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中,一度背叛上主的洛特裡哥神父再現了彼得等人的經歷,他沒有感到基督的憤怒,反而是寬恕憐憫的愛。基督認同並接納弱者的愛,並非無原則的溺愛,任人為所欲為,反倒具有翻轉生命的能力,洛特裡哥神父的信仰被重建了:「在沉默中我聽見你的聲音。(It was in the silence that I heard your voice.)」
他終於明白基督在日本並沒有沉默,而是始終如一地發出那愛的言語,不只愛如茂吉、一藏、摩妮卡、蓋洛普神父那樣勇敢的殉道者,也愛懦弱的吉次郎以及同樣軟弱的自己。電影刻意在結尾部分讓他對吉次郎由衷地說:「謝謝你一直陪著我。」他們的額頭靠在了一起,相信這份感激之情是極為真誠的。
相映成趣的是影片中還展現了一幕神父送別茂吉的感人場景,神父和茂吉的額頭也是緊靠在一起的。讓我們體會到洛特裡哥同時還有這些令他敬重、毅然為主殉道的見證人陪伴左右。強者與弱者,雙方合成為他生命中所無法迴避的極具張力的兩極,迫使他去抉擇自己到底要站在那一邊,去追問究竟上主會怎麼看吉次郎這樣的棄教者。
遠藤當初在長崎的天主教展覽館中,第一次看到曾經被太多人踩過,以至於其上聖像都已經磨損不清的「踏繪」時,心靈受到極大震撼。教會歷史往往留下毅然殉道的強者的聲音,而那些公然棄教的弱者,則成為沉默的大多數。上主如何看他們?有沒有挽回他們?遠藤於是產生了寫作《沉默》的強烈動機,他要揭開塵封的歷史,讓在教會史中銷聲的弱者發出聲音,更重要的是去聆聽上主對他們有何話說。
在接下來的三十餘年裡,洛特裡哥神父註定將要咀嚼踩踏聖像的苦果,他知道遲早荷蘭商人會把自己跌倒的消息帶到澳門,傳到印度果阿,很快會傳遍整個大公教會,從此他將聲名狼藉。「不僅被修會開除,被剝奪作為司祭的一切權利,或許還被聖職者視為可恥的汙點。」他必須面對良心的拷問,承認自己的軟弱。夜深人靜,「這可怕的想像會不意間讓他醒來,胸腔如被利爪撕抓得稀爛。他無法自控地發出呻吟,跳出被窩。教會審判的情形如同啟示錄中最後的審判般,活現眼前。」無路可逃,他只能轉向上主:
「審判我心的不是那些傢伙,只有主!⋯⋯我跌倒了,但是主啊,只有你知道我沒有棄教!聖職人員想必會問我為何跌倒,是懼怕穴吊嗎?是的。不忍聽聞慘遭穴吊的百姓的呻吟聲嗎?是的。那你就接受了費雷拉的誘惑,以為自己屈服了就可以拯救那些可憐的百姓嗎?是的,但或許是以愛的行動為藉口正當化自己的懦弱。這些我都承認,我已經不能再掩飾自己所有的軟弱了,我和那個吉次郎有多大的不同呢。但這至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們作為聖職者在教會裡教導的神,和我的主本身是迥然有別的。⋯⋯那塊銅版上由日本工匠仿製的那個人的容貌,與司祭至今為止曾經在葡萄牙、羅馬、果阿、澳門,幾百次仰望的基督容貌完全不同。那不是威嚴、尊貴的基督的臉,也不是忍受苦痛但卻美麗的臉,更不是勝過誘惑、意志剛強的臉,我腳所踏的是那人削瘦疲憊到極點的臉龐。」[45]
他終於放下自幼在歐洲被教導、經想像而內化的基督像——超越、聖潔、得勝、大能⋯⋯。於是,洛特裡哥神父終於懂得了費雷拉和自己跌倒,對於耶穌會、還有整個歐洲教會所代表的意涵——發現全新的耶穌像,就是認出基督在日本逼迫處境中的形像——苦弱、貧窮、襤褸、無力、無用、無能⋯⋯。
筆者認為遠藤是以此來揭露費雷拉的錯謬所在,即對於在歐洲茁壯成長的基督教信仰這棵大樹而言,日本這方水土所擁有的思想文化、禮儀習俗,的確如同沼澤般,讓移植來的歐洲基督教爛根枯葉,因為有關超越的神本體論式的思考並非日本人關心的問題;然而,對於理解、認同並敬拜上述臨在人間患難中,釘在十字架上的苦弱基督的形像,17世紀逼迫基督教的日本處境卻是一片沃土,也更能打動日本人的心。
此外,遠藤也斷然拒絕了天堂裡只有強者的教會想像,上主對那不體面的軟弱的肢體,會施予更大的憐憫,祂挽回他們的愛是堅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遠藤屢屢表達出對教會中軟弱小人物的同情,小說中反覆出現吉次郎頗為自憐的抱怨:「這個世上存在著弱者和強者,強者不懼刑罰苦痛,升往天堂,像我這種生來軟弱的人,被官差責打,強逼去踏繪⋯⋯」[46]
