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野蠻,一個邋遢,兩人就這麼見了面,以醜態。
野蠻的一個咒罵:變態,小三。
邋遢的一個不耐煩:怎麼樣我也是個男的,多了一根,要叫你也得叫小王。
一男一女,情敵相見。
《誰先愛上他的》劇照
臺灣電影《誰先愛上他的》裡面的劇情設定,是最容易勾起觀眾欲望的那種:父親死了,保險金卻全都留給了他的同性愛人。
母親劉三蓮帶著孩子上門找情敵討要財產,倒被一向反感管束的孩子宋呈希藉機賴進了「小王」的家裡。在有意擺脫母親的同時,這少年想親自確認「小王」阿傑是不是破壞自己家庭的壞人,也想知道對於同性戀的父親來說,這個男人和母親,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小三。
到了今天,愛情分門別類:異性愛情,同性愛情,跨性別愛情,當然還有更複雜的情況。可哪怕《牡丹亭》裡的人鬼相戀,在今天也能為人接受:即便生死異境,天人兩隔,愛情故事仍能惹出眼淚和觀眾,使你我不吝支援。但那畢竟是一場虛構——故事裡的人只用面對愛情,而現實卻遍地油鹽醬醋,零落事故。
《誰先愛上他的》片名裡的「他」,就得面對加了「現實」前綴的愛情故事。「他」是大學教授宋正遠,身份和名望都算體面。在小劇場裡偶遇了年輕的阿傑,走的是最常規的那類相識相處自然相愛的路徑,並不出格,也未超綱,甚至無趣。唯一的特殊,在於「同性之愛」。
但特殊的欲望終究抵消不過普遍的欲望。敝帚自珍,擋不住舉世追捧的引誘。得到了「愛情」這件自我認同的世間好物,仍舊想要得到其他人認同的好物。而世間的好物太多,可愛的也太多,宋正遠當然也有許多欲望,不止囿於「同性之愛」一個。
於是,他突然向「非正常」的愛情告辭,開始去追逐那名為「正常」的欲望:迅速娶妻生子,和毫無出彩甚至庸俗無知的劉三蓮生活了十幾年。
在得知身患癌症命不久矣之後,他又決然離開妻子,選擇「做回自己」,和阿傑度過了最後的日子。這一個一個欲望,宋正遠都沒落下。卻留下了阿傑與劉三蓮在影片開頭狼狽對峙的局面。
和許多同性電影不同的是,《誰先愛上他的》已經跳脫出了單純的愛情命題。《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和《莫裡斯》描寫了諸多同性戀人本身的痴纏過程,無論結局作悲作喜,都以盡善盡美的畫面關注於愛情本身,主人公多是光彩奪目的。
在《誰先愛上他的》裡,更多地呈現出了一種真實的困境:宋正遠得面對社會的不容,俗世的指摘,面對疾病。同妻劉三蓮得面對孩子的課業,留學費用,家務,騙婚,心理疾病。阿傑得面對愛人的拋棄,回歸,死亡,劇場工作。未成年的宋呈希得面對愛情和性別的關係,確認有罪或無罪的是非問題。他們是晦暗的,頹廢的,畢露疲態的,一眼望去,跟「愛」是沒什麼關係的。他們如今的凋敗是宋正遠或出於壓力或出於欲望的遺產。
《誰先愛上他的》電影海報上有句註解:先愛先贏。但誰先愛上宋正遠的這一先後順序根本無妨,誰是第三者也沒有追究的必要。真正該提出的問題是:他先愛上誰的?
他先愛上的是哪種欲望?是自己認同的,還是大眾認同的?
他先愛上的是哪種教化?是要愛得合理,還是要愛得合情?
他先愛上的,是以阿傑為象徵的自己的本能,還是以劉三蓮為代表的大而無當的公共守則?
他愛的到底是誰?又愛誰多一點?或是,他兩者都愛?
