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十夜》裡的武士
開悟還是沒開悟?
你能看出哪裡不對勁嗎?
編輯組
現在是末法時代,雖然佛教似乎很興盛,但是卻有各種莫名其妙的謬解流傳著,彼此互相激烈地辯論,讓人不知所從。實證佛教研究中心暫時不想捲入當代的口水戰,但是為了讓大家明白見道的各種歧路,所以從這一期開始,以各種實例介紹三縛結(我見、疑見、戒禁取見),如果你所學的佛法不落入三縛結,基本上就沒有問題。
下面的文字,摘自夏目漱石的〈夢十夜〉。這是描述夢境的小說,既是夢中人,我們拿來評論,不會有什麼忌諱,大家也可以用輕鬆的心情來看待這些評論。實際上,蘊處界皆是顛倒夢想,只有「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才是唯一的真實。可惜的是,這隻有經常安住於勝義諦的大乘見道者才能夠體會,所以不得不遷就現實,避開當代宗教界的實例,免得觸動大家敏感的神經,落入遍計所執性,而沒有辦法理性地探討修證上的命題。這個例子跟大乘法的開悟有關,但是我們的評論儘量集中在聲聞法「五陰非我」上面,因為大部分的讀者還沒有大乘見道,而許多讀者對於聲聞法已有相當的基礎。
夏目漱石〈夢十夜〉摘錄
「你是武士。既是武士,不可能無法開悟。」師傅如此說道。又說:「看你修行了這麼多天仍無法開悟,你大概不是武士,是人類的渣滓。」我笑著回說:「您生氣了? 」
師傅憤憤回道:「不甘心的話拿出你已開悟的證據出來!」說完把頭轉向他方。真是豈有此理。
待隔壁大廳壁龕前的座鐘下次敲響前,我一定開悟給你看。等我開了悟,再入師傅的房間。那時,再以我的悟道交換師傅的首級。若無法開悟,便無法奪取師傅的性命。所以,我非要開悟不可。因為我是武士。
若無法開悟,只能自刃。武士一旦受辱,怎能苟且偷生?不如死得壯烈。
想著想著,手又不自覺地伸進座墊下。順手抽出一把朱鞘短刀。緊握著刀柄,甩掉刀鞘後,冷峻的刀光瞬時劃亮昏暗的房間。宛如有一樣駭人的東西,自我手中嗖嗖奔逃出去一般,然後再聚集在刀鋒上,將所有的殺氣凝聚於一個點上。當我凝視著這把被縮聚成針頭形狀,又在尖端被強迫磨尖的鋒利刀刃,頓時興起一股想扎人的衝動。全身的血液均流向右手手腕,使得握住刀柄的手掌溼粘粘的。雙唇抖顫不已。
將短刀收進鞘內擱置在右後方,我結跏趺坐。……趙州曰「無」。何謂「無」?我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臭和尚。
由於臼齒咬得太用力,鼻孔猛冒熱氣,太陽穴抽筋得很痛,雙眼也睜得比平常大兩倍。
我看得到掛軸,看得到座燈,看得到榻榻米,更看得到師傅的光頭,甚至聽得到師傅咧嘴嘲笑的聲音。真是豈有此理的臭和尚。說什麼也得砍下他那個光頭下來。好,我就悟給你看。舌根不停地念著「無」、「無」。明明在念著無,我還是聞得到房裡的香味。搞什麼鬼?也不想想自己只是根香!
