄在《這就是奧斯維辛》一書裡。書中還包括他們為審判某些戰犯,比如約瑟夫·艾希曼,提供的證詞。
奧斯維辛,應當是「世界第八大奇蹟」。它讓我們這些普通的、通常情況下自詡為善良的人,笨拙而又震驚地領會到人性的黑暗一面可以多麼得富有想像力、創造力。取消被關押人員的名字,為他們配備編號,以消解他們的記憶和自我意識;讓他們飽受飢餓、嚴寒之苦,剝奪他們作為人的尊嚴;強迫他們進行高強度無償勞動、遣送他們至毒氣室,最終徹底毀滅他們的身體。以奧斯維辛為代表的集中營,讓哲學家阿多諾都不禁感嘆:奧斯維辛之後,寫詩就是野蠻。
作為文學之文學的詩歌,在面對奧斯維辛,或許是無力的。但是《這就是奧斯維辛》,顯然令人重新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在平實的敘述下,法西斯分子慘無人道的行徑無所遁形,至於其中針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更是令人髮指。戰後一代人,或許偶爾會追問,子孫真的必須永遠承擔父輩的罪責嗎?對此,萊維的回答顯然是肯定的。所謂的真實,並不局限於你所生活其中的當下,還包括你背後的宏大歷史;缺少對歷史的深刻反思,慣性遺忘曾經的罪孽,可能會導致悲劇的重演——這絕非聳人聽聞。
《元素周期表》書封
《元素周期表》:亦真亦幻的元素人生
在1975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元素周期表》中,萊維書寫了一個家族的沉浮歷史。儘管家族敘事頗為常見,但擁有化學家、作家雙重身份的萊維,還是寫出了不少新意。他將化學元素的性質與人的個性聯繫在一起,用二十一個元素代表二十一個章節,從「氬」到「鎳」,「我」追憶家族諸人和猶太傳統,並回想青年時的夥伴、求學歷程以及謀職經歷。接下來,「鉛」和「汞」插入兩份旁者自述。從「磷」到「鈰」,「我」自由不再,直至被遣送入集中營的種種遭遇。從「鉻」到「釩」,從集中營出來的「我」發現早已換了人間,物是人非。「我」不得不重新適應一切,從零開始,天真不再,浪漫不再。
那麼,究竟是誰造成了一切呢?「我」在戰後的生活中反覆追問,卻始終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是德意志民族?還是野心家希特勒?還是凡夫俗子們個人的「平庸之惡」?或許兼有,或許全不是。但對於生命軌跡早已偏離正常的人來說,這樣的質問早就蒼白無力,沒有任何實質意義。在現實面前,歷史或記憶已是沉重的肩負,拖拽著你,使人難以前行,哪怕一步,更別提重新來過。於是,人只好在虛無疼痛的夾縫中掙扎喘息,艱難生存。而那所謂「存在」的意義與密旨,只能擱置在身後,等待他人發掘。
《扳手》書封
《扳手》: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倖存於世
奧斯維辛之後,思想界或許還要很久才開始真正反思悲劇的成因與現代性、啟蒙理性的關係。不過,對普通人在奧斯維辛之後,可以怎樣生活、應當怎樣過活,萊維有著自己的思考——無論在文學創作上,還是日常生活的選擇上。他對自己感到滿意的一點是,未曾任由「平庸之惡」主宰自己,即便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他還是選擇拒絕向法西斯分子求饒;即便被關押在集中營,他也不曾以蹂躪、折磨同病相鄰者換取自己的生存。
在另一部小說《扳手》中,萊維讓我們見識到人性的光芒,哪怕這個人身上承載了集中營的巨大黑影。《扳手》講述了小人物利貝蒂諾·福索內的故事。整部小說以福索內與敘述者「我」交談為線索,串出他的平生經歷。正如文學史上諸多惹人喜愛的形象一樣,福索內「沒有定性」。他總是在路上,在一份又一份工作中經歷新的冒險:在冰天雪地裡開車,迷路了,叫天天不應;認識了一隻猴子,似乎很快成為朋友,然而猴子卻在福索內工作時闖了禍,留下爛攤子。即便有如此這般的遭遇。但福索內對待每份工作如初戀。
在福索內身上,似乎隱現著身份焦慮,以及對平淡、靜止的生活感到無所適從和不安。同時,他擁有一種讓人放心的力量——哪怕現實不那麼順遂通暢。他仍能肯定、接受現實。他始終在工作中學習、不斷成長。他的自我意識,他的幽默風趣,他的大大咧咧,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工作中浮現,但福索內並非工作狂,相反,在這方面,他充其量是本分而已。他是一個活力論者,永遠為了快樂而活著。
每個作家在特定時候,都會被問及自己為何寫作。除卻經濟因素的考量(作家也需謀生),對萊維來說,寫作或許是一種抵抗和救贖:抵抗來自荒誕世界的絕望,為了歷史上和現實中的所有人,向上帝祈求救贖。上帝可能不會閱讀萊維的文字,但是在不完美的人間,他向我們射出了一道又一道微弱的光,擊中了遺忘的頭腦,擊中了冰冷的心靈。這道光留在黑夜中,指引著前行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