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紀念館館長、戲曲理論家劉禎
記者:今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100年,也是戲曲發展的重要節點,請談談百年來戲曲得到了怎樣的發展?
劉禎: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也是中國現代社會發生劇烈變革的100年,包括文化思潮:隨著西風東漸,一個封閉的封建制度體系,受到外來特別是西方文化強烈的衝擊,使得中國社會、中國人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變化和交集中。以戲曲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受到了激進者猛烈的抨擊,認為戲曲是封建的、非人性的、毫無美學價值的「遺形物」,需徹底拋棄。中國共產黨批判性地繼承民族文化,延安時期即重視平劇(京劇)、秦腔、眉戶、山西梆子、河北梆子的改革,毛澤東還為戲曲改革團體延安平劇研究院書寫了「推陳出新」的題詞。而使戲曲真正得到發展和傳承的是新中國成立後的70多年,新中國成立伊始,即成立專門的研究和實驗機構,確立了「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方針,中央人民政府1951年發布了《政務院關於戲曲改革工作的指示》,開啟了史無前例的「戲曲改革」。這一改革奠定了此後戲曲發展的新格局和新面貌,戲曲成為真正的藝術,演員成為真正的藝術家。70年來,戲曲依然是人民群眾所喜愛的重要的舞臺藝術形式,不僅出現了大批享有盛譽的藝術家,大量優秀劇目,迄今仍存活有348個劇種,這是百花齊放所結出的豐碩成果。而最艱巨和最偉大的工作,在於對戲曲這一具有悠久歷史傳統藝術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努力探索上,真正認識和掌握戲曲發展規律,使戲曲具有長久的舞臺生命力,這是我們的最終目標任務。這同樣是一件偉大的事業。
梅蘭芳在蘇聯拍攝《虹霓關》電影片斷,導演為愛林斯坦(中)。圖片由梅蘭芳紀念館提供
記者:您如何看待戲曲藝術傳承與發展之間的關係?
劉禎:戲曲之所以在舞臺上還那麼生動、熱鬧和鮮活,在於面對社會時代迅猛發展及科技信息的日新月異,我們很好地處理了傳承與發展的辯證關係。戲曲紮根於民間,有深厚的群眾基礎,經歷了逾越千年的歷史演進,作為綜合舞臺藝術它具有深厚的藝術積澱,歷朝歷代不斷遞嬗變化,但腳色行當、表演程式和音樂節奏臻於完備,自成一體。
新的社會制度,新的時代,新的意識形態發展,勢必對戲曲有新的要求,所以,傳承與發展是戲曲最重要的命題。「推陳出新」方針的確立,是基於中國戲曲發展歷史和時代社會發展新需求的必然選擇,我們遵循了這一方針,使得當代中國戲曲發展取得輝煌的成就。
傳承與發展是一個事物的兩端,是辯證統一的,是否做到辯證統一,則是考驗我們做好做不好的試金石。從70年的實踐來看,相對地會更強調「發展」問題,急於求成,更快更好地為現實服務,也走過彎路。而當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開展和實施,無疑是戲曲「傳承」的藝術回歸,是一種探討戲曲發展規律的宏觀校正。經過70年來戲曲「傳承」與「發展」的左右兼顧,特別是進入非物質文化藝術保護時期,對21世紀戲曲的命運極其重要,戲曲既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也是面向現實生活的當代藝術,看不到戲曲的這兩個方面,執其一端,恐怕就不能真正認識戲曲的使命擔當。「非遺」保護對全面理解和認識戲曲傳承和發展的辯證關係,讓戲曲回歸本體,重新檢視戲曲的本質和精神,都是十分重要的。
鑑於戲曲在過去幾十年發展中「傳承」的忽略和本體的流失,提倡和強調傳承無疑是刻不容緩的,但也不能走向故步自封,膠柱鼓瑟,如對有的劇種如某些人所計較的一字一腔都不能動;或如有的人提倡「現代戲曲」,過於急功近利,對戲曲傳承的漠視,要去程式化,視戲曲本體和精神的可有可無。當下,看似傳承與發展的問題已經解決,而事實上進入了更為激烈的論爭中,這其中有理論的分野,也多情緒的難以抑制。伴隨戲曲現代戲創作和戲曲現代化過程,這種事實上的傳承與發展問題會以各種方式和論題出現。
京劇《廉吏于成龍》,前排左一為尚長榮。劉禎 攝
記者: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文藝創作要堅持與時代同步伐、以人民為中心。戲曲藝術在今天,如何做到與時代同步伐、以人民為中心?