我出其不意地握緊拳頭不停毆打自己的頭。再咯咯作響地咬緊臼齒。兩腋汗如雨下。背脊僵硬得像木棒。膝蓋骨突然疼痛不堪。即使膝蓋骨折了,我也不在乎。可是,好痛。好難受。「無」卻久久都不顯現出。以為已進入「無」的境界了,卻立刻被疼痛拉回。氣死我了。既懊惱又不甘心。雙頰淚如泉湧。我真想一頭栽到巨巖上,來個粉身碎骨。
不過,我還是強忍著痛苦趺坐著。即使胸腔充滿無法忍受的苦悶,我還是忍住了。那股苦悶急躁地想抬高我全身的筋肉,再自毛孔往外逃竄,可是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找不著出口,狀況極為狼狽。
不久,我有了異樣的感覺。座燈、蕪村的畫、榻榻米、棚架,好似都消失了,可是又好似都仍存在著。話雖如此,這並不表示「無」已現身在我眼前。我只是馬馬虎虎坐著而已。然後,隔壁房間的座鐘開始響起。
我嚇了一跳。右手馬上擱在短刀上。時鐘又敲了第二響。
看完上面的文字,請讀者先用已有的知見,找到這位夢中武士知見不純正之處。然後再看讀者G所寫的評論:
一個極端荒謬的盲修瞎練典型
讀者G的評論
一篇頗具諷刺意味的作品。正是其人和事的極端荒謬性,才有了十足的諷刺效果,從而有力地鞭韃了根本不懂佛法的假修行和愚痴者的盲修瞎練。此文並揭示,人性中只要含藏有無明惡業,醜陋、貪嗔等煩惱,一定會隨緣現行。不僅修行解脫道的人如此,打著修行開悟旗號的假修行者更是如此,甚至會有更可怕的念頭。也進一步從反面證明,修行是一個非常漫長久遠的過程,決不是短時間的投機取巧可以成就的。
從修行參禪的角度看,且不說武士和師傅都不懂得開悟所悟的是什麼(是第六見處真我,即出生三界萬法的本源),就連六見處的五陰無常的知見和現觀都沒有。對宇宙人生真相無知,對佛法和修行無知。問題不少,荒謬地設定,一個在職業上與道最相違背的武士竟然一定能開悟,修行幾天就應該開悟,悟道的功德是奪取人的性命,並以為僅靠打坐就能開悟,而且是靠幾天甚至幾小時的打坐就能開悟,不懂得佛法的義理「無」,也沒有開悟的正知見,有種種錯誤的知見,才有如此搞笑的「修行」故事。
聲聞法中的「無常」或「空」是指現象界諸法的無常,虛妄不實,暫時存在,而出生現象界諸法的本源識「我」則常住不變易。從六見處入手,觀察五陰及三界萬法的無常、苦、空、非我,證得聲聞見道,乃至證得第八識空,才能漸次進入定慧等持的真如三昧,遠離一切法相的,這才是真正的無相境界。
佛教的慧,是指對三界真相的現觀智慧。常常有人(包括自己以前)會認為,五陰及三界萬法是客觀存在的,這種見地是沒有認識到三界萬法這些存在的無常性、暫時性與無自主性。(This existence is transient, not lasting, enduring or permanent.)
瞧那武士的打坐,抽出短刀,緊握刀柄,全身熱血湧動,一股想扎人的衝動。這哪裡是在修佛參禪?又談什麼開悟?那麼強烈的我執和源於貪嗔的氣惱、仇恨,那個打坐真是既苦又費勁。後來的打坐雖然有些安靜下來,這並不表示「無」已現身在其眼前(如武士自己所言),這並不是開悟。因為連開悟的內涵都不知道,既無聞所成慧,也無自己的現觀智慧,更談不上證解阿賴耶識。實際上,定境中空無輕安的感覺並不是開悟。他倆人之間相互的憤恨,尤其是武士的恥辱、仇恨與殺意,都是來自於對人生的錯誤認知和觀念,所以武士參禪活動中的受,想,行,識,都與修行不相應,甚至可說是反其道而行。
錯誤地執取世間名聲,把開悟的假名看得如此之重,若無法開悟,就是人類的渣滓,就是莫大的恥辱,這是我見。世間名望,尊卑屈辱,不過是人類意識活動的產物,是心所有法。心法意識都虛妄無實,心所有法更是虛不可及。武士和師傅卻強烈地執取意識及其產物為我、我所,貪取一個開悟的名聲。這世上,開悟的名聲和自我感覺(我慢)對有的人還真具吸引力。
對色身人相的誤計,也顯然可見。武士執色身為我,以為自殺消滅掉色身,就洗清了「我」之恥辱,真是可悲的愚痴。還有,好一個師傅,居然告訴武士不能開悟就是人類的渣滓,這不但是取相分別,也是違背「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之歧視,毫無慈悲可言!很明顯,師傅就不知道開悟人的五陰(色,受,想,行,識)和未開悟人的五陰都是一樣的無常、苦、空、非我,以為開悟人的五陰是什麼寶貝!其實,兩人將五陰(色、受、想、行、識)都誤計為我,這也是人類普遍的思維模式和顛倒夢想。
「再以我的悟道交換師傅的首級」,呵,他的悟道就是要奪取人的性命!哀哉,師傅,這是你教出的徒弟!真是個職業殺手,無知中已造下多麼深重的罪惡業種,故而一犯嗔就動殺機。武士也是自己無知的受害者。沒見他那打坐的疼痛不堪,卻還是不能現觀「無」,還是不能開悟,淚如泉湧,只想粉身碎骨,可憐不?可悲不?
