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總有些故事,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讀起來,會得到不同甚至相反的結論與感觸。複雜而壯烈的事件如「金釧之死」,在青春期的我讀來,只讀到了「烈」。確實,這也是曹公對金釧的一字定評;外加對王夫人的深刻不滿。而隨著年紀漸長,脾氣漸收,職場、家庭、人際交往每時每刻都在呈現出人性複雜的例證,這樁青春夭亡的事件,也不再只有一個面,而有了很多面。
金釧之死,就是王夫人處罰過重、金釧氣性過大、寶玉膽小不負責任三個因素的疊加,本來各佔三分之一,任何一條不滿足,金釧也許就不會死,然而偏偏這三條在短時間內一起發生了,已經沒有回頭路。
寶玉調情、金釧接受調情且說出「金簪子掉在井裡,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以及「去東院裡拿環哥和彩雲去」兩句輕浮的話,讓王夫人當場醒來發怒。王夫人的震怒有幾方面:第一,金釧竟然已經知曉了男女之事,還敢默認自己會被王夫人賞賜給寶玉,這已經是極大的失於檢點;第二,她說出了彩雲和賈環的男女之事,而彩雲是王夫人的丫鬟,賈環是封建禮教下王夫人名義上的兒子,這等於在說王夫人自己的家裡就有苟且。
當然,這畢竟只是金釧的一句話。哪怕她認為她將來會被賞給寶玉,這也不過是一句過頭了的話,並沒有犯錯的事實;而彩雲和賈環的事,金釧只是多嘴說出來,犯錯的卻是他們兩位。王夫人未見得事後處理彩雲和賈環兩位當事人,卻拿多嘴的金釧出氣,解僱了她。處罰僕人是王夫人的權利,但罰得是否得當是可以討論的。在這裡,王夫人真的是像她對寶釵說的,攆她出去,過幾天,氣消了再叫她進來麼?未必,這些話可能只是她在金釧死後說出來讓自己好受的話,仿佛多說了幾次,心裡也就真的這麼想了。但這也反映出王夫人潛意識裡後悔自己罰的略重了,成為了導火索。
再說金釧氣性過大。一個貼身大丫鬟被女主人攆出去,在賈府這樣人言可畏的社會裡,固然會造成名節損失,傳出去也許再難找到下一份丫鬟的工作。然而,既然金釧只是言語失於輕浮,行動上並未失足,假以時日,難道就沒有機會證明清白嗎?又或者,即使最壞的結果是再也找不到工作,成為家中負累,就不能再想辦法活著?劉姥姥硬忍著求人的難堪向賈府要救濟,她金釧怎麼就不能忍辱活下去呢?生命只有一次,活著,就有機會把尊嚴找回來。但是金釧始終是個小丫頭,在賈府這種溫柔鄉裡也是舒適慣了,沒受過凜冽生活真正的考驗,她哪裡來得劉姥姥的能屈能伸?
再說寶玉。他可能是最讓人慨嘆的了。王夫人震怒,金釧氣性大,還只能說是程度過了,卻皆有其因。寶玉卻完完全全沒有任何可被原諒的地方,無論讀者是青年、中年甚至是看透人間的老者,恐怕都不會願意為他辯白。畢竟,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一溜煙跑了。
這本是他的調情引出來的,即使在母親震怒下,他本應該從公子哥的輕浮中醒來,利用自己的身份為金釧解釋和求情。只要王夫人的氣消減一點,金釧跪的再久一點,寶玉再誠懇一點,這個處罰就可能被局限在王夫人的臥室中解決,無論是打罵、減薪還是調離崗位,也可以救她一命。
別忘了,寶玉什麼也沒有做。寶玉對待姐妹們甚至丫鬟們,固然是極友善極體貼的,然而他只能同甘,絕不能共苦;只能錦上添花,絕不能雪中送炭;只能風花雪月,絕不能有難同當。黛玉得虧離世的早,不然等嫁人了再看到自己的丈夫不堪大任,永遠都是那個甜言蜜語的表哥,也是要繼續流淚的;而可憐的寶釵一樣沒有等來寶玉的成長,白辜負了這樣一位「可嘆停機德」的好女子。
在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事件》中,男主人公一路有無數的機會被救,但這些機會都破滅了,終於在那扇平時不鎖、可當天怎麼拍也拍不開的門前被匕首追上,最終倒下。即使是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事件,也有那麼多的偶然性,可當這些偶然性都選擇了一個方向,就釀成了宿命。金釧之死之所以具有極大的戲劇張力,就是因為她一方面「罪不致死」,足以讓人詫異;卻又被一系列看似偶然的隨機事件所疊加,導致了作者這支筆,非把她寫死不可。偶然性與宿命論,再一次證明了矛盾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