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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西來順飯莊舉行了我拜一代名淨郝壽臣先生為師的拜師禮,了卻了我多年的夙願。
與此同時,承芳社正式成立,四小名旦之首李世芳在三慶園舉辦首場演出。他出科後,倒倉輟演,苦練三年,終於迎來了這一天。
提起世芳,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當年我們一起練功時艱苦中的歡樂、坎坷中的煩惱、成功後的喜悅,以及他英年早逝帶給我們的哀痛……滾滾思緒,在我腦海中迴旋、奔湧。一幅令我難忘的圖景又出現在眼前:
夕陽披著金黃色的彩衣將要遠去,餘暉灑遍片片魚塘。魚塘間縱橫交錯的小路上,走著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濃眉大眼的青年穩步前行,眉清目秀的少年緊跟其後,扯著青年藍色大掛的後襟,邊走邊說著什麼。青年笑著點點頭,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加快步伐,小跑向前。少年緊追不捨,陣陣銅鈴般的笑聲在習習晚風中飄蕩青年是我,少年是世芳。這真實的情景猶如一幅動人的《夕照圖》,烙在我的記億中,印證著我和世芳的深情厚誼。
痛哉!世芳過早作古,今天提筆寫他,竟不知從哪裡入手,還是從三慶園首場演出說起吧。
三慶園在大柵欄中段偏東路南,慶樂園的斜對面。
這一天的下年六點多鐘,我坐著洋車剛來到大柵欄西口,就看見承芳社後臺管事李春林先生在路口翹首張望。他一看到我,馬上滿面春風地迎過來。我立即叫車停住,下了車。
「開市大吉呀!你快看看三慶園門前的陣勢吧!擠不進,出不來,真有點兒當初大爺(指梅蘭芳先生)演出時的風頭。」沒等我開口,李八爺就滔滔不絕地向我述說。
李春林先生原工老生,後因梅先生需要,就在承華社任後臺總管。梅先生演出的劇目均由他負責調度安排。梅先生蓄鬚明志後,他在石頭胡同開了個包子鋪謀生。這次,是我建議世芳請他出山,一來可以輔助世芳排演梅派劇目,二來憑藉他的威信可將後臺事務管理妥帖,使大家感到「小梅蘭芳」名不虛傳,臺上臺下的關健人物都是梅先生所用之人。李先生在戲劇界名頭不小,人稱「李八爺」,我這個小字輩尊稱他李八叔。
我和他邊走邊談:「開市大吉也是因為八叔您把梅先生承華社的風採給帶到承芳社了!」
「太高抬我啦!」李八爺笑了笑,轉了話題,「世芳早就來了,開始扮戲啦。他聽說園子門口堆的人挺多,讓我來迎你,幫著開開道。他盼著你去呢!」
我低頭看看表,離開戲還有一段時間。開演先是幾齣墊戲,壓軸子是貫盛習師兄的《失街亭·空城計》,然後才是世芳的《廉錦楓》,他這麼早就化裝,心情之緊張,可以理解,我加快了腳步。
三慶園四周高懸一串串五色小彩燈,流光溢彩。觀眾雲集門前,道路堵得水洩不通。李八爺在前邊不得不真的開起道來:「勞駕,勞駕,讓我過去!勞……」我走在後面,也需不停地大聲喊。我們雖然知道今天的演出因事先登了報,觀票已一售而空,卻未敢想像有如此盛況。這也是由於梅先生久未在北平登臺,繼之蓄鬚明志,遷居香港,觀眾崇敬梅先生的高風亮節,渴望欣賞梅先生的藝術,然而可望而不可及;如今,素有「小梅蘭芳「之稱的李世芳輟演三年復又登臺,正是「代梅止渴」的好機會,怎不乘興而至呢。
「你看戲牌子」,李八爺對我說,「我讓他們將報上刊登的「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廣告詞也寫上了。」我拍頭一看,可不,七個大字醒目地寫在三慶園門口的戲牌子上。
「好!這幾個字把世芳苦練三年才重登臺、觀眾渴望三年才等到今天的心情,都點透了。」