劉禎:從歷史上看,戲曲有兩個鮮明的特徵,一、它是大眾藝術,戲曲源於民間,也始終服務於大眾;二、它是與時俱進的藝術,「文變染乎世情」,在千餘年的歷史進程中,雖屢有遞嬗變化,但唱念做打具備的戲曲始終挺立潮頭,引領時代風尚。戲曲之發展至今日,時代環境與觀眾百姓審美需求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如何做到與時代同步伐、以人民為中心,確實是廣大戲曲工作者的重要責任和使命。應該講,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戲曲工作者具有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這是由黨對戲曲功能、地位的認識所決定的,故而能夠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進入21世紀,時代發展的步伐,特別是科技信息的爆炸式推進,對人們的生活方式、觀念包括審美思維、審美方式產生前所未有之衝擊,更趨多元多樣。
面對時代如此深刻的變革,戲曲傳承無疑是DNA基因的保持,是前提,同時從思想內容追求表達到舞臺藝術呈現都不能停留和滿足於已有的定式定理,當代戲曲是一部不斷探索和發展的歷史,承載了戲曲工作者的不懈努力和追求。相對於其他藝術門類,無疑戲曲所面臨的更為艱難,它不僅是一種傳統的得以傳承,而且還負有隨時代變化戲曲的現代轉型,「三並舉」劇目政策中,現代戲創作的提倡,最終指向的應該是戲曲在21世紀信息科技時代的華麗轉身,使得誕生和流行於農業文明的綜合藝術實現信息科技時代文化的再生和發展,如同鳳凰涅槃,從內容到形式烙有戲曲程式鮮明的印記,是戲劇大家庭獨一無二的成員。這是戲曲最艱巨的變革,它是戲曲整體性和時代性的變革,實現了這一變革目標,戲曲的命運將得到根本性改變,真正融入人們的生活,成為一種時代藝術和鮮活的藝術。
新中國真正使戲曲走向文化自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戲曲傳承與改革,也是文化擔當和文化自信的表現,戲曲改革在每一時期都取得了階段性成果,但實現戲曲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還在攻堅克難的路上。70年的實踐和積累,使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戲曲屬於未來。恐怕世界上也沒有哪個國家、哪個政黨對一種傳統藝術,如同中國共產黨對戲曲及其他傳統藝術表現出這樣一種重視和敬畏,傳承之、改革之、發展之,使之成為當代的藝術。從創作上看,現實題材作品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特別是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脫貧攻堅、紅色革命題材選擇成為戲曲人的自覺和共同心願,這些創作積極反映現實生活,站在時代和藝術創作的前沿,拉近了戲曲與百姓的關係,看到了戲曲所具有的能力和魅力,戲曲作為最為大眾所喜聞樂見藝術的影響和地位沒有改變。
京劇《安國夫人》,董圓圓(中)飾演梁紅玉。劉禎 攝
記者:我們知道,梅蘭芳先生對京劇藝術做了許多成功的改革創新,引領了當時的時代潮流,您作為梅蘭芳紀念館館長,對此有著深入的了解。能否請您談談梅蘭芳當年對京劇藝術做了哪些成功的變革?創排了哪些成功的劇目?這些改革都涉及京劇的哪些方面?這些變革給戲曲發展以怎樣的啟示?我們今天是否還能夠沿襲他的改革創新?
