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商偉 三聯學術通訊
李白從黃鶴樓上下來,又到鳳凰臺上去與崔顥較量。但他仍不斷回到黃鶴樓一帶,改換一個角度,繼續向崔顥挑戰。這一次他並沒有以黃鶴樓為題,而是把視線投在了鸚鵡洲上,詩題就叫作《鸚鵡洲》。而這正是崔顥《黃鶴樓》詩中寫到的「芳草萋萋鸚鵡洲」。
——商偉
* 本文選自商偉《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第三部分(三聯書店,2020年)
商偉,1962年出生於福建省福州市。1978-1982年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獲學士學位,兩年後獲碩士學位,專修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並留校任教。1988-1995年赴哈佛大學東亞系攻讀博士學位,研究領域轉向元明清小說戲曲。1997年任教於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2003年獲終身教職。後任狄百瑞東亞人文講座教授。自2011年起,執杜氏中國文化講座教席。
中文著作和論文以明清小說戲曲為主,涉及思想史、文化史、文學批評和視覺藝術等領域,包括《禮與十八世紀的文化轉折:儒林外史研究》和為初中以上的年輕讀者編選、撰注的《給孩子的古文》等。此外,「重讀唐詩」三部曲(《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詩囚與造物:中唐的詩歌觀和詩人的自我想像》《長詩的時代:韓愈與中唐的詩歌轉型》),以及《假作真時真亦假:〈紅樓夢〉與清代的視覺文化》,將由三聯書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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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黃鶴樓「情結」
文字與視域的弔詭
文丨商偉
李白從黃鶴樓上下來,又到鳳凰臺上去與崔顥較量。但他仍不斷回到黃鶴樓一帶,改換一個角度,繼續向崔顥挑戰。這一次他並沒有以黃鶴樓為題,而是把視線投在了鸚鵡洲上,詩題就叫作《鸚鵡洲》。而這正是崔顥《黃鶴樓》詩中寫到的「芳草萋萋鸚鵡洲」。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唐代的鸚鵡洲今已沉沒,原為武昌城外長江中的陸洲,上起鯰魚口,下至黃鶴磯,大致坐落在今武漢市西南一帶的長江中。由崔顥的詩中可知,從黃鶴樓上一眼望去,鸚鵡洲和長江北岸的漢陽樹一樣,都清晰可辨,如在目前。然而有意思的是,李白在鸚鵡洲上「極目」四望,卻全然不見黃鶴樓的影子。黃鶴樓與鸚鵡洲之間的空間關係,本來蘊含了通過目光往還而形成應答對話的可能性。崔顥從黃鶴樓上把目光投向了鸚鵡洲,但李白卻沒有從鸚鵡洲上報之以回望。他對來自黃鶴樓的凝望視而不見。這是有意為之的不見,不是真的沒看見或看不見。
《武昌城區域示意圖》:明天啟之後,在靠近漢陽岸邊的長江水面上,淤積了一個小洲。它被命名為「鸚鵡洲」,但後與江岸連為一體
唐代寫鸚鵡洲的詩篇遠不及寫黃鶴樓的多,在李白的時代,還有孟浩然的一篇《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首聯開門見山:
昔登江上黃鶴樓,遙愛江中鸚鵡洲。
黃鶴樓與鸚鵡洲,就像一副對聯的兩個對句,彼此難分難解,儘管也不是沒有例外。這是來自黃鶴樓的眺望,正像崔顥筆下的鸚鵡洲,完全籠罩在了他的目光之中。而這樣一個鸚鵡洲的形象,因此就被納入了以黃鶴樓為中心的視域中去了。但李白的這首詩《鸚鵡洲》,卻把鸚鵡洲從黃鶴樓的視域中抽離出來了。他創造了一個以鸚鵡洲為核心的世界,與黃鶴樓沒有目光的交會與往還,與崔顥《黃鶴樓》詩所寫的空間也避免發生任何交叉或重合。最令人驚奇的是,他甚至將黃鶴樓從視野中一筆抹去,沒留下一點痕跡。這是一次出色的心理防衛:他成功地避開了赫然在目的黃鶴樓,至少從視覺上看是這樣。
