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有許多遊戲工作室成立，也有很多工作室關閉。許多小公司要麼靠大佬們的外包單過活，要麼成為了大佬們「幹掉」的對象。即便是微軟這樣財大氣粗的大佬公司，也幹過一些玩死小工作室的事情。
在2015年2月的一天，獨立遊戲工作室Darkside Games的三位高層前往微軟位於雷蒙德的總部，參與一次秘密會晤。這是一次關係到了工作室命運的重要會議，高層們雖然很樂觀卻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或許你在之前從未聽說過Darkside Games，不過你應該多少玩過他們協助開發的遊戲。這家坐落於佛羅裡達的遊戲工作室，曾經參與了《戰爭機器：審判》，《特殊行動：一線生機》，《日落過載》，以及多款《無主之地》遊戲的外包工作。他們負責一部分美工，DLC和其他功能的開發。Darkside就如同許多小工作室一樣，承擔著大量的外包工作，幫助其他公司完成他們的大作遊戲，而很少有自己創作的機會。當《幻影沙塵》這個項目啟動時，Darkside的所有員工都樂開了花，他們能證明自己有製作優秀遊戲的能力了。
或許你不知道Darkside Game，但實際上你可能已經玩過了他們做的遊戲
繼續我們的故事。根據兩位參與了會議的人所說在這次持續了兩天的會晤中，Darkside的領導希望這位電子產業的巨人能再給予幾百萬美元的資金援助。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他們嘗試將經典遊戲《幻影沙塵》（Phantom Dust）重鑄於Xbox One上，但是Darkside之前僅有的500萬美元預算完全不夠用。為了做出微軟所期待的大作，他們還需要更多的資金：會晤中他們希望微軟投資至少700-800萬美元。
然而微軟並沒有答應。這三位高層飛回了自己在佛羅裡達的總部，Darkside的高層對這次會議結果表示出悲觀的情緒。他這樣做是有理由的，因為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 —— 準確的說是2月17日，他們得到了微軟的分手電話：合作結束了，微軟已經停止了和他們的合作。
「完全沒有任何餘地，」參加會議的一名員工說道。微軟已經在這個項目中投資了200萬美元，然而在項目有了重大突破和進展之後，他們卻突然決定撤出而不是繼續投資。「他們說，『就這麼結束吧』。」
微軟在雷蒙德的總部大樓，Darkside夢起此地也終於此地
Darkside解僱了所有的員工，老闆在稍後僱傭了幾名美工和程式設計師繼續一些手遊等小型美工外包項目。所有的員工都不得不搬家或在附近其他的遊戲公司就職 —— 比如Magic Leap和High Voltage等。最終《幻影沙塵》復刻版就這樣胎死腹中，其生父Darkside則與之陪葬。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家參與製作了多款3A級大作的獨立工作室，就在一年內關門大吉了呢？我從網絡巨大的信息矩陣裡找到了一些當時的員工們的發言和訪談 —— 雖然為了保護他們未來的工作前途不得不採取匿名的身份 —— 不過從中，我能了解到的是Darkside如何從做外包起家到崛起然後隕落的過程。這是個悲傷、讓人憤怒的故事，一個比悲劇更加悲劇的故事（或許你在遊戲業已經見過了很多這樣的事情，而且以後還會發生）。
Darkside的首頁上仍掛著當年做的3A級「別人家的遊戲」
這期間也有國外媒體向微軟詢問過內幕，而他們得到的全部是統一口徑的回答：「微軟曾經和Darkside Games合作開發《幻影沙塵》，而如今合作關係已經結束了。」
首先讓我們回到2002年講起，一群在佛羅裡達的美工們組建了一個叫做「黑暗之影」（Shadows of Darkness）的外包公司。在之後幾年裡為諸多我們耳聞能詳的經典大作進行美術外包工作，包括了《使命召喚》和《榮譽勳章》等，之後成員們決定進一步涉足開發領域，於是在2008年重組了新的工作室 —— 也就是本次故事的主角Darkside工作室。在接下來的幾年之內，這家公司的經營可以用風調雨順來形容了，新成立的Darkside Games接了不少高利潤的單子，比如《生化奇兵2》的技術工程，甚至負責了如《無主之地》的DLC「新機器人起義」和2012年以多人聯機為主的射擊遊戲《特殊行動：一線生機》等3A級大作的大半工程。
