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些電影不能批評。
Sir想問。
由頭出自最近兩部你可能完全沒聽說,卻又被高度關注的電影。
《爸,我一定行的》(以下簡稱《我一定行》),《最後的棒棒》(以下簡稱《棒棒》)。
前一部,號稱「首部潮汕方言院線電影」。
後一部,號稱「成本不到2萬的9.7高分神作」。
主創不一樣,類型不一樣,故事更不一樣,一樣的,是它們都有極強的地域情感特徵。
說通俗點,就是當地人看著,容易動情。
這沒什麼?
很多經典電影都有地域性,比如一提《教父》,馬上腦迴路西西里。
但有地域性的,未必是好片。
地域性,更不能成為電影評論的擋箭牌。
來,一部部說。
先說《我一定行》。
它的故事,簡單到一張A4紙能寫出三部《我一定行》的故事大綱。
汕頭,一個叫369的高中男生,日常愛好,打架打機追校花,這樣的混混,被開除是遲早的。
果然,開了,但原因,竟是晚自習逃課?
父親讓他打工,奈何裁縫、修車樣樣不行。
就這樣,8年過去了,但這八年裡,男主造型和周圍環境一切都沒變,完全看不出時間印記。
這時,當年369喜歡的校花在深圳有了新男友,被當面打擊後,369決定去大城市闖一闖。
機緣巧合,他當上網紅。
父親無法接受兒子做網紅,責令回家,沒遭什麼羞辱,369一把鼻涕一把淚回家了。
結局,369與父和解,在當地開了家牛肉火鍋店,校花結了婚,挺著大肚子來店品嘗。
一片祥和。
一句話評論這部電影,劇作套路,節奏拖沓,人物扁平,即使笑料,也充斥著大量對周星馳的拙劣模仿。
但,就從上周五開始,《我一定行》以每天1%的全國排片(主要集中在廣東潮汕地區),創造近50%上座率,直到今天,累計票房破3000萬,預計總票房可破4000萬。
4000萬是什麼概念?
今年評分過8的《暴裂無聲》才5000萬票房!
誰在支撐《我一定行》的「奇蹟」。
不用懷疑,潮汕觀眾。
《我一定行》編劇兼主演鄭潤奇,本身就是潮汕網紅,以搞怪配音起家,369是他的綽號,他開公號,40萬粉絲。
拍電影,據說是受到《海角七號》啟發,及40萬粉絲鼓勵。
通過公號,鄭潤奇招募了2000名潮汕人參演。
從頭到尾,《我一定行》主打的賣點都比較統一:真誠,珍貴,感動,文化傳承。
但,到底真誠在哪?感動在哪?文化傳承體現在什麼地方。
好巧不巧,作為一個潮汕人,Sir真看不出。
沒有歷史觀察,沒有文化架構,沒有本土現代性。
到了早上,展示一下地方路邊攤小吃;
到了傳統節日,一起街上放煙花、跳英歌舞;
日常再說一些老方言,爆一點潮汕粗口(要不是審查部門對方言粗口放鬆,那些方言罵詞換成普通話都很難上大銀幕)。
儘是走馬觀花。
英歌舞是一種民間集體舞蹈,在潮汕地區流傳三百餘年,主要表演形式為大型集體舞,舞者雙手各持一根短木棒,上下左右互相對擊,動作健壯有力、節奏強烈
這樣,就潮汕文化了?
什麼叫傳承?
以民族的個性撬動世界的共性,才是傳承。
這要求一個民族不但要了解自己,還得了解世界,因為你傳下來的,最終要交給世界,讓這個世界信服。
如果羅列種種文化標籤就是傳承,那Sir要說,去年《追龍》也傳承了潮汕文化。
因為主角原型來自潮州,會爆粗口,也有團結、拜神、會經商,這些被外界認定潮汕特質。
但我們會說《追龍》是潮汕電影麼?
不會。
《我一定行》本質就是一部青春片,你不用潮汕話來演繹,用東北話、上海話演繹,一樣沒差。
但主創始終強調,拍《我一定行》,初衷是出於對父輩和家鄉的熱愛。
為什麼?
