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豆 圓
家鄉的綠豆圓,圓圓地像球,碧澄碧澄的綠,舀在湯勺裡,猶如一件藝術品般精緻可愛,常常令食客不忍咬之。
中學畢業後,我曾短暫地拜師學過廚師,而學做的第一道菜就是做綠豆圓。記得做綠豆圓的大嬸姓蔣,是洪澤湖畔蔣壩鎮上的人,世代祖傳的製作綠豆圓手藝,使她成為多家飯店爭聘的對象。蔣大嬸為人忠厚老實,自己也開過飯店當過老闆,許多熟人吃飯賒帳,她也不好意思拒絕。結果,年底要帳卻得罪人,還是有大部分帳繼續拖欠著。開了兩年飯店,因為資金無法及時回籠,導致經營難以為繼。思前想後,索性關門大吉,到人家飯店裡掌勺,按月領取工資,倒也輕鬆自在。其實,蔣大嬸並不是我的正宗師傅。當時,學徒還信奉著三年方能滿師的傳統,前兩年是幹些打雜的下手活,到了第三年,師傅才會逐步地傳授真經。學徒是一分錢工資也沒有的,只落得個口頭食。我也不例外,被安排乾些打掃衛生、揀菜之類的活兒。
學手藝,剛出校門的我是毫無興趣的。我是在父母和長輩們不停地嘮叨「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的壓力下,勉強進飯店學廚師的。師傅生得胖墩墩的,一幅影視劇中大廚的剽悍模樣。他手藝很好,烹飪出的菜餚客人都喜歡,連同蔣大嬸的綠豆圓,給飯店招攬了一批固定客源。同時,他又懷才不遇,自己想開飯店當老闆,但沒有資金鋪底。雖說是名義上的師徒關係,他不教,我也懶得去學。一些雜活幹完後,我就埋頭看書,見我痴迷於書,他常常是搖搖頭作罷,倒也沒有幹涉過,更沒有惡言嘲諷過,這是我至今還對他心存感念的主要因素。除了幹打掃衛生、揀菜之類的雜活外,有時也幫蔣大嬸打下手。蔣大嬸製作綠豆圓,是單獨的一間小廚房,裡面的廚具用品等配備得一應俱全。借用時下流行在影視歌明星身上的話來說,蔣大嬸是「大牌」。蔣大嬸的操作間,一般人是進不去的,主要是提防別人偷學綠豆圓的技藝。飯店老闆是廚師出身,只要他踱步邁入小廚房,蔣大嬸就立即停下手裡的活計,他沒有說什麼,蔣大嬸也沒有挑明。但看得出老闆是心有所圖的。蔣大嬸的設防讓他沒轍。蔣大嬸說,讓他學去了做綠豆圓的手藝,就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絕不會讓他得逞。說這話時,蔣大嬸態度果毅,露出不屑的神色。
蔣大嬸對我卻毫無顧忌,從不設防,甚至是手把手地指點,有時,她乾脆站在一旁吆喝,讓我動手製作綠豆圓。綠豆下鍋煮爛後,她吩咐我將蘿蔔切成絲,入水氽煮後按比例放入等量的已煮爛備用的綠豆和麵粉、蔥末、薑末、鹽等配料,再雙手並用攪和成糊狀,將糊擠成三公分左右的圓形球入油鍋煎炸。每次到這一道工序,她都站在我身後指點,讓我不停地用筷子撥拉著綠豆圓,待綠豆圓呈紅銅色時,便讓出鍋。
我佩服蔣大嬸的技藝,除了綠豆圓好吃外,各種配料摻合時,她從不用量器,份量全憑雙眼目測和手上功夫來掌握。其實,蔣大嬸又是一個特別精明的人,這也成為她與老闆之間矛盾爆發的伏筆。那天中午,我和蔣大嬸正在忙著煎炸綠豆圓,老闆又有意無意地踱進廚房間,見他進來,她當即停下手裡的活,任憑我在翻動。老闆怒道:「為什麼我一來,你就不動了?」「我為什麼不動?你心裡有數。」蔣大嬸反唇相譏,兩人鬥起嘴來。我心慌意亂,胡亂地忙碌著,突然,廚房間瀰漫出一股濃烈的焦糊味,一鍋綠豆圓,被我煎炸糊了。這一來,老闆更急了,暴吼道:「你給我滾。」蔣大嬸冷笑道:「現在算工資,這鍋綠豆圓的損失我承擔。」就這樣,蔣大嬸離開了這家飯店。
