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說「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我愛北京,愛他的古物多,總覺得北京就像一個大博物館。
作者:徐淳
北京的博物館多,我去過不少。以前,我參觀博物館總是走馬觀花,東瞧瞧,西轉轉,什麼都看了,又似乎什麼都沒看到,頗有到此一遊之感,不無附庸風雅之嫌。後經吳夢庵先生點化,我略得參觀之法。參觀前,要做到有備而來,在家做足「功課」,詳查資料:了解博物館歷史及藝術家生平,知曉核心展品、展品來源等。這樣不僅可以讓參觀有的放矢,在有限的時間中合理安排行程,還可以在參觀前初步思考,以便參觀時深入觀察。參觀不能僅是面對真跡展品看介紹、聽講解,這樣可能會錯過細賞珍品的機會。要在心中預定最想觀看的展品,試著在了解的基礎上和展品對話交流,要學會在參觀時聯想、想像、質疑、思辨……參觀後,要及時記下感受與發現,爭取達到「人人眼中有,而我得其神」的境界。
今天是國際博物館日,我走進位於北京護國寺街9號的梅蘭芳紀念館——尋疏影暗香於芝蘭芳宅。
庭院深深深幾許
梅蘭芳紀念館是梅蘭芳在北京的一處寓所,他在這裡度過了生命中最後的十餘年。
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共兩進院落。外院只有一排南房(倒座房),裡院北房(正房)和東西廂房有遊廊相連,裡外院之間用一座垂花門隔開。置身院中,可以感受到儒家「以禮為法」的秩序美。
小小的四合院,講究特別多。四合院大門大致分為:廣亮大門、金柱大門、蠻子門、如意門等。大門等級規制嚴格,其形式、規模標誌著主人的社會地位,反映了社會關係中尊卑有分的觀念。梅宅大門當年是規格較高的「金柱大門」,不是今天我們所見到的等級較低的「蠻子門」。你可別小瞧裡外院之間的垂花門,它反映了家庭關係中內外有別的觀念。女眷住在裡院,外人不得隨意進入。裡院北房原是梅蘭芳夫婦和梅蘭芳嶽母居住的,東廂房原是餐廳和梅蘭芳女兒梅葆玥的臥室,西廂房三間原是梅蘭芳長子梅葆琛一家居住的。這種安排反映了家庭關係中長幼有序的觀念。四合院的建築充分顯示了儒家禮法秩序,就如同京劇表演中的程式,在舉手投足間儘是規矩、章法。
外院垂花門兩側分別植有一「春」(椿樹)一「秋」(楸樹)兩棵大樹,頗有「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之寓意。梅先生歌喉婉轉,也是天地間的一種清音。裡院植有兩棵柿子樹、兩棵西府海棠。棠花落雨,柿果壓枝,春華秋實,事事平安。在這院中,春聽鳥啼,夏聽蟬鳴,秋聽蟲唱,冬聽雪落,四季恆聽梅韻清音。無論街市怎樣熱鬧喧譁,只要一進這院子,便頓感幽靜安謐之美。梅宅屋宇精潔,花木扶疏,虛實掩映,動靜相宜,自然天成,盡顯道法自然之美。四合院是儒道互補的精神居所,梅蘭芳在這裡安度晚年,盡享天倫之樂。
馮驥才先生說過:「一個偉人去了。他的精神,他的往事,他的氣質,他獨有的人生內容,除去留在他的作品裡,還無形和無聲地散布在生活過的空間裡——這就是他的故居。」
暮年的梅蘭芳再攀高峰,超越自我,創排了他生命中最後一出經典大戲《穆桂英掛帥》,這齣戲是他向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上的一份賀禮。這個小院裡,既陳列著豐富的有形展品,還散布著許多無形無聲且耐人尋味的東西。