我們擠進戲園,李春林直奔後臺報信兒。我到票房要出票圖,見上面畫滿紅道道(紅道道是售票,藍道道是客票)。不錯,李八爺說得對,今天是地地道道的大滿堂。
我返身又來到前臺池座。往常,觀眾入場前,池座空空蕩蕩,燈光微暗,偶爾聽見幾聲胡琴試弓子和武戲演員在臺毯上練跟頭的聲響,很是冷清。可是今天,我站到太平門向場內環視,只見大幕前沿臺口擺放著不少致賀的銀盾和精美的大花籃,臺沿、樓沿前掛滿了各處送來的喜子。白的、紅的、淡藍的、金黃的……琳琅滿目,充滿喜慶的氣氛。只見閃光的白緞子上綴著紅穗,繡著「東山再起」幾個大字,鮮豔的紅子上繡著「步步登高」,都是吉樣的話語,既是祝福,也是鼓勵。我滿意地向後臺走去。
「大哥,您可來了!」世芳頭上繫著白布條,將頭髮向後壓攏,身上穿著白布水衣子、粉彩褲,腳上穿著紅穗淡青繡梅花的彩鞋,坐在化裝桌前對著鏡子畫眉。世忠、盛利在一旁提示著。世芳從鏡中看見了我,要站起來。我雙手將他按下:「快扮吧,晚扮三慌,早扮三光。」然後轉臉向對面坐著的琴師王少卿大哥示意問好,又對著鏡中的世芳說:「前臺,親友們送的喜幛子都掛好了,真漂亮。門口已被觀眾擠得水洩不通。現在有了九成的把握,只要你沉住氣,像蕭先生說的那樣不要「起尊」,就有了十二成把握!我去扮戲了,有話,戲散後再說。」我臨出門,又特地回首再次向世芳囑咐:「沉一一住一一氣!」他笑著連連點頭。
「你放心吧,沒錯。剛才我給他試了幾句,挺好。」王大哥滿有把地說。
「成了!您說的,準錯不了!」說完,我將右手食指往嘴前一擋,向世忠、盛利丟了個眼神,示意他們少說話,然後才到我的化裝室去勾臉。
《失街亭》演完,我匆匆卸完裝,看見世芳已穿好服裝,一切準備就緒,忙趕往前臺。
池座中一片熱氣騰騰。座位邊的幾條通道被加座佔滿,三面牆前站滿了人。我很難進去,只得一邊說「勞駕」,一邊在站著的觀眾中擠出一點兒空隙,以便立足。
《空城計》「城樓」一段,貫盛習三哥剛唱完,觀眾就開始出出進進,或忙著去廁所,或忙著做其他準備工作,以便過一會兒好好欣賞《廉錦楓》。
《空城計》結束了。鑼鼓點兒由重到輕,由急到緩,由緩到急,又由急到緩。觀眾急不可耐地等待著大幕拉開。
七成新的綠幕徐徐拉開了,我的眼前一亮。舞臺上,湖色的天幕猶如朗明碧空,綻蕾吐蕊的嫩粉色寒梅斜枝獨立,和一簇碧綠青幽的馨蘭交相輝映,點點銀星晶瑩璀璨,點綴其間。如此漂亮的天幕不僅賞心悅目,而且讓人好似已聞到梅蘭所散發出的縷縷醉人的芳香。觀眾情緒高漲,掌聲久久不息。
這非同一般的天幕,還有一段故事。我不禁想起那個令我興奮的夜晚。
我拜師前,在上海黃金大戲院與新豔秋合演一期的時候,世芳給我來信講,他的嗓音大有好轉,每日給他吊嗓教戲的王少卿大哥準備幫他正式組班演出,讓我幫著考慮社班名稱及組班的各項事宜。孫盛武、江世玉、李世霖幾個師兄弟聞此消息喜笑顏開,摩拳擦掌。夜晚散戲後,我們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
平日最喜說笑的世玉此刻抑不住滿心的喜悅:「成啦!世芳能組班啦!這三年,夠他練的,也夠咱們盼的!」他是演小生的,小生和且角關係密切,在科裡,生旦戲都是他和世芳合作,因此,他的心情更為迫切。
「別著急,老三,你把世芳信裡的意思再跟大伙兒說說。」盛武師兄年長我兩歲,比較沉得住氣。
我把世芳的信給他們傳看了。
「有譜,王少卿先生說世芳能演出,世芳的嗓子一定過關了。」盛武信心十足。我也有同感,少卿大哥是給梅蘭芳操琴的名琴師,能得到他的認可,足以說明世芳的嗓音已經恢復,有演出的把握。
「只要他的嗓子過門(可以的意思),我敢說,準錯不了!沒的說,大醜我應。二醜嘛,艾世菊。我保他沒問題。」盛武熱心地幫助籌劃。
