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琴|文
財新文化專欄作者
【名著的啟示】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麥克白》(Macbeth)目前正在國家大劇院上演。在熱播電視劇《歡樂頌》中,安迪笑話魏渭時說了一句「親愛的麥克白夫人,你的雙手也不乾淨!」後來魏渭解釋說,麥克白夫人是幫兇的代名詞。
實際上,與其說麥克白夫人是幫兇,不如說她是主謀。她比麥克白更急切地想得到「君臨萬民的無上權威」。
要獲得無上權力,麥克白夫人認為必須不擇手段。她批評身為大將軍的丈夫:「你希望做一個偉大的人物,你不是沒有野心,可是你卻缺少和那種野心相聯屬的奸惡;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當的手段;一方面不願玩弄機詐,一方面卻又要作非分的攫奪」。
麥克白遠非心地邪惡之人,他表示:「我的思想中不過偶然浮起了殺人的妄念,就已經使我全身震撼。」 麥克白夫人則意志堅決:「讓我用舌尖的勇氣,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頂王冠的一切障礙驅掃一空吧。」可麥克白一想到要幹掉蘇格蘭的國王鄧肯就深感不安,還恐怕得不償失:「我是他的親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絕對不能幹這樣的事。……我們還是不要進行這一件事情吧。他最近給我極大的尊榮;我也好容易從各種人的嘴裡博到了無上的美譽,我的名聲現在正在發射最燦爛的光彩,不能這麼快就把它丟棄了。」
麥克白夫人很懂得勸將不如激將。她對丈夫說:「從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愛情看作同樣靠不住的東西。你不敢讓你在行為和勇氣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嗎?你寧願像一頭畏首畏尾的貓兒,顧全你所認為生命的裝飾品的名譽,不惜讓你在自己眼中成為一個懦夫,讓『我不敢』永遠跟隨在『我想要』的後面嗎?」麥克白在夫人的刺激和慫恿下,終於下了決心:「請你不要說了。只要是男子漢做的事,我都敢做;沒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膽量。」
無上權力對人的腐化作用在麥克白身上得到登峰造極的體現。他殺死鄧肯後夜不能寐,感嘆:「大洋裡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不,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紅呢。」這顯出他良心上的自責。可後來他變得越來越殘酷,大開殺戮: 殺鄧肯的衛兵;殺原先的好友班柯大將,還要殺其兒子;殺臣子麥克德夫未遂,就殺了他的妻子兒女。總之,凡是他疑心會威脅到他的權威的人,都格殺勿論。一時間,臣民都活在恐懼之中,人人自危,唯恐「自己還不知道,就已經蒙上了叛徒的惡名」。
獲得了至高無上權力的麥克白沒享受到絲毫的快活,而是感到生命的意義已經停止:「要是我在這件變故發生以前一小時死去,我就可以說是活過了一段幸福的時間;因為從這一刻起,人生已經失去它的嚴肅的意義,一切都不過是兒戲;榮名和美德已經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經喝完,剩下來的只是一些無味的渣滓,當作酒窖裡的珍寶。」麥克白夫人也很失望:「費盡了一切,結果還是一無所得,我們的目的雖然達到,卻一點不感覺滿足。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著疑慮的歡娛裡,那麼還不如那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慮。」麥克白感到心靈被「磨折得沒有一刻平靜的安息」。
討伐暴君麥克白的義士們很快聚集在逃到英格蘭的鄧肯兒子馬爾康的周圍。討伐行動開始之前,馬爾康和麥克德夫的一番對話是全劇最精彩之處,可往往為評論者們所忽視了。
麥克德夫敦促馬爾康率領義軍衛護「被蹂躪的祖國」。後者卻懷疑麥克德夫的真正動機: 「一提起這個暴君的名字,就使我們切齒腐舌。可是他曾經有過正直的名聲;您對他也有很好的交情;他也還沒有加害於您。我雖然年輕識淺,可是您也許可以利用我向他邀功求賞,把一頭柔弱無罪的羔羊向一個憤怒的天神獻祭,不失為一件聰明的事。」他所以懷疑有「忠誠的人格」的麥克德夫,是因為他很清楚,「在尊嚴的王命之下,忠實仁善的人也許不得不背著天良行事」。