誠然,我等凡夫對三界也有著深重的顛倒夢想和系縛,雖然不一定是為了開悟的名聲。有系縛,就有貪嗔煩惱。但是我們想解脫,想修行,這已是發心。近一年來的學習認識到,一個真正的佛法修行人,首先要具有五陰無常的知見和現觀,進而能夠在貪嗔發起的同時,提醒自己,如理作意,努力違逆貪嗔,如是修行才能薄貪嗔。我發現,解脫真的很難,不系縛這,就系縛那,不系縛名聲,就系縛利益,一大堆的系縛,所以是凡夫,還只會紙上談修行。這個故事也從反面說明,缺乏對宇宙人生真相的認識,沒有佛法智慧,根本就不是在修行,打坐也沒用。武士是個極端的盲修瞎練典型。
這個故事中,最荒唐最反動的邪見,是師傅的「武士不可能無法開悟」的邏輯,換句話就是武士就一定能開悟。難道開悟是動刀殺人麼?為什麼武士就一定能開悟?如此荒謬不堪的邏輯!請問師傅:什麼是開悟的證據?自刃還是他刃?顯然這與事實徹底違背。武士在師傅逼迫下的這段禪修經驗,是對此邏輯的無情嘲笑。由此也看到,在懂得佛法義理基礎上,修行也需要戒行和忍辱,只有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六度同時並用才會有功德受用。法理是行為和作意的依據,是聞所成慧的文字般若。布施、持戒、忍辱、是修行的具體實現,禪定也是修,能消業淨化身心。通過這樣漫長的精進修行,才能最終實現開悟,獲得究竟的實相般若。戒殺是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最起碼的一戒。武士既不具備佛法知見,又不具備不殺生的戒行。守戒才能不造作惡業的種子,才能增進清淨善業的種子,才能薄貪嗔,漸次斷掉三界的系縛。放下屠刀,才能與道相應,才能開始通向開悟成佛的道路。
時鐘已經敲響,我不禁要問師傅:此時,武士已經開悟還是沒開悟?是自刃還是他刃?二者必居其一哦!
