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文彬 丨主播:郭傑
/ Part 01
「悲劇並不悲哀」
先問大家一個問題,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包括以下哪四部?
A. 《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
B. 《哈姆雷特》《李爾王》《麥克白》《羅密歐與朱麗葉》
C. 《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安東尼與克莉佩奧特拉》
D. 《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雅典的泰門》
其實無論你是不是文學愛好者,回答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或許都算不難,但是,你真的能答對嗎?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相信很多人選的是B。看來,《羅密歐與朱麗葉》給大家留下的悲傷印象才是最深刻的。我曾為了這個問題專門以《悲劇與苦戲》為題做了一次講座,想讓他們明白為什麼《羅密歐與朱麗葉》不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
源自古希臘的悲劇在情感上注重的是節制和肅穆,不像苦戲那樣熱衷於不幸的訴說,以博取觀者的可憐或者同情。悲劇展示的是無法調和的倫理困境,苦戲敘述的則是偶然的倒黴事件。前者在反抗中唱響悲壯之歌,走向崇高的升華,後者卻在自憐中悲戚著個人的哀傷,期待用眼淚和委屈換得僥倖的奇蹟。
作為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的《麥克白》,與古希臘悲劇有著顯明的近親關係,它沒有藉助慘烈的死亡事件宣洩單純的痛苦和悲傷,而是試圖在矛盾的糾纏中沉思和懷疑命運的詭計。雖然這是一部歷史劇,其中卻活躍著女巫和幽靈的形象,致使史實攙雜著虛幻的神話色彩。
當然,從遠古來看,神話和歷史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事情,不過,令莎士比亞深感興趣的倒不是歷史本身,而是如何賦予這一故事以悲劇性的深刻啟示。
/ Part 02
「行動取決於意志,也取決於良心」
三個女巫的首先出場,即意味著命運的出場。對於我們每個人而言,命運一定是先於我們的存在,就像我們尚未出現,我們的父母便已經出現了。但父母只是我們命運的出發點,並不就是我們命運的全部,未來的徵程永遠是在我們自己的腳下。問題在於,這徵程根本沒有可能一馬平川。
當這三個女巫齊聲叫喊著「美即是醜,醜即是美」時,其交代出的恰是命運的曖昧性質。既然曖昧,那便不是一眼即可辨得清楚的,換言之,就不是一個「對錯」抑或「好壞」可以了得。你可以說女巫是善的,也可以說她們是惡的。
一切皆取決於你的理解。命運裡有魔鬼,亦有天使,而魔鬼也曾是天使。或許,我們真真假假的一生就是識別魔鬼與天使的過程,包括我們自身何時是天使?何時又是魔鬼?
所以,當女巫們的預言告知於麥克白的時候,它必然是曖昧的。麥克白對此要做的不是聽信,而只能是懷疑,此時的女巫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
儘管麥克白的當即表現似乎沒有那麼輕信,但委實也不如班柯那樣清醒:「可是這種事情很奇怪;魔鬼為了要陷害我們起見,往往故意向我們說真話,在小事情上取得我們的信任,然後我們在重要的關頭便會墮入他的圈套。」麥克白不像班柯這麼悲觀,然而也沒有那麼樂觀,他僅僅是存有一絲困惑:「這種神奇的啟示不會是兇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說是兇兆,預言卻獲得了初步證實,顯示出真誠的善意。說是好兆,進一步成王的可能反而使他惴惴不安。
何以惴惴不安?此即麥克白的良心使然。良心乃基於人性的基本道德常識感知,也就是說,即便欲望衝昏了麥克白的頭腦,然而良心仍在為他守衛著判斷的底線。
因此,麥克白尚能意識到:「想像中的恐怖遠過於實際上的恐怖;我的思想中不過偶然浮起了殺人的妄念,就已經使我全身震撼,心靈在猜測之中喪失了作用,把虛無的幻影認為真實了。」這裡,良心帶來的預感讓麥克白感到恐懼,甚至讓他認識到自己的理智會因此發生錯亂。
如果他將成為蘇格蘭國王,那麼既有的鄧肯國王又該如何處置?這個悖論本身暗含著僭權越位的陰謀,而陰謀裡難免隱藏著殺機。
為了寬慰自己,麥克白暫時從這種困擾中逃脫出來,打算順從命運的安排:「要是命運將會使我成為君王,那麼也許命運會替我加上王冠,用不著我自己費力。」可問題是,命運不是順其自然,命運自身並不行動,它只是等待著你的行動,叫你必須做出選擇。
假如你執意不做選擇,勢必就會有他人為你選擇。果然,麥克白的枕邊人開始介入他的命運。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天性憂慮」,「充滿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正是這種性情會嚴重妨礙他野心的實現:「……你的欲望很大,卻又希望只用正當的手段;一方面不願玩弄機詐,一方面又要作非分的攫奪;你不缺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堅決,可是你又寧願中途住手也不願事後追悔。」
麥克白的此種矛盾性格可以看作良心與理智的衝突,也可視為情感與意志的衝突,而這一切又都是圍繞著欲望這個中心展開的。
若是追隨欲望,麥克白就必須捨棄良心和情感,向理智和意志靠攏。理智為他算計,意志則是他的動力。表面看去,麥克白夫人沒有這樣的困擾,她只有理智和意志:「來,注視著人類惡念的魔鬼們!
