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燁 ,著名文學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 。《中國文學年鑑》副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國務院特殊津貼享受者。
代表作:《文學觀念的新變》、《文學新潮與文學新人》、《批評的風採》、《文學論爭20年》等。主要編輯成果有:《世界散文隨筆精品文庫》(8卷本)(主持策劃)、《臺灣散文名家名品叢編》(主持策劃)(5卷本);(楊絳作品集)(協助策劃)、《張中行文集》(協助策劃)、《順生論》(協助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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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發於《文匯報》文學評論版2016年4月7日
如果說201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 《西京故事》,標誌著戲劇家陳彥向小說家陳彥成功轉型的話,那麼,由作家出版社新近推出的長篇新作 《裝臺》,就不僅把陳彥提升到了當代實力派小說家的前鋒行列,而且突出地顯示了他在文學寫作中長於為小人物描形造影的獨特追求。
《裝臺》 的主角刁順子,是裝置舞臺背景與布景的裝臺人。行當是新興的,活路是下苦的。「好多裝臺的,不僅受不了苦,而且也受不了氣,幹著幹著,就去尋了別的活路,唯有順子堅持了下來,且有了名聲。」刁順子所以堅持了下來,一是覺著自己的能耐,只能掙這種「下眼食」,二是啥活都帶頭幹,「帳也分到明處」。而「啥事都能下苦,就沒有裝不起來的臺」。
但裝臺人的生計決非一味下苦那麼簡單。裝臺時,順子他們要面對不同的劇團、劇種與劇目,要裝各種各樣的舞臺;還要面對不同的導演、燈光師和舞臺監督,看各種各樣的臉。有時還得經常挨宰受騙,幹完活不是拿不到錢,就是找不到人。回家後,像順子這樣拖家帶口的,又有毫不通情達理的大女兒菊花總是恣意刁難新任妻子蔡素芬的家庭難題,想了各種辦法,也難以完全破解。刁順子的心情,很少順暢,刁順子的人生,很少順遂,他的名字與他的遭際真是形成了絕大的反差,或者說他的名字對他的命運構成了巨大的反諷。
但就是這樣一個步履維艱、自顧不暇的裝臺人,卻硬是承受著種種苦難,忍受著種種傷痛,以自己的瘦弱之軀和微薄之力,幫襯著一起裝臺的兄弟們,關照著他所遇到的不幸的女人,漸漸地顯示出俗人的脫俗與凡人的不凡來。猴子裝臺時被軋斷了手指,他跑前跑後找寇鐵,挨罵受辱地要來了三萬元補償費;墩子在寺廟裝臺時惹下大禍開了溜,他代為受過在菩薩像前頂著香爐跪了一夜;在素芬離家不歸,自己也對裝臺心生倦意決定自我退休後,在弟兄們的一再央求之下,他又再度出山,重新攏起了裝臺的團隊。而他接連娶過的三房妻子,與其說是愛情在主導,不如說是善心在作祟。娶第一個妻子田苗,他是想為這個劣跡斑斑的女人洗刷過去的汙點;娶第二個妻子趙蘭香,是看在可憐的孤兒寡母需要有人照顧;娶第三個妻子蔡素芬,則始於雨中撞人之後的憐香惜玉。但順子是認真的,一旦娶了,就以誠相待,不離不棄。即便是悄然離家的素芬,也在留言的紙條裡言之鑿鑿地說道:「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我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會有好的報應的。我無論走多遠,都會為你祈福的。」「世上還有你這一份情感,還會溫暖我好多年的。」以誠待人,給人溫暖,這是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裝臺人,在艱窘的人生中釋放出如螢火蟲一樣的自 帶的亮光,這份亮光也許還不夠強盛,也不夠灼熱,但卻在自己的默默前行中,映照著別人的行程,也溫暖著他人的心懷。
由此,刁順子這個小人物,便因其自持而不自流,自尊而不自卑,自強而不自餒,明顯地區別於「底層寫作」中的小人物,而有了 自己的內涵與光色。作品中的刁順子,面對瞿團、靳導、寇鐵等人,許多時候是低三下四的,那並非是他奴顏媚骨,而是他知道「有這麼個固定飯碗不容易」,更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叫責任的東西」。每一次裝好臺的彩排與演出,順子都站在大幕之後提心弔膽,直到大幕落下,觀眾鼓掌,才「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他只求裝臺成功,不求自己有功。
那場 《人面桃花》 的演出中,因扮演狗的演員因故不能演出,順子去臨時頂替,裝臺的人終於登上了舞臺,格外看重這個難得的機遇,於是便抓住機會盡情表現,他忍受著難言的痔瘡的疼痛,把活著的狗演得活靈活現,把死去的狗也演得死不瞑目,終於釀成「死狗瘋了」的演出事故。這場給順子帶來極大恥辱的演狗事故,看似屬於舞臺上失卻 自控,過了火候,又何嘗不是順子借著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經由演狗來向世人作無言的傾訴?順子在心裡大罵「狗日的狗」,他自知自己的舞臺就是裝臺,「什麼也改變不了,但他認卯」。這裡的「認卯」,既是認命,也是認理。因為認命,他甘於繼續他的裝臺營生,因為認理,他又接納了大屌媳婦走進自己的家門。他依然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踐行者自己的為人理念,繼續著自 己的人生行走。不管別人怎麼說,也不管菊花怎麼看。他的執拗與硬氣,來源於他的柔腸與善心。小角色的大擔當,小人物的大情懷,由此可見一斑。