無上權力的誘惑和腐蝕可以使正直的人變成暴君。而強權之下,善良的人也會被迫做惡。
在麥克德夫證明了自己想剷除暴君的真心之後,馬爾康又給出反對剷除暴君的驚人理由: 「不要生氣;我說這樣的話,並不是完全為了不放心您。我想我們的國家呻吟在虐政之下,流淚、流血,每天都有一道新的傷痕加在舊日的瘡痍之上;我也想到一定有許多人願意為了我的權利奮臂而起,就在友好的英格蘭這裡,也已經有數千義士願意給我助力;可是雖然這樣說,要是我有一天能夠把暴君的頭顱放在足下踐踏,或者把它懸掛在我的劍上,我的可憐的祖國卻要在一個新的暴君的統治之下,滋生更多的罪惡,忍受更大的苦痛,造成更分歧的局面。」
因為王權專制制度沒有改變,總有可能出現新暴君的惡性循環。「把暴君的頭顱放在足下踐踏,或者把它懸掛在我的劍上」也暗示以暴制暴的結果是產生新的暴政。
馬爾康自稱他自己不像如今的麥克白一樣「嗜殺、驕奢、貪婪、虛偽、欺詐、狂暴、兇惡」,可是其「淫佚是沒有止境的」:「你們的妻子、女兒、婦人、處女,都不能填滿我的欲壑;我的猖狂的慾念會衝決一切節制和約束;與其讓這樣一個人做國王,還是讓麥克白統治的好。」麥克德夫不認為這是太大的問題:「從人的生理來說,無限制的縱慾是一種『虐政』,它曾經推翻了無數君主,使他們不能長久坐在王位上。可是您還不必擔心,誰也不能禁止您滿足您的分內的欲望;您可以一方面盡情歡樂,一方面在外表上裝出莊重的神氣,世人的耳目是很容易遮掩過去的。我們國內盡多自願獻身的女子,無論您怎樣貪歡好色,也應付不了這許多求榮獻媚的嬌娥。」
一個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人的慾念,不受任何約束。而這種權力制度還會鼓勵臣民「求榮獻媚」,至使整個社會腐敗墮落。
馬爾康進一步試探麥克德夫道:「除了這一種弱點以外,在我的邪僻的心中還有一種不顧廉恥的貪婪,要是我做了國王,我一定要誅鋤貴族,侵奪他們的土地;不是向這個人索取珠寶,就是向那個人索取房屋;我所有的越多,我的貪心越不知道饜足,我一定會為了圖謀財富的緣故,向善良忠貞的人無端尋釁,把他們陷於死地。」麥克德夫認為這也可以容忍:「這一種貪婪比起少年的情慾來,它的根是更深而更有毒的,我們曾經有許多過去的國王死在它的劍下。可是您不用擔心,蘇格蘭有足夠您享用的財富,它都是屬於您的;只要有其他的美德,這些缺點都不算什麼。」
一個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人可以為所欲為。而他的貪婪可以是無止境的。
馬爾康又說:「可是我一點沒有君主之德,什麼公平、正直、節儉、鎮定、慷慨、堅毅、仁慈、謙恭、誠敬、寬容、勇敢、剛強,我全沒有;各種罪惡卻應有盡有,在各方面表現出來。嘿,要是我掌握了大權,我一定要把和諧的甘乳傾入地獄,擾亂世界的和平,破壞地上的統一」。麥克德夫終於不能容忍了,認為這樣一個人是不適宜於統治的。
一個權力不受限制的惡人,甚至可以破壞世界和平,搞亂世界秩序。
最後,馬爾康道出他對自己的誹謗是謊言。他率領義軍打敗了麥克白。麥克德夫取下麥克白的首級。登上國王寶座的馬爾康立刻顯示出其殘酷的一面:「可是幫助他們殺人行兇的黨羽,我們必須一一搜捕,處以極刑。」雖然他明知,「在尊嚴的王命之下,忠實仁善的人也許不得不背著天良行事」。全劇以「處以極刑」這話結束,暗示馬爾康有可能變成新一輪暴君。
麥克白在決戰前倒好像大徹大悟了;「我已經活得夠長久了;我的生命已經日就枯萎,像一片雕謝的黃葉;凡是老年人所應該享有的尊榮、敬愛、服從和一大群的朋友,我是沒有希望再得到的了;代替這一切的,只有低聲而深刻的咒詛,口頭上的恭維和一些違心的假話。」
站在權力頂峰的麥克白,很明白他不再有真心的朋友,只有表面上的迎合與恭維。他只感到人生的虛無: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譁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無上權力具有激發人性惡的巨大潛能,徹底摧毀了像麥克白這樣曾經享有正直美譽的將才。在這種權力制度下,新暴君的產生和統治永遠難以避免。而暴君的統治又產生佞臣和諂民,導致整個國家病入膏盲。麥克白曾對給他妻子治病的醫生說:「要是你能夠替我的國家驗一驗小便,查明它的病根,……。」劇中流露出的、對無上權力的質疑和抨擊暗示,病根就是王權專制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