劉禎:這100年戲曲跌宕起伏所經歷的,是過去所不曾有過的大變動。以京劇來說,這100年也是京劇走向鼎盛進而不斷探索、改革的時代,劇目繁多,流派紛呈,名家輩出,京劇地位得以進一步彰顯。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當然是梅蘭芳。梅蘭芳所以成為20世紀一代戲曲大師,彪炳史冊,是因為梅蘭芳順應時代發展變化,在京劇傳承與革新方面做出了積極的努力。他出身梨園世家,祖父是大名鼎鼎的京劇演員梅巧玲,父親梅竹芬也是京劇演員,伯父梅雨田是京劇著名琴師,梅蘭芳從小受到系統的京劇、崑曲培養,10歲登臺演出,19歲時已經享譽南北。梅蘭芳不僅學習刻苦,而且聰慧,有思想。
我們知道,戲曲題材多為歷史故事,中國人的歷史知識很大程度上也是藉戲曲演出而獲得的,這是中國戲曲的一大傳統。梅蘭芳所處的時代,經歷了西方列強的入侵,國門洞開,清王朝覆滅,社會急劇動蕩變化,人們的生活和思想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他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開始了時裝新戲的策劃,他「覺得我們唱的老戲,都是取材於古代的史實。雖然有些戲的內容是有教育意義的,觀眾看了,也能多少起一點作用。可是,如果直接採取現代的時事,編成新劇,看的人豈不更親切有味?收效或許比老戲更大。」(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從策劃到劇目的選擇都是梅蘭芳親自操持的,也與他第一次到上海演出,受到海派文化影響有關,才有了《孽海波瀾》《宦海潮》《鄧霞姑》《一縷麻》《童女斬蛇》等系列時裝新戲,上演後受到觀眾好評。
他的古裝新戲更側重於藝術形式的改革,從1915年起,梅蘭芳陸續編演了《天女散花》《西施》《嫦娥奔月》《洛神》《麻姑獻壽》等14出古裝新戲,它們取材於神話傳說與歷史故事,從傳統文化、形象圖案汲取資源,對傳統旦角的扮相,主要是從頭面與服飾,到唱腔身段進行了全方位革新,也包括對舞臺布景與燈光的考量運用,而唯美為其革新所依據的重要標準,它是旦角的一次解放和升華。他在《嫦娥奔月》中創造的「花鐮舞」、《天女散花》中的「長綢舞」、《麻姑獻壽》中的「盤舞」、《上元夫人》中的「雲帚舞」、《紅線盜盒》中的「拂塵舞」、《霸王別姬》中的「雙劍舞」、《西施》中的「羽舞」等,都打上了梅蘭芳表演獨特的個性符號,也將京劇旦角表演藝術推到新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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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戲中他對《貴妃醉酒》《宇宙鋒》的加工、提煉,尤其是對女主角人物性格和心理的理解、把握和處理,都是化腐朽為神奇的經典事例。梅蘭芳旦角表演,融合青衣、刀馬旦和花旦於一體,改變了青衣只重唱功,忽視身段表演的傳統,即「抱肚子」的舊習,唱做並重,載歌載舞,舞臺面貌為之一新。梅蘭芳的京劇革新是全方位的,包括劇目、表演、唱腔音樂、化妝服飾和布景等等,系統的改革,這是他成為20世紀戲曲傑出代表人物的成就所在。
梅蘭芳舞臺實踐是我們寶貴的經驗財富,他的時裝新戲創作是當代現代戲的先聲。他在20世紀50、60年代的許多認識和經驗,特別是在傳承與改革問題上、現代戲創作上的體悟和文章,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和研究。梅蘭芳認為「創造現代人物形象,也必須繼承傳統」(《運用傳統技巧刻劃現代人物——從〈梁秋燕〉談到現代戲的表演》),關於提倡現代戲與傳統戲的關係,梅蘭芳認為「把現代戲演好了,對原有的傳統戲不但不會降低其藝術水平,同時更能用新的觀點、新的藝術水平,把我們的優秀傳統劇目帶動得更精彩,不僅單純的產生古為今用的作用,同時還能把古的東西加上新的光彩。」(梅蘭芳《一定要下苦工演好現代戲——在戲曲表現現代生活座談會閉幕式上的講話》),這種認識不僅辯證,而且頗具現代意識。
特別是20世紀40年代末梅蘭芳「移步不換形」提出,是一位有思考的舞臺藝術家幾十年經驗的總結和提煉,對它的解讀一定要客觀、準確。今天它也成為了我們一筆可貴的文化遺產,相信對它的真正理解和吸收,會對未來戲曲如何傳承與改革具有積極和重要的意義。戲曲今天的改革創新已經比梅蘭芳時代向前邁出了很多步,這是毋庸諱言的,但我們面臨和需要攻克的問題難度硬度也是顯而易見的,在戲曲改革發展前進的道路上,一切有益的實踐、探索、經驗和思想都是我們進取的資源,會匯聚為實現民族偉大復興文化強國的戲曲力量。
——山西戲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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