編輯組評述:
聲聞見道要完成的觀行是「五陰非我」。五陰是色(物質與能量)、受(苦受、樂受、不苦不樂受)、想(六個識的了知與意識的思惟)、行(身口意行)、識(六個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我」則是唯識經典所說的第八識。聲聞見道只需確認「我」的存在,而不必知道「我」的具體作用。大乘見道則必須知道第八識具體的作用(禪宗稱之為開悟,簡稱為悟),還要能夠緣於第八識的真如性(入不二法門,簡稱為入)。
大乘法分為教門與禪門,教門就是語言文字的教法,禪門則是以機鋒直接指出第八識的所在與作用。這兩個配合起來,才容易悟入。末法時代,要值遇具格的菩薩法師,很不容易,所以更要嚴格依循四依三量,才不會被錯悟的禪師所誤導。因為這個緣故,建議大家熟讀《實證佛教導論》,讀這本書時,請先下載中華電子佛典(CBETA),然後逐段查出真觀老師所引的經教,看看引用的文字是否正確?有沒有斷章取義?再檢查:書中所描述事實,是否與你的經驗相符?書中所做的推理,是否符合邏輯?這樣子等於在讀書的時候同時做觀行,你只要依據上述的方法讀到第五章〈聲聞法的實證〉和第六章〈因緣法的實證〉,若沒有重大的誤會,就會分別證得聲聞見道與緣覺見道。這個時候,你可以閱讀真觀老師的豆瓣日記〈勸發普賢行願〉,發起普賢行願,以求大乘見道。
《實證佛教導論》第七章〈大乘法的實證〉講得很清楚,只是沒把第八識具體的作用寫出來,因為這是參究上的秘密,世尊不允許任何人將它洩露出來。當你讀完第七章之後,對大乘見道位的法義已有充分的認識,這個時候,建議你閱讀真觀老師豆瓣日記〈心經所說的解脫與成佛方法〉與〈大乘起信論導讀〉,融會大乘法的知見,修習觀照般若,發起修所成慧,成就輕安的定境。最後閱讀《禪宗的開悟與傳承》,了解禪宗開悟的原理,找一個禪宗的機鋒,做為你參究對象,直到破參為止。如果你能這樣做,絕對不會落入盲修瞎練的陷阱。
夢中的武士顯然缺乏聲聞法的基礎,因為這個緣故,他沒有辦法準確地區分無常的五陰與常住的自性清淨心(第八識)。他所企求的「無」,其實只是定境,不離想陰境界,即使他達到這樣的境界,也不是禪宗的開悟,何況根本沒達到!
武士求悟的動機,只是為了洗雪被輕慢的恥辱,並不是為了自度度他,也不是為了發現真相。因為這個緣故,他並沒有大乘見道的正因,所以沒有辦法開悟。
師傅的教導「你是武士。既是武士,不可能無法開悟」顯然落入凡夫我見,實際上武士只是一種階級或職業,和開悟與否並沒有必然的關係。師傅為武士安立「不可能無法開悟」的體性,若是無法開悟,就沒有資格當武士,而是「人類的渣滓」。以為五陰有一定的體性,稱之為人我見。以為五陰和第八識以外的法有一定的體性,稱之為法我見。聲聞見道者有法我見不成為過失,但絕對不會有人我見。人我見的例子在現實中非常多,例如:我是大學教授,你是我的兒子,一定可以考上一流大學,如果沒考上一流大學,你就不是我的兒子。每年大考結束之後的自殺案例,很多是這樣來的。武士參禪的例子,再發展下去,似乎也要出人命。
師傅有人我見,著在我相、人相上面,當然不是真正的開悟者。師傅沒開悟,又如何教出開悟的弟子?夢中的武士沒有開悟還算是幸運,要是真的修成定境而被印證,那才是真正的悲劇!一旦落入增上慢(未悟言悟),就很難自行發現錯誤。有些宗派,師徒皆是錯悟,竟然傳了好幾十代。現代禪李元松在臨終前懺悔自己的增上慢,是極為稀有難得的事例。
G讀者的評論很難得,如果沒有經常薰習正知見不可能達到這樣的程度。如果硬要挑一點毛病,就是譴責的口氣比較強烈,容易激發人家的情執。眾生是被人家教壞,才會有邪見惡行,他們自己沒有辦法改過來。我們要體諒眾生的身不由己,先以四攝法(布施、愛語、同事、利行)攝受眾生,他們才容易接受勸誡。
如果你也能夠看出〈夢十夜〉錯誤的知見,這是值得慶賀的事,但是還不能證明你已斷三縛結。斷三縛結很難勘驗,有時候只是隨眠,碰到惡緣還會現行,要是你檢查不出來,卻以為自己是初果人,就會落入增上慢,所以最好能寫修行筆記來檢查。必須確定,自己在任何時候,包括做夢、病苦、面臨危險或利害關頭,都沒有三縛結現行,才是真正的初果人。
(本文摘自佛學期刊《實證佛教通訊》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