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兇惡的殘忍自頂至踵貫注在我的全身;凝結我的血液,不要讓悔恨通過我的心頭,不要讓天性中的惻隱搖動我的狠毒的決意!……」計劃作惡的麥克白夫人顯然是自由的,自由確保了她的無所畏懼。
而沒有這種自由感的麥克白只能是優柔寡斷的,他一邊想著自己絕無弒君的任何理由,一邊又難抵預言許諾的王位誘惑,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一種力量可以鞭策我前進,可是我的躍躍欲試的野心,卻不顧一切地驅著我去冒顛躓的危險。」矛盾狀態的麥克白既有良心又有理智,可以說此時的他完全是清醒的。
只是這種清醒終究禁受不住愛的蠱惑,在麥克白夫人一番誘哄和刺激之下,麥克白只好主動發誓:「只要是男子漢做的事,我都敢做;沒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膽量。」可否說這是愛所賦予他的勇氣呢?相比於陌生又可怕的女巫,難道他不應更相信自己摯愛的人嗎?可惜他想不到的是,摯愛的人有時也有為魔鬼所左右的可能。
況且,命運仿佛也在配合著麥克白的野心,鄧肯國王竟然主動送上門來,為他的預謀提供了便利。
一切看似順理成章,天意縱容著麥克白在邪惡的迷途上狂奔。麥克白已不再是他自己,他的行動綜合著外在的關鍵性因素,故而他的過錯亦就不再是他一個人的過錯。
可是,在這過錯鑄成之後,良心的責罰卻無人能與之分擔,只得由他一人獨自承受。而一旦承受不住這樣的責罰,他的理智便有崩潰的風險。
的確,就在麥克白成功實施犯罪之後,他的理智一反常態,竟而出現了幻覺,不時聽見有人在高喊「麥克白已經殺害了睡眠」。
沒錯,麥克白為此將徹底失去安眠之日,飽受悔恨的永久折磨。實際上,他立刻就為自己的行為深深懊悔了,以致認定「要是我在這件變故發生以前的一小時死去,我就可以說是活過了一段幸福的時間」。
/ Part 03
「惡人是可憎的,也是不幸的」
更可怕的是,罪惡只要開始便輕易難以結束,正像麥克白所說的那樣:「以不義開始的事情,必須用罪惡使它鞏固。」麥克白必須接著將班柯及其子弗裡恩斯剷除,因為預言表明麥克白奪得的王位最終將有班柯的後嗣繼承。
但,接下來的罪行即意味著更加沉重的心理責罰。班柯死後不斷出現的鬼魂,其實就是麥克白自我良心的投射,包括每夜前來襲擾他的噩夢。理智和意志做出的後果變成了良心和情感的債務,壓得麥克白始終喘不過氣來。他已被逼近瘋癲的邊緣。
可奇怪的是,理智和意志比麥克白顯得堅定無比得多的麥克白夫人倒是最先瘋癲了。她開始整日不停擦拭雙手,但卻總是清除不去上面的血汙和腥氣,直至恐懼而死。我想,這同樣是麥克白夫人的良心在作怪,只是她平素從不在乎它罷了,僅在「倘不是我看他睡著的樣子活像是我的父親,我早就自己動手了」這樣的情境下,她的良心才有轉瞬即逝的難得閃現。
不過,麥克白夫人可以一時遺忘自己的良心,可以一時遏抑自己的情感,可遺忘和遏抑畢竟不等於不存在,事實是,它們往往會在欲望實現之後強勁登場。是的,所有的滿足最後都要經由良心和情感的認可方能獲得安寧。
登上至尊寶座的麥克白註定了永無安寧之日,他的成功亦因此喪失了意義,進而令其變得虛無和頹唐。但是,麥克白卻並未就此善罷甘休,原因即在於他仍堅信著女巫最後的預言:沒有一個婦人所生的人可以傷害他;要打敗他,除非勃南的樹林會向鄧西嫩高山移動。
至於結局,卻是女巫的預言蒙蔽了麥克白,使其終於認識到:「願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要被人相信,他們用模稜兩可的話愚弄我們,雖然句句應驗,卻完全和我們原來的期望相反。」如果說女巫們的預言在麥克白身上並無閃失,但在班柯身上則著實全然落了空,而這儼然又是在揭示出預言的虛妄無稽。
麥克白夫婦傷害了他人,也傷害了自己,並且,冥冥之中指使著他們的那股邪惡力量好像又不是來自其自身,他們僅是一個命運的傀儡而已。
有鑑於此,這對惡人似乎也有了值得同情之處。
這便是悲劇,悲劇從不嫉惡如仇。僅把《麥克白》解讀為權力欲望之於人性的侵蝕,明顯就是對莎士比亞悲劇主題的低估。
莎士比亞並不關注佔有,他只關注存在,所以在《麥克白》結束之際,我們仍能清晰聽見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的回聲:「存在或者不存在——這是一個問題……」
2020.12.11
北京格爾齋
【本期話題】你認為人是非善即惡的嗎?歡迎在評論區留言。
路文彬先生原創戲劇解讀
本文作者簡介
路文彬,作家、學者、翻譯家;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語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魯東大學特聘教授。出版長篇小說《流螢》《天香》《你好,教授》,隨筆《閱讀愛情》《是誰傷害了我們的愛》《被背叛的生活》《當教育遇上電影》等。譯著《女性與惡》《迷失的男孩》《動物英雄》《安琪拉的灰燼》等。
本文主播簡介
郭傑,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藝術學院綜藝主持系教授,在讀博士。從事播音主持業務研究,曾發表過發表多篇論文。
曾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國之聲」《神州夜航》、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我愛發明》主持人。
多次受全國各地廣播電視臺、高等院校、國家廣播電視總局、教育部等單位邀請講授播音主持、領導幹部口才、語言藝術、經典誦讀等課程。
音頻製作:上官文露聲音工作室—昊澤
本期插圖
來源於網絡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