《裝臺》 讀來讓人目注神隨,讀後令人心猿不鎖,還充分表現出作者在故事編織與文字調遣上的深厚造詣與不凡功力。這裡簡說細節描寫與方言運用兩點。為使裝臺這種枯燥的活計看來生動有趣,作者一方面濃墨重彩地寫「給半空燈光槽運燈」,順子兩腳不著地爬高登低;一方面見縫插針地寫裝臺工們的彼此嘲弄和相互打趣,讓一次次的裝臺活計變成一折折的生活小戲。而順子總把蔡素芬帶來裝臺現場,以及他總是常犯不斷的痔瘡疼痛,既給艱苦的裝臺工作添加了枝蔓,又給兄弟們的藉機打趣提供了話題。由此,裝臺的活計可觸可感了,裝臺工人也可親可愛了。在語言的運用上,陳彥不僅用陝西的關中方言來述事和寫人,而且用飽帶陝西韻味的流行用語,來營造語言上的幽默意趣,使作品轍見包袱,妙趣橫生。如「咥」、「掰掰」、「嗇皮」、「日塌」、「萬貨」、「挖抓」等陝西關中的特有方言,雖都可在普通話中找到相應的詞彙,但都不如陝西方言來得更為貼切和形象。這種方言俚語恰當地運用到對話裡,更具有以言會意、以一當十的奇特效果。如大屌的媳婦來看大夥裝臺,猴子就話裡有話地跟大屌媳婦打趣:「嫂子好福氣呀,把人世間最好的東西都咥了」。還如順子被一個叫鄧九紅的女導演狠狠踢了褲襠一腳,看著痛苦不堪的順子,靳導半是關切半是揶揄地說道:「順子,檢查一下蛋,看散黃了沒有?」這些話語,親切中透著親暱,隨意中滿含嘲意,讀來也令人忍俊不禁,開懷解頤,使作品平添了一種世俗的愉悅與幽默的意趣。
我還想說的是,作者陳彥雖當過編劇,任過院長,深諳裝臺人的種種艱辛與不易,但他離開藝術院團已經多年,如今還能把裝臺人的形象寫得栩栩如生,並為他們傾訴喜怒哀樂,這裡體現的是心系底層的文學立場,情系平民的寫作姿態,這更其不易,也更為難能可貴。我相信,現在的陳彥,所交往的人群,所熟悉的階層,應該更偏於社會的「上層」,但他的小說寫作,從 《西京故事》 到 《裝臺》,都是實實切切的瞄準「下層」。
自1990年代後期「70後」一代登上文壇之後,他們的個人化寫作也從他們的角度把小人物的邊緣化狀態寫得活靈活現,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宏大敘事寫作在人物塑造上的某些不足。但也毋庸諱言,他們筆下的小人物,人生之無奈,命運之無常,心境之無告,常常令人滿眼灰暗,滿心悵惘,傳導給人們的也多是悲觀與失望。而同樣是小人物,陳彥筆下的刁順子,顯得就有自己的氣度與溫度,他以艱難境遇和坎坷命運中的堅韌與擔當,既顯示出其質樸的個性本色,又閃耀出其良善的人性亮色,讓人們由平凡人物的不凡故事,看到小人物在生活中的艱難成長,在人生中的默默奉獻。這種把小人物寫成大角色,並讓人掩卷難忘的寫作,說明小人物完全可以寫好,寫「大」,問題只在於怎麼去寫。陳彥在寫作上既眼睛向下,深接地氣,又心懷期望,飽含正氣,這使它既寫活了小人物,也釋放出了正能量。這是陳彥由 《裝臺》 這部作品,告訴給我們的他的寫作經驗,而這樣的經驗顯然是值得更多的作者學習和汲取的。
延伸閱讀
陳彥,1963年生,陝西鎮安人,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等戲劇作品數十部,三度獲「曹禺戲劇文學獎」、「文華編劇獎」,三次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劇目」,創作32集電視劇《大樹小樹》央視播映並獲電視劇「飛天獎」。出版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散文集《必須抵達》《邊走邊看》《堅挺的表達》,以及《陳彥劇作選》等。多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華藝文獎」獲得者。國務院特貼專家,文化部優秀專家,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
名家點評:
很少有一本書會像《裝臺》這樣,我拿起來,竟心甘情願地讀下去了,他的語調完全是講述的、口語的,帶著明確的地方口音——那是在西安或小說裡的西京錘鍊出來的語調:是鋒利入微,是光棍眼裡不揉沙子,是老戲骨評說人生的戲,是雅俗不拘、跌宕自喜。在那喧鬧的生活裡,在那些渾身汗臭的男人和女人身邊,和他們一起過著狼狽不堪的日子,而我竟不想放下不想離開。《裝臺》或許是在廣博和深入的當下經驗中回應著那個古典小說傳統中的至高主題:色與空——戲與人生、幻覺與實相、心與物、欲望與良知、美貌和白骨、強與弱、愛與為愛所役、成功和失敗、責任與義務、萬千牽絆與一意孤行……此處是盛大人間,有人沉淪,有人修行。
——李敬澤
陳彥是戲劇家,戲劇家筆下就是戲多。《裝臺》寫了一個陌生行當裡的一群人,寫得九曲迴腸!這部小說難得之處在於「說話」,說的都是明白話、心裡話、有勁的話。說出了一個西京古城,也說出了世道人心。
——劉震雲
《裝臺》中曲盡世情悲歡。陳彥寫古往今來莫之能御無從逃遁的生命之重,從我們習焉不察的生活世界中發現並創造了一種新的人物形象,既有人間的熱鬧,又有廣大的冷清。
——阿來
詩翼閱讀·文藝評論(微信公號shiyiyuedu)丨主編罕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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