蔣大嬸走後不久,老闆後悔了,上門去請了兩次,被她斷然謝絕了,她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餓不死我這個手藝人。」自己擺了個攤點,煎炸綠豆圓出售,生意很好,收入比在飯店裡幹高得多。
蔣大嬸走後,老闆趕鴨子上架,讓我煎炸綠豆圓。哪知,我勉強制做出的綠豆圓,不知是哪道工序出了問題,形狀欠佳不說,而且還硬得咯牙,全無一點蔣大嬸製作出的風味特色。老闆慍色,呵斥我愚笨。師傅雖還沒有傳授我技藝,但老闆如此囂張,他臉上也掛不住了,陰沉著臉收拾了下自己的東西,拒絕了別人的勸阻,執意地拉著我出門而去。當然,還有七八天的工錢泡了湯。臨別時,師傅對我說,等他找到新飯店落腳後,就捎信讓我過去。當時只知道點頭,我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當著師傅的面表達出口。雖然對師傅心懷感激。
一天,我正在家裡看書,蔣大嬸登門。她開門見山地說,讓我去給她當下手,每天一塊五毛錢的工錢(當時,壯勞力到建築工地上打工也就是一天一元錢的工資),待遇豐厚。就這樣,我跟隨在蔣大嬸後面,在街上擺起了流動攤點,雖然風吹日曬,人累點苦點,但很快樂。更讓我感激的是,蔣大嬸積極鼓勵我看書學習,有時因看書入迷而怠慢了客人,她也從不責怪。不久,一年一度的徵兵開始,我向蔣大嬸說出了自己想當兵的念頭。她十分贊同和支持。當我一路綠燈通行,踏上軍旅徵程時,蔣大嬸一直將我送上客車,直到客車駛出很遠,她依舊站在那裡不停地揮著手。踏入軍營,部隊首長得知我學過廚師的經歷後,準備將我安排進炊事班,被我幾次軟磨硬泡地給推掉了,並通過努力,幹上了新聞報導工作,使自己的文字水平由此而得到錘鍊和提高,有幸與文字結緣,從事自己喜愛的職業。
前不久,在南京與蔣大嬸意外重逢。那天,我去梅花山遊玩,恰巧碰到蔣大嬸帶著上小學的孫子也在遊玩。兩人一碰面,似曾相識,彼此愣怔住,我喊了一聲:「蔣大嬸。」聞言,她揉了揉眼,驚喜道:「大相。」自是十分的親切。從交談中得知,她兒子在省城南京一鬧市口買了間門面房,開起了飯店,每年有幾十萬元的收入。並執意邀請我去作客,餐桌上,我要了一道燴煮綠豆圓,體味著蔣大嬸的濃濃的情。綠豆圓是這家飯店的特色菜之一,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蔣大嬸說道:「我當年如果把你的手藝學到手,自己開家飯店,說不定現在也成了百萬富翁了。」蔣大嬸笑道:「其實,當時我手藝已全部傳給你了,只不過你心思不在當廚師上面。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你現在幹得也不錯。」她也道出了原委,當時見我忠厚老實,就決定將製做綠豆圓的手藝傳授給我,讓我有一門養家餬口的本領。那是源自於人心向善的關愛之情,真摯而無私。
圓圓的綠豆圓,可炒食、可燴煮。燴燒為飯食,煎炒成菜餚。我伸筷夾起一個綠豆圓入口,滿嘴松香,素味呈葷,葷而不膩,還是當年的那個美味,絕對是蔣大嬸的真傳。那一刻,我為自己至今還生活得清貧寡淡,沒有成為大老闆而有了一點點的後悔之意。
好在我是一個容易滿足於現狀的人,心中的一絲鬱結很快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