在這裡,我的腳步不時地與爺爺當年留在這裡的足跡重合。奶奶說,1959年春天,梅先生白天忙工作,吃完晚飯,等大伙兒都散了,就和爺爺徐元珊在護國寺梅宅的院子裡沏上茶,聊著天,設計《穆桂英掛帥》中「捧印」一場的舞蹈動作。有一回,爺爺回家後,興奮地跟奶奶說:「今兒,梅表兄洗完澡,換上睡衣,逗了一會兒貓,然後跟我研究身段,他對我今天設計的動作很滿意……我們一邊抽菸,一邊聊戲。」只有在夜靜人散之時,只有在自己的家中,他卸下戲裝、西裝,抱著貓,吸著煙,才最為放鬆,這一刻才還原出一個自然、真切的梅蘭芳。皓月當空,清輝滿地,天地化作了氍毹(qú shū),「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風吹一庭花影動,花影人影兩相織。梅蘭芳那婀娜剛勁的舞姿裡沁著淡淡馨香。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田漢給梅蘭芳寫的一首詩:「蛾眉垂老請長纓,鼓角聲中捧印行。豈止桂英肝膽照,安危處處有先生。」
一粒沙裡看世界
每一件古物的背後都有一段浩闊的歷史。
護國寺街9號院的朱漆大門上懸掛著鄧小平同志親筆書寫的匾額「梅蘭芳紀念館」。這幾個字頗有來歷。梅蘭芳的二兒媳屠珍教授想請鄧小平同志為紀念館題寫匾額,就請鄧夫人卓琳轉達此意,鄧小平同志聞訊後欣然命筆。
1986年10月22日,梅蘭芳誕辰92周年之日,梅蘭芳紀念館正式開館。習仲勳同志親自為紀念館揭幕,宋任窮、夏衍、曹禺、英若誠等參加了開館典禮。
梅蘭芳紀念館為何如此受重視?其實黨和國家領導人一向都很尊重梅蘭芳,給予他很高的禮遇。1949年10月1日,梅蘭芳應邀參加開國大典並登上了天安門城樓。1961年8月8日,梅蘭芳病逝,10日上午,首都各界二千餘人在首都劇場舉行公祭。主祭人陳毅副總理代表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對梅蘭芳的逝世表示哀悼。這些高規格的禮遇不僅是黨和人民對梅蘭芳個人的肯定,更是對以梅蘭芳為代表的中國傳統藝術的高度重視。
梅蘭芳紀念館裡院正房的客廳、書房、臥室和起居室內的陳設,基本按照梅蘭芳生前原樣布置。
客廳的陳設樸素大方。長沙發旁邊的一隻木几上安放著一尊銅質胸像。這尊銅像是1919年梅蘭芳首次訪日演出時,有「日本羅丹」之稱的雕塑家朝倉文夫為其製作的。這尊銅像留住了梅蘭芳青年時期的神韻——「雅潔明淨,得清新之致」。銅像靜靜地凝視著每一位到訪者,似乎要對我們訴說什麼。我默默地注視著銅像:100年前梅蘭芳的訪日公演,是他在國際舞臺上的首次亮相,那「傾城空巷看梅郎」的情景如在眼前。這尊銅像既是梅蘭芳國際文化交流的見證,又是中國京劇藝術首次跨出國門的見證。
客廳裡的隔扇前放著一座大穿衣鏡,鏡框四周是螺鈿鑲嵌的「八仙過海」圖案,螺鈿花片紋飾華美,光澤瑩潤,引人注目。晚年的梅蘭芳仍然對著這面鏡子走身段,力求形神漸臻完美。窺鏡自照,他總能檢視自己的不足,總能有所發現和創新。這面鏡子似乎告訴了我梅蘭芳成功的秘密。從這面鏡子中,我看見了深明大義的韓玉娘、雍容華貴的楊玉環、英姿颯爽的穆桂英、端莊淑靜的杜麗娘……還有那勤勉謙遜的梅蘭芳。這面鏡子是有形的,在梅蘭芳人生中有無數面無形的鏡子:齊如山、馮耿光、張謇、羅癭公、蕭長華、王瑤卿、徐蘭沅……每一位師友都是一面助他成功的鏡子。