但反諷的是,儘管黃鶴樓渺無蹤影,《黃鶴樓》詩的句式與意象組合的方式卻沒有隨之消失,反而在李白的《鸚鵡洲》裡大張旗鼓地重現了。同他的《登金陵鳳凰臺》相比,這首詩更接近崔顥的《黃鶴樓》詩,幾乎亦步亦趨地照搬了後者的詩行結構。於是,《鸚鵡洲》一詩在「黃鶴樓的缺席」與「《黃鶴樓》詩的重現複製」之間,就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對比與互補關係:一方面是視而不見,另一方面卻又糾纏不休。除了首句之外,取代黃鶴而來的鸚鵡,也在原詩中黃鶴一詞的位置上,毫無懸念地出現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李白內心的黃鶴樓「情結」,如何在視覺呈現和文字修辭這兩個不同的層面上,分別折射出來。
我不想在心理分析的路上走得太遠,因為難免有猜想和揣度的成分。但《鸚鵡洲》在見與不見、變與不變之間,還是留下了許多解釋的空間。它的頭兩聯出自《黃鶴樓》,但把「鸚鵡」變成了首句的主語,置換了崔顥詩中的「昔人」。「昔人已乘白雲去」變成了「鸚鵡來過吳江水」,鸚鵡因此扮演了更主動、更重要的角色,但《黃鶴樓》詩的句式和詞法基本保持不變。可以想見,李白花了一番功夫揣摩原詩,就像是在做句式練習。唐段成式(約803—863)《酉陽雜俎·語資》云:
[按:李]白前後三擬《詞選》[按:《李太白集》王琦注引作《文選》],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別》賦。
模擬《文選》正是當時的一種寫作練習,連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李白也是這麼練出來的。從《鸚鵡洲》可以看到,李白似乎還拿不準怎樣才能超越崔顥,有一點兒縮手縮腳,按部就班,讀起來就像是一篇不成熟的句法習作。但李白拆解《黃鶴樓》詩又重新加以組裝的技巧,仍不免令人讚嘆。
[元]夏永《黃樓圖》 冊頁 絹本墨筆
縱16.7 釐米 橫20.6 釐米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元]夏永《黃鶴樓圖》 冊頁 絹本墨筆
縱26 釐米 橫25 釐米 雲南省博物館藏(楊成書攝)
比如說,《黃鶴樓》的頸聯是「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到了李白的《鸚鵡洲》,就變成了頷聯的第二句「芳洲之樹何青青」,也就是將原詩中的兩句合併成了一句來寫。此外不要忘了,在唐詩的敦煌抄本中,崔顥詩中的「春草萋萋」就寫成了「春草青青」。而所謂「芳洲之樹」的「樹」,顯然出自「漢陽樹」,「芳洲」反身自指「鸚鵡洲」。李白在《望鸚鵡洲悲禰衡》中也是用「芳洲」來寫鸚鵡洲的:「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芳洲」最早的出處自然是《楚辭》,但在這個特定的題目上,很難說與崔顥的《黃鶴樓》無關。如前所述,在《黃鶴樓》的後世流傳本中,「春草萋萋鸚鵡洲」作「芳草萋萋鸚鵡洲」。正因為如此,我不想輕易否定這個後世廣為傳播的《黃鶴樓》版本,其中的「芳草」儘管不見於現存的唐人唐詩選集,但也可能來歷久遠,故未可遽下斷言。當然,我們最終也不能排除李白創造性地「誤讀」原作,用「芳草」替代了崔顥詩中的「春草」。
敦煌抄本(唐詩叢鈔 釋門雜字)「春草萋萋」在此本作「春草青青」
《鸚鵡洲》的尾聯是「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它向我們展示,李白的模擬練習,不僅體現為在原詩的空間架構內部進行意象和詞彙的替換,還體現為詩歌時間的順延:他用「孤月」替代了崔顥詩中的「日暮」,而從「日暮」黃昏到「孤月」高懸,在時間上是一個延伸的關係,也就是接著《黃鶴樓》一路寫了下來。而那個極目遠眺的望鄉人,也仿佛穿越了《黃鶴樓》篇末的那個凝固的瞬間,從日暮一直佇立到月夜,進入了《鸚鵡洲》的時間範圍。
回頭來讀李白《鸚鵡洲》的首聯和頷聯,我們不難看到,詩歌文本的互文關係何等強大,足以抹殺或掩蓋掉題寫勝地自身的特殊性。李白以鸚鵡取代黃鶴,但它們背後的典故卻各不相同,無法相互替換。黃鶴樓固然是因為黃鶴而得名,但鸚鵡洲之所以得名,卻與鸚鵡無關,而是因為東漢晚期的禰衡(173—198)曾經作過一篇《鸚鵡賦》。據傳,江夏太守黃祖的長子黃射曾在此設宴,有客獻鸚鵡,黃射便請禰衡為之作賦。禰衡的《鸚鵡賦》借鸚鵡以自寓,寫自己寄人籬下、懷才不遇的命運。他如同鸚鵡那樣,或流飄萬裡,遠播隴山,或身陷雕籠,心力交瘁。可那畢竟是寓言文字中的鸚鵡,未可坐實來看。而客人獻上的那隻鸚鵡,本為籠中之物,又哪裡談得上自來自去呢?