遠藤還借井上之口道出了當時天主教的錯謬教導:「我曾經問過其他天主教神父同樣的問題——佛的慈悲與天主教上帝的慈悲有何不同?在日本,我們被教導所謂拯救,就是以無可救藥的軟弱之身,仰賴於佛的慈悲;然而神父卻斷然宣稱,天主教所言拯救與此有別。天主教的拯救不單只仰賴神就可以,還必須得有信徒持守到底的強大心力。由此看來,天主教的教義遲早會在日本這片沼澤中被徹底扭曲。」聽了井上這番話,洛特裡哥神父幾乎要脫口大叫:「基督教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47]這顯然代表了遠藤的神學立場。
費雷拉執著於歐洲經驗所建立的信仰體系,所以他無法擺脫對日本宣教的挫敗感和絕望,所以他寫批判天主教教義的《顯偽錄》是違心的,感到難堪而閃爍其辭,不敢正視自己昔日的學生[48];而洛特裡哥神父則清楚自己所棄的是歐洲教會的傳統信仰。
踏繪後第一次被井上召見,他發現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並沒有屈辱感,因為「他逐漸開始明白,自己所對抗的並不是以筑後守為中心的日本人,而是自己本人的信仰。」[49]其間井上重提日本不適合天主教,天主教無法在這片沼澤生根,並虛情假意地安慰這位棄教神父說:「神父決非敗在我手上,而是輸給了稱作日本的沼澤」。此時,洛特裡哥不由得提高聲音說:「不,我所對抗的,是自己內心的天主教教義。」[50]
由此看來,遠藤筆下的洛特裡哥神父還真頗有些馬丁路德的韻味。再進而思之,或可對影片兩個場景中他那令人費解的配合態度產生理解。他雖稍顯遲疑,但卻仍盡責地在舶來品中甄別出與天主教信仰有關的物品;並迅速地服從官方一再讓他寫棄教保證書的要求。
洛特裡哥神父的原型是耶穌會神父Giuseppe Chiara(1602-1685),曾被教會想像為死於竹棒插喉的殉道英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遠藤筆下的洛特裡哥神父明白自己並不是英雄,不能也不必隱藏在神父光環之下裝扮強者,他別無選擇地面對真實的自我,背負棄教者的惡名度日。
小說的尾聲特寫般地描述洛特裡哥神父的孤寂,這是日本文學傳統的典型意境。在夏日黃昏洛特裡哥神父以孤寂的微笑,憑欄望著喊自己為「跌倒的保羅」的頑童[51]。他被軟禁在家,閒暇時以眺望街上來往行人為唯一的慰藉,「他將日本的風物一一深印眼底,仿佛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向故國某人傾囊相授一般。然而卻旋即想起自己再也不能重返故鄉,瘦削的臉上緩緩浮現苦澀無奈的笑容。」[52]
其實書名《沉默》是遠藤接受了出版方的提議,他原本擬定的題目則是『日向の匂い』(『向陽處的斑斕』),作者希望藉此烘託出一幅孤獨寂寞的男人,在溫暖的陽光中抱臂沉思、回顧人生的畫面。[53]
伴隨洛特裡哥神父成為受人輕賤嘲諷的弱者並過著與之相稱的生活,他開始能夠和基督一道與在痛苦中掙扎、苟且偷生的日本信徒認同,接納像吉次郎那樣軟弱無能的人。一個風高黑夜,神父正在心中默想自己所踏的那個人的臉。聽到有人在外面叫「神父、神父」,又是吉次郎。
「我已經不是神父了。」
「但你還有聽告解的能力吧。」
這是吉次郎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來作告解。
「請聽我說,即使是『跌倒的保羅』,如果你還有聽告解的能力,就請為我宣赦!」
「施行審判的並非人⋯⋯最知我等軟弱的只有上主。」他在心中暗想。
「我出賣了神父,也踩踏了聖像。⋯⋯」[54]在吉次郎的哭訴中,在神父眼前浮現出那晚自己踏繪的情景,二個人的軟弱重合在一起。
「如果在這個國家裡再也沒有聽你告解的神父,那就由我來為你作告解完畢之後的禱告吧⋯⋯平平安安地去吧。」[55]
隨即他意識到自己最終完成了赴日使命——找到了真相:
「聖職者或許會強烈譴責我這褻瀆之舉吧,即使我背叛了他們,但我決沒有背叛那個人,而是以迄今為止更加不同的方式愛著那個人。為了認識那份愛,至今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必要的。我現在仍是這個國家最後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一位也從未沉默,即使祂曾經沉默,直到今天我整個的人生也都在述說著祂的故事。」[56]