李銀河在2018年的時候提供了一個估算數據:我國同妻數量387萬。且大多數同妻仍舊身在其中毫不知情。這一群體的丈夫們,也許正如宋正遠在第一次離開阿傑時說的「回歸正常」了。但其真心假意,卻不可度量。
正常,能躲避更兇猛的風暴。在電影《快樂王子》裡,奧斯卡·王爾德和情人波西找來一群當地的年輕男子聚眾淫亂。男子的母親和妻子上門大鬧,翻找一遍後,卻發現並沒有「女人」這個敵人,而男人們最多可歸於赤誠相待的友情。於是轉眼間面露喜色,怒氣消散,甚至滿懷抱歉,自認莽撞打擾了男人們的聚會。
對於這些妻子們來說,相較於常規意識裡能奪走丈夫的「她」。「他」似乎不是一個愛情的敵人,而是一個認知上的。
但口口聲聲「死小三,第三者」的劉三蓮,卻把阿傑真正當作了一個情敵,分食愛情——《誰先愛上他的》情節安排已經不再受困於性別議題,讓愛凌駕其上,緩和了身份上的歧視和不平等。
世俗的愛情通常會指向一種結果:婚姻,家庭。電影《莫裡斯》裡,休·格蘭特扮演的克裡夫最終和一位女士走入尋常婚姻,家族祝福,平步青雲,周身潔淨。影評人對此多有痛恨:選擇了世俗的人自然就失去了愛情。不,他也許選擇的也是「愛情」。但前一種愛艱巨,得靠後一種粉飾太平。
即便有「雖千萬人,吾往矣」,還有更為周全的另一句:千萬人未嘗沒有道理。
儘管被多年教育人各有所好,各得其所,不必人云亦云。但私人和公開,又有幾個人能分得清。總是顛顛倒倒,徘徊無常。這一點又怎麼會只局限在少數群體,局限在性別這一溝壑,這是所有人共通的問題。
是枝裕和講:「電影的存在並非為了審判個人」,我相信,阻力的存在也並不是為了審判愛情。只是,大千世界,萬物兇於愛情。不需要誰來抵抗它,打磨它。它就香消玉殞,讓步給現實問題。愛是攔不住的。或者什麼都能攔住愛。如此一來,似乎也就不再具備劇烈愛情的土壤,倘若一切都比它更劇烈。
《誰先愛上他的》裡面有兩個母親形象:劉三蓮,中年婦女,擅長發狂。憑藉這個角色摘得去年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謝盈萱說道:「劉三蓮擁有著上百種發瘋的方式。」
不知怎麼回事,這世上大半的母親,多會淪落成一個怨毒刻薄的形象。
在電影裡,劉三蓮衝撞著,魯莽著,市儈著,姿勢難看,髒話連篇,五官鬱結。但她的動作會習慣性往後躲。孩子質問在公共場合羞辱阿傑的劉三蓮:「為什麼你那麼愛錢?所以你嫁給老爸就是為了他的保險金嗎?」
「對,我就是在等宋正遠的存款,等他的房子,等宋正遠死,等他的保險金我才嫁給他的,我的眼裡就只有錢。」
她還與另外一位母親交了鋒。積壓已久的恨意令她走到這位老人面前,報復性地說出了那句話:「你兒子(阿傑)是搶別人老公的同性戀,他搶了我老公。」然後劉三蓮快步離開犯罪現場,推開了心理醫生的門,還抱著一絲精明:「我跟我兒子一起看,能不能算便宜點?」
她的情緒一如既往地失控,痛訴,大哭,但又放低身段,自稱自己不夠聰明,前所未有地如此渴望一個答案:「全部都是假的嗎?沒有一點愛嗎?就……一點點。」
另一個母親,賣花老嫗,笑容慷慨,與陽光鮮花為伍,看上去就和善得多。她大概是所有人都渴望擁有的那一類母親。阿傑為了紀念同性愛人的劇場演出結束後,這位母親從昏暗裡走來,不發一言,唯獨獻上了鮮花和擁抱。這太美觀了,仿佛為了美觀而美觀。但你不忍心質疑編劇對這青年的厚愛。
《誰先愛上他的》電影製作團隊曾特意從實際生活裡找來了更多的母親,來談論「得知孩子性取向以後」是如何反應的。
一位母親說她最開始不自覺地哭了,但繼而對出櫃的孩子講:「那個.沒關係啊,我們有那個蔣勳,白先勇,還有那個蔡.蔡康永。」
一位母親知道了情況以後,馬上打了電話給臺灣的婦女新知和人本教育:「人本教育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最重要是媽媽』,我想,哦,那沒問題,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最愛的是我的孩子。」