所以,《鸚鵡洲》的頭一句「鸚鵡來過吳江水」,實際上完全沒有根據。可沒有根據不等於沒有出處,它的出處就正是崔顥《黃鶴樓》中的「黃鶴一去不復返」!黃鶴的掌故與鸚鵡毫不相干,用到《鸚鵡洲》中,自然造成了名實之間不相吻合。「江上洲傳鸚鵡名」,已經是空有其名了,正如「此地空餘黃鶴樓」。而「鸚鵡來過吳江水」從一開始就子虛烏有,有名無實。它唯一的憑藉正是它與《黃鶴樓》之間的互文關係:這是一個文本上的聯繫,因文生事,因事見情,只不過用「鸚鵡」偷換了《黃鶴樓》裡的「黃鶴」罷了。
這無疑是一隻寓言中的鸚鵡,但在李白的《鸚鵡洲》中似乎失去了《鸚鵡賦》中的象徵寓意,而變成了描寫的對象。不過,這一轉變並沒有真正完成,畢竟「鸚鵡」是從《鸚鵡賦》中引申或借用而來的,因此也只能通過這一互文關係來理解。此外,在《鸚鵡洲》的尾聯中,李白將言說者的身份確定為「遷客」,可見他並沒有完全放棄禰衡《鸚鵡賦》中鸚鵡流飄萬裡、遠播隴山的顛沛流離的象徵性。然而,李白的《鸚鵡洲》不僅複製了《黃鶴樓》的篇章和句法,而且在尾聯中從意義和結構的層面上同時呼應並延續了崔顥《黃鶴樓》的尾聯。這再次提醒我們,它的母本是《黃鶴樓》,而不是《鸚鵡賦》。而在《黃鶴樓》所設置的框架中,《鸚鵡賦》中的那隻鸚鵡終不免徘徊於實寫與寓言之間,顯得進退失據,左右為難。
由上可見,李白雖然題寫鸚鵡洲,但念茲在茲的,仍然是崔顥的《黃鶴樓》。在李白這裡,題寫的具體對象絕非關注的所在,甚至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個方便的藉口,讓他去複製《黃鶴樓》的詩行句式與通篇結構,並對其實施改造。
關於《鸚鵡洲》,還有一個說法,那就是懷疑它是崔顥的作品,對此我們需要做一點說明。實際上,李白與崔顥的詩作發生混淆,並不限於這一首。傅璇琮在《唐才子傳校箋》中,參照清人王琦的注本《李太白全集》,對《入清溪行山中》二首,略作考辨。正如王琦指出的那樣,《文苑英華》把這兩首詩都列在了李白的名下,但其中一首又見崔顥集。可知在宋初就已經出現了李、崔二人詩作相混的情況。前面說過,他們兩人的詩風頗有相近之處,發生混淆也不令人驚訝。但《鸚鵡洲》一詩的情況還略有不同。崔顥模仿自己的《黃鶴樓》重寫一篇的可能性不高,除非是拿它來試筆,也就是先有《鸚鵡洲》,而後有《黃鶴樓》。但無論何種情況,都缺乏證據的支持。從藝術成就來看,同樣是出自《黃鶴樓》,《鸚鵡洲》跟《登金陵鳳凰臺》固然無法同日而語,與《黃鶴樓》相比,也只能算是一篇模擬的習作。有人猜想,李白先依照《黃鶴樓》寫了《鸚鵡洲》,自知不如,卻又「於心終不降」,直到寫出了《登金陵鳳凰臺》,「然後可以雁行無愧矣」。雖無證據,可備一說。不論如何,崔顥都沒有必要在《鸚鵡洲》的題目下重寫一遍《黃鶴樓》,但李白這樣做的可信度就要高得多——關於他與《黃鶴樓》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呢。
金聖歎選批《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
清順治十七年(1660)守真草堂藏版
重溫崔顥《黃鶴樓》首句的「白雲」「黃鶴」之辨,我們既已讀過了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頭一句「鳳凰臺上鳳凰遊」,又有李白《鸚鵡洲》開篇的「鸚鵡來過吳江水」為證,《黃鶴樓》以「昔人已乘黃鶴去」起首,看起來也並非沒有可能了,至少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在李白的心目中是如此。這正是李白的《鸚鵡洲》帶給我們的一個意外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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