井上安排他繼承了死者岡田三右衛門的名字、寡婦和遺孤,並在江戶安家,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渡過那片鉛色的大海回歸故國了,當年在葡萄牙時,他認為宣教就是要徹底成為那個國家的人,希望自己能赴日與日本信徒過同樣的生活。結果竟如願以償,自己得到了岡田三右衛門的名字,成了日本人⋯⋯」他感到命運弄人。「我並不恨你,我只是嘲笑人的命運而已。雖然我對你的信仰與前不同,但我還是愛你。」[57]
顯然,遠藤對費雷拉和洛特裡哥的棄教作了截然不同的處理,他不贊同費雷拉的判斷,而站在洛特裡哥一邊。
遠藤畢生致力於嘗試把宣教士帶來的基督教「西裝」,改為適合日本人身材的「和服」。不僅是《沉默》,從他日後發表的小說《武士》(新潮社,1980)、《深河》(講談社,1993)均可見到他的不斷裁剪改進。設想若費雷拉看到這領遠藤版基督教「和服」,大概一定會大喊:「看!我說什麼來著,江山易改,本性難易,這就是基督教日本化異端!」
文以載道,藉《沉默》這部小說,遠藤或許在執著地主張:來自歐洲的宣教士洛特裡哥神父雖然被大公教會視為汙點和恥辱,但卻因此真正成為基督在日本的使徒,他並非帶來而是化為一顆埋在日本土壤裡的沉默的種子。電影對此以別具象徵意義的手法加以表現,即洛特裡哥神父初來日本時,是向渴慕的日本信徒分發從歐洲帶來的十字架,而茂吉臨別前反倒送給神父一個自製的十字架,這枚出自日本殉道者之手的十字架一直伴隨洛特裡哥神父走完餘生,直到他遺體火化時仍捧在手心。
END
注釋
[1] 遠藤周作:《沉默》(東京:新潮文庫,2005),頁10。(引文由筆者自譯,下同)
[2] 遠藤周作:《沉默》,頁231。
[3] 同上,頁235。
[4] 同上,頁236。
[5] 同上,頁171。
[6] 遠藤周作:《私のイエス》(《我的耶穌》,東京:祥傳社,1988),頁26。
[7] 同上,頁30。
[8] 遠藤周作:《沉默》,頁45。
[9] 同上,頁56。
[10] 遠藤周作:《私のイエス》(《我的耶穌》),頁19。
[11] 遠藤周作:《沉默》,頁83。
[12] 同上,頁105。
[13] 同上,頁104。
[14] 同上,頁145。
[15] 同上,頁151-152。
[16] 同上,頁164。
[17] 同上,頁187。
[18] 同上,頁209。
[19] 同上,頁210。
[20] 同上,頁262-263。
[21] 同上,頁104。
[22] 同上,頁105。
[23] 同上,頁216。
[24] 同上,頁266。
[25] 同上,頁294。
[26] 同上,頁65。
[27] 同上,頁31。
[28] 同上,頁91。
[29] 同上,頁103。
[30] 同上,頁162。
[31] 同上,頁166。
[32] 同上,頁215。
[33] 同上,頁251-252。
[34] 同上,頁267。
[35] 同上,頁182。
[36] 同上,頁268。
[37] 同上,頁157-158。
[38] 遠藤周作:《私のイエス》(《我的耶穌》,頁159-160。
[39] 同上,頁161。
[40] 同上,頁162。
[41] 同上,頁163。
[42] 同上,頁165。
[43] 同上,頁166。
[44] 2017年3月29日,李耀坤致宋軍函。
[45] 遠藤周作:《沉默》,頁272。
[46] 同上,頁293。
[47] 同上,頁288-289。
[48] 同上,頁227。
[49] 同上,頁286。
[50] 同上,頁288。
[51] 同上,頁270。
[52] 同上,頁271。
[53]參閱餘盼盼:〈光與影的交響——論《沉默》原題〉(《沉默》系列之三),《哪噠文藝》(微信號:NardArt),2017年3月30日閱覽。
[54] 遠藤周作:《沉默》,頁292-293。
[55] 同上,頁295。
[56] 同上,頁295。
[57] 同上,頁291。
圖片來自:電影「Silence」(2016)劇照及網絡。
宋軍
牧師、博士,中國神學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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