正房最西邊一間屋是梅蘭芳的書房,臨窗擺放著一張大書桌。站在窗外,我仿佛看到梅蘭芳正在伏案書畫。梅蘭芳的繪畫造詣頗深,他曾隨王夢白先生學畫,後又得到許多名畫家的指點,如陳師曾、陳半丁、齊白石等。梅蘭芳曾多次贈畫給我曾祖父、曾祖母。我曾親眼見過梅蘭芳送給我曾祖父的一幅墨梅,上款題:東風破早梅。此畫雖尺幅不大,但筆精墨妙,令我見之難忘。
淡極始知花更豔
海棠花淡雅,正如這宅院主人的品格:謙和低調,溫良樸厚。
1949年之前,梅蘭芳有很長一段時間居住在上海。1949年,周恩來希望梅蘭芳回北京定居工作。關於住房問題,周恩來提議可以讓梅蘭芳住回他原來在東城區無量大人胡同的宅院。1920年梅蘭芳購買了無量大人胡同一座七進的豪華四合院,院內花木秀茂、山石堆疊,遊廊蜿蜒。這所宅子先後接待過瑞典王儲夫婦、美國前總統威爾遜的夫人、印度詩人泰戈爾、英國作家毛姆等名流政要。梅蘭芳同意回北京工作,但對住房的安排,他考慮後認為不妥,於是向周恩來表達謝意並婉拒。他認為,無量大人胡同的宅院是自己早年出售的,不能借政府之力重新搬回。周恩來非常尊重梅蘭芳的意見,派人選了3處房子供他挑選,並安排專人陪梅蘭芳去看房,首先看的就是護國寺街甲1號(現門牌號改為9號)的四合院。梅蘭芳看後很滿意,當場就拍板確定,都沒有去看其他兩處房。
此後,梅蘭芳一家和他身邊的部分工作人員陸續住進護國寺街9號,原本覺得比較寬敞的院子一下子就變得侷促起來。為此,梅蘭芳決定按照四合院的規制,自己出資,重建外院南房、增建跨院廂房和後罩房。他能自己解決的問題絕不給國家添麻煩。
為什麼梅蘭芳不選擇搬回無量大人胡同的宅院呢?為什麼梅蘭芳不向國家申請更多的住房呢?以他的身份地位,國家一定會儘量滿足他提的要求。由此可看出他身上有著難能可貴的品質:成就越高越清醒自律。別人越是尊重你,拿你當回事兒,你自己可千萬別拿自己當回事兒;別人都不拿你當回事兒,你自己可不能不拿自己當回事兒。
去梅蘭芳紀念館,卻見不到梅家人,多少都會感到有些遺憾。幸好梅蘭芳的曾孫梅瑋是梅蘭芳紀念館館員。每次我陪朋友或帶學生去參觀,都要請梅瑋做講解。梅瑋待人總是那麼溫溫和和的。他曾動情地說:「姓梅真好!」是啊,他深知姓梅不僅是榮耀更是責任。聽梅家後人在梅家院子裡跟你說著梅家往事,別具韻味。
正如馮驥才先生在參觀完巴爾扎克故居後所寫的:「故居也是他的一種創造,一種生活創造和精神創造。在這裡,無處不曾掠過他的身影,吸附他包括呼吸在內的全部生命的聲響,浸入他的精神細節。即使一部大部頭的傳記,也只能記錄他人生歷程的一個梗概;即使再詳盡的記述,也只是記下那些可記述的一部分往事而已。活脫脫的他,依然可感和可知地留在他生活過的空間裡。等待著你去感受、理解與發現。」 每次到梅蘭芳紀念館,我都會在遊廊上靜靜地坐一會,聽著西廂房悠悠傳出的「海島冰輪初轉騰」,仿若覺得梅蘭芳沒有走,此刻正在吊嗓子呢……
清代張潮曾說:「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梅蘭芳如詩,等你細品;梅故居似畫,待你慢賞。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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