其中有一個家庭,出現了一位父親:「你就算愛了一個女人,這輩子不快樂。那也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啦。」沒法不令人感懷他們行之有效的支援,也沒法不令人聯想到最近處在熱議裡的綜藝節目《我家那閨女》。
《我家那閨女》劇照
對於電影裡的母親形象,臺灣導演蘇文聖為此寫了一篇《眼淚流不停》:「我家對面公寓的二樓跟三樓各住了一對母子。二樓的兒子大概六十歲,媽媽八十幾歲。三樓的兒子大概十三歲,媽媽四十出頭。這兩間公寓裡都只住了一對母子,三年來沒見過他們的爸爸。這兩間公寓裡的母子,每天每天,都一直在吵架。巷子很窄,他們總是呼天搶地。常在半夜聽見他們爭執的內容,老是瑣碎又重複。好幾次擾得我差點要報警,好幾次差點要報警。但是每次都沒報警。因為在連續聽他們吵了三年之後我漸漸相信,或許這就是母親和兒子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下,不得不選擇的相處模式。」
《誰先愛上他的》,最終揭曉了劉三蓮和阿傑先來後到的順序:兩個人在同一天認識了他。兩個人在同一天愛上了他。
劉三蓮還是容易害羞的少女,眉目溫柔,和懷抱快遞的宋正遠誤打誤撞,散落一地風鈴。年輕又英俊的阿傑,在小劇場的走廊上吃盒飯被宋正遠碰上,頑劣碰上了說教,繼而傾心。風鈴在兩個家裡都被當作定情信物,忠心耿耿地掛了十幾年。
兩個相遇,都美。劉三蓮和阿傑都很美,都還沒經歷過愛情的採擷和摧折。儘管此後,劉三蓮有了索菲婭日記裡「他愛我,但只在夜裡,從不在白天」的痛苦。阿傑承受了借高利貸為宋正遠治病卻被打斷腿的痛苦。兩人都一往情深,都對愛情盡忠職守。
看到他們昨日的樣子,方知今天的他們是枯萎了的。
終於,兩個情敵知曉彼此的愛意——除了欺騙、折磨、悲哀之外,這也是「他」留下來的遺產。劉三蓮不再爭奪保險金,編劇再次申明了「愛最大」的意義:宋正遠不抽菸卻隨身帶著打火機,也曾在遺書裡寫下「她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雖然那不是愛情」。把預期之中的撕扯,變成了熱帶島嶼上一陣「溫柔的風」而已。什麼都能攔住愛,但愛又是攔不住的。
電影《夢囈雨林》裡有一個設定,雨林深處,只剩兩個人掌握著一門絕世的語言,全世界只有對方能聽懂自己的話。他們是唯二的。但他們不交談。這種設定格外契合少數群體。
如同《快樂王子》一樣,《誰先愛上他的》以一首情歌明志。王爾德揮著帽子唱起:「我愛的男孩兒啊,在那高高的露臺上,我愛的男孩兒啊,正在凝望著我」,和阿傑的「不要蒙住我的眼,帶我飛向你」如出一轍——一切女性能夠唱給情郎的歌,這些男子也都可以唱,且不會惹來鬨笑。
在電影拍攝結束的一年後,2月21日,臺灣當局「行政院」通過「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草案,規定島內年滿18歲的同性伴侶可成立同性婚姻關係,專法自5月24日起實施。《誰先愛上他的》導演之一許智彥在一次頒獎會上,發表了具有預言性質的感言:「謝謝上一代人把這個地方弄得這麼好之後,還要擔心我們這個下一代人即將要不好了。辛苦你們了。」這個地方,指的是電影行業。當然,也可以指其他。而將其他地方「弄得這麼好」是目前的人在未來要做的事。
《The sight》在採訪時提問:「如果可以掌控世界,你會制定什麼樣的規則」?
許智彥回答:「不希望暴力,各種形式的」。
昨日的他們,不一定今日就要枯萎。
⊙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歡迎轉發到朋友圈,轉載請聯繫後臺。
點擊圖片,一鍵下單
【詹姆斯·卡梅隆】
▼ 點擊閱讀原文,今日生活市集,發現更多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