因為「家鄉」這個詞太有煽動力了。
只要拉出來,就能讓一部分人熱淚盈眶。
再說《最後的棒棒》。
《最後的棒棒》,原是退伍軍人何長寧在2014年拍攝的同名紀錄電視片(Sir推薦過)。
何長寧在軍旅生活時就愛上了拍攝,之後離開部隊,投奔夢想。
他想關注一個正在逝去的邊緣群體,重慶的扁擔工。
這次電影版,是電視片重剪修正版。
必須說,出發點沒有惡意。
但創作方式卻值得商榷。
何長寧改名何苦,自創一個新名詞——「自拍體紀錄片」。嗯,《棒棒》就是中國首部「自拍體紀錄片」。
意思是,導演自己進入紀錄片環境中,拍自己,拍自己與目標對象一起生活。
其實從專業性上,有一個更好名詞可以解釋這種行為。
擺拍。
導演或攝影師根據自己的設想,影響被拍攝者,自己設置情節,牽引環境變動,從而得到導演所期望的戲劇時刻。
擺拍的後果往往是——虛假。
就像我們上學時在黑板報櫥窗裡看到的那些活動照片。
整部電影版《棒棒》就是充斥著這種煽動的擺拍感。
我們看到,何苦從一開始進入劇情,就要求加入棒棒的團隊,做一個棒棒。
他為棒棒群體中的極端弱勢者出謀劃策,有企業給他打電話參加論壇活動,他拒絕,說,「我現在是棒棒。」
他帶領大家從原本所屬的「管轄」跨入另外的「商業區」,稱其為市場競爭,新業務拓展。
他腰酸背痛,滿頭冒汗。
一直到最終,為劇中每一個棒棒們找到新的工作,從舊有的低生產、非法律保護下的勞動方式中解脫。
何苦導演,無時不刻不在引導著故事的走向,時時刻刻處在焦點中。
但他卻忘記展示,棒棒這個職業歷史原因,生存抉擇,未來困境。
更不用提結尾那個意識形態的收筆,和《我一定行》的「熱愛故鄉」一樣羸弱。
許多中國導演想拍良心文藝片,卻又往往誤會了文藝片。
文藝片不一定技術濫造,文藝片不一定專注苦情,文藝片,更不需要裡面的邊緣主角一受欺負,就把鏡頭推到他們臉上,以此激發出一種生理性的廉價催淚。
電影版《棒棒》的本質就是一部不合格的紀錄片。用《澎湃新聞》的話說,「連基本的如實記錄,都做得勉強,更談不上深入洞見世情人心。」
但主創們一直口口聲聲「負重前行」,宣傳時,其電視劇版評分(9.7)與電影版評分(6.4)也多次被含糊不清地扯到一起。
為什麼?
因為「負重前行」這個詞太有煽動力了。
只要拉出來,就能讓一部分人熱淚盈眶。
這正是Sir害怕的。
我們需要熱淚盈眶。
但我們不能動不動熱淚盈眶。
比如今天,這兩部電影,因為綁定了某種群體而產生的所謂「共鳴」,就時時刻刻準備攀藤而上,對每個「批評的聲音」啐一臉口水。
這是《貓眼》上給《我一定行》打低分的人的留言頁。
「當然了,你又不是我們潮汕人」「外省狗」「你懂個屁」等人身攻擊遍地。
同樣的,這種「地域啐」,也發生在今天說的另一部電影。
「你有什麼資格批評這部電影」「因為你不是重慶人,所以你不懂」「你肯定是個哈批龍」。
Sir的同事,影評人@法蘭西膠片的微博,你們可以去圍觀下,因為給這兩部電影差評,至今仍被一堆汙言穢語圍攻。
這種情況何其熟悉。
比如我們曾經嗤之以鼻的「粉絲電影」。
每一個激奮的評論背後,都站著一個熱血的流淚者。
他們高舉著「你行你上」的大旗,對每一個發表的異見用連篇髒話,拳打腳踢,如果遭到更強烈的反擊,就抱團以「又不是拍給你看」的死守陣地。
而這一切,如果片方有意引導,更將引發應激性的海嘯。
坦白講,作為一個潮汕人,Sir不希望膠己人(自己人)是以如此自戀的優越感展示出去。
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
不要把「批評者」都當作黑子,就好像,不要把從別的地方過來我們這謀生的人,稱為「外省仔」。
最後,Sir想談一個詞,恰好也是以上兩部電影也共同提到的。
——情懷。
什麼是情懷,或者更準確點,什麼是電影的情懷。
賈樟柯的一段話曾深深吸引了我。
這段話來自他看完侯孝賢《風櫃裡來的人》的評論,他說《風櫃裡來的人》「明明是一部臺灣電影,卻好像在拍山西老家我那些朋友的故事」。
他說。
坐在黑暗中看《風櫃來的人》,起初我連「風櫃」到底是一隻柜子,還是一個地名都搞不清楚。
但銀幕上出現的臺灣青年竟然長著跟我山西老家的朋友一樣的臉,看張世演的漁村青年,他們一大群人跑到海邊背對著洶湧的海浪跳著騷動的舞蹈。我一下子覺得離他們好近,侯導攝影機前的這幾個臺灣年輕人,似乎就是我縣城裡面的那些兄弟。他們扛著行李離鄉背井去了高雄,一進城就被騙上爛尾樓看電影,這裡沒有電影也沒有浪漫故事,透過寬銀幕一樣的窗戶眺望高雄,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未來。
原來在中國人的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今生。
之後,賈樟柯拍出了《小武》。
同樣的,於Sir而言,「《小武》明明是一部山西電影,卻好像在拍潮汕老家我那些朋友的故事」。
小武送給過去朋友結婚紅包被拒收的尷尬。
小武像個俠客走在窮街陋巷無所事事的自由。
小武和舞女在床上煙霧瀰漫地吟唱《天空》的迷茫。
乃至Sir屢次提起的,《小武》最後那個鏡頭。
行竊未遂的小武,被民警拷在街邊的一根鋼纜。
他先是窘迫地蹲在地下,低著頭,而後,開始焦灼地四處張望。
隨著他的眼睛,鏡頭一轉,突然面對一幫沉默的圍觀群眾。
好奇佇立著,指指點點著。
這尖刀一般的直視,剝落了一個城市邊緣人最後的尊嚴,映照出我們漂泊無著的內心。
你和我,既是蹲著的那一個,也是站著的那一群。
這一刻,Sir看到一個導演對個體命運深刻的洞察與憐憫,看到一部電影對時代變遷深情的凝望與關照,也看到許多人常常掛在嘴邊但根本不想見的——
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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