這很不簡單哪,盛武在富連成科班中是「盛」字科首屈一指的文丑,如不是他所理想的演員組班,請,也很難請到哇。世芳素日性情和順,人緣極好,師兄弟們都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在科是條龍,出科仍然是條龍。
「小花臉有了,小生有我,硬二路老生有世霖,花臉當然是三哥,銅錘是誰?二牌老生誰合適呀?」
「貫盛習,貫三哥。」我對此早有考慮,世玉一提,我就脫口而出。
世玉忽然騰地站起來,一嘬牙齦,搖著頭大聲說:「糟糕,糟糕!」我們不知他何出此言,急忙追問。
「世芳要是唱《西施》就是我的文仲,咱們科班裡沒這齣戲,我還不會哪!」他探著脖子,以至放開的衣領被扯到脖子後面,還不住地用手搔頭,連連嘟囔著。別看他在臺上演的是文弱風流的白面書生,臺下卻是一個不修邊幅、大大咧咧、愛說愛笑的人物。我們三人一聽啞然失笑。
「行了,行了,賢弟,別冒場(提前出場)。人沒定,班社名還沒想好,哪裡就演《西施)呢!回北平找你的先生薑妙香學,還來得及。您先請坐吧。哎,世霖,你想什麼呢?」我見世霖一直沒說話,便問道。
「我想班社名呢。世芳信裡提的什麼小鶴社、小梅社呀,都不太好。」世芳原名福,後有人贈名小鶴,才有小鶴社之說。聽了世霖的話,我們頓時沉默了,開始思考班社名。
幾番沉思,幾番爭論。沒有結果,又是沉默。我一拍大腿站起來:「有啦!梅先生的班社叫承華社,是從梅先生的號一一碗華而來。小鶴社是順著世芳的號小鶴起的。咱們何不順著梅先生和世芳都有的「芳」字起呢?叫承芳社,怎麼樣?」
「承一一芳一一社。好!好得很,多順口!又響亮!」盛武和大家都一致贊成。世玉還鼓了鼓掌。
「成啦,這回該輪到派戲碼了。」盛武提議
「首場打炮自然是《霸王別姬》,」小梅蘭芳」的旗號才亮得出去。」有人建議。
「我不同意第一場演《霸王別姫》。儘管這齣戲曾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若首場就演這齣,隨後還演什麼能接得住呢?接不住,就顯得虎頭蛇尾。而且,世芳終究是三年未登舞臺,心裡沒底,必須留有充分的餘地。否則,萬一這齣戲沒打動觀眾,就沒辦法接了。再者,首場演出,兩位主角都死在臺上也不吉利。反覆醞釀後,定下來第一場演《廉錦楓》。這齣戲是梅派代表目之一,舞臺上一般很少有人演,且是載歌載舞的摺子劇目,能夠展示世芳的特長。用它來個投石問路,試試步。第二場,上演我們獨有的劇目《崑崙劍俠傳》。《霸王別姬》放在最後蹲底收場,來個步步登高。
別小看派戲,這其中大有學問。
「我把咱們的想法寫信告訴世芳,他和盛利、世忠商量著定奪吧。對了,還有件大事險些忘了。世芳演出時舞臺上的帷幕、桌圍椅被也得有哇,雖不能像梅先生的白緞子繡花那麼講究,總要有點兒高的呀!」
「這可難辦了。求好,就得自己做,需要一大筆錢,談何容易!」
我的話剛出口,就被大家堵了回來。此話不假,世芳家境不寬裕,做戲衣已是向住施家胡同的山西同鄉武掌柜借的錢,很為難了,一時哪有許多錢呢?大家重又陷入沉思。我站起身來,想到床上伸伸腰,就在躺下的一剎那,想起黃金大戲院的經理孫蘭亭。
「有了!」我像被彈簧彈起來似的立起身說,「明天我去找孫蘭亭。」
後半夜了,金老公館迎來了它一天中難得的寧靜時刻。燈光下,我們幾個師兄弟仍在喋喋不休地議論著如何能使承芳社打響第一炮。
為什麼我要去找孫蘭亭呢?因為孫蘭亭曾多次詢問李世芳幾時能演出,我將世芳如何苦練、日見進步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孫蘭亭聽了我的介紹,連說:「好極了!等世芳重新登臺的時候,首先約他來我們黃金演!」而且我也曾聽聞,黃金大戲院曾贈送梅蘭芳先生一幅相當漂亮的天幕。上海觀眾鍾愛梅派,說不定「小梅蘭芳」也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