《生化奇兵：無盡》的外包美工也是由Darkside承擔
業內有些人樂於以外包為終身職業，然而Darkside的員工們有些更偉大的目標：他們想要做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根據Darkside的員工說法，之所以這個誕生了這個想法，他們接的單子裡包括了一大堆並不怎麼成功的遊戲，比如《變形金剛》（電影版改編的遊戲）和《行屍走肉》。在做了那麼多年別人家的第二工作室，做了那麼久別人家的遊戲之後，他們很期待自己能做出點流芳百世的東西（畢竟這家公司雖然外包技術和實力強勁，然而做一輩子外包太沒面子了）。
「最終目標是擁有自己的遊戲品牌，」Darkside的前員工說道。「而《幻影沙塵》似乎就是一個起點。」
2014年早些時候，Darkside的高層開始和微軟的高層接觸，並表達了自己想要而且有能力土雞變鳳凰的意願。當時的微軟希望的是在不花很多錢的情況下，將一些舊作搬運至Xbox One上。而由於Xbox獨佔遊戲《日落過載》的光榮戰績，所以微軟的一個創意總監非常了解這家小公司的實力。在雙方看起來，這都是一樁不錯的合作。
「微軟羅列出了一些我們可能感興趣的遊戲IP，」一名Darkside的前高層說道，並說那個名單中包括科幻射擊遊戲《完美黑暗》（Perfect Dark），動作和卡片混合的《幻影沙塵》，以及一些微軟自己的遊戲品牌。根據這名前高層的說法，Darkside當初想選擇《忍者蛙》（Battletoads），而微軟卻拒絕了這個提議。
Darkside最初向微軟提議是復刻《忍者蛙》至Xbox One
「《幻影沙塵》對我們來說看起來不錯，」微軟方面那位總監這樣說道，「在我來看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或許對微軟來說，看起來是不錯。但微軟給出的這個提案疑點眾多 —— 《幻影沙塵》從來就沒能贏得過商業上的大成功，更別說會有多少人希望這個遊戲的復刻了。除此之外，這款最早在初代Xbox上的動作遊戲，是由日本人二木幸生（經典作《鐵甲飛龍RPG》）領導的團隊設計開發的。為什麼微軟會給這個佛羅裡達的小工作室安排這樣的復刻工作？雖然的確是一部另類的經典，可是有多少人真的在乎呢？
日本遊戲設計師二木幸生，也是初代《幻影沙塵》的作者
不過當時，Darkside的高層認為這個提議很有前途，而且微軟也迫切希望這款遊戲的復甦（早在2013年底，微軟Xbox的老大Phil Spencer就說過，《幻影沙塵》是他們期待覆刻已久的一款遊戲）。
就在2014年春天，他們進行了許多關於遊戲內容的會晤之後，兩家公司達成了合作共識：Darkside將獲得500萬美元的預算，製作一款僅含有多人射擊的《幻影沙塵》復刻，同時遊戲附帶觀察模式、比賽模式、以及完整而且複雜的錄像模式，並允許玩家們分享對戰錄像。根據了解內幕的前員工稱，最初計劃是打造一款專門為線上競技而生的遊戲，以和當時的兩大熱門 —— 暴雪的《爐石傳說》和拳頭社的《英雄聯盟》相抗衡。當時，這個項目的代號名為巴別塔（Babel，古巴比倫人嘗試建造的通天之塔，總覺得這個企劃名就是在給自己立旗了）。
初代《幻影沙塵》
由於《幻影沙塵》的單人模式曾很受玩家歡迎，Darkside的員工們還在猶豫將其作為一款電子競技遊戲進行復刻是否妥當時，高層卻表示出滿滿的熱情。「我們當時都樂壞了，」一名前員工說道，「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前景無限的未來。」
就和最早的《幻影沙塵》設計一樣，Darkside復刻的這款動作遊戲中，玩家的能力受遊戲開始前所組建的卡組決定。每個玩家在一個競技場式的戰場中控制一個角色，使用技能和利用周圍充滿破壞性的環境來戰勝對手。在原作裡，目標是給予玩家儘可能多的卡牌選擇。按照和微軟合同計劃，這款遊戲將於2015年8月完成並上市。
根據前Darkside的員工說，就在他們籤下了合同沒幾個星期之後，微軟的一支考察團隊到訪了工作室，並下達了新的指令：他們要一個單人戰役模式。「他們認為玩家會希望有單人模式，」這名參與了項目的前員工說道，「然而他們卻不肯增加預算或者給予更多時間。」
微軟當年和Darkside最初洽談《幻影沙塵》項目時的會議PPT
突然之間，一個原本預算500萬美元的純多人對戰版《幻影沙塵》遊戲，一下升級成為了一款僅500萬預算的多人對戰並包括6小時單人戰役模式的遊戲。這對Darkside來說他們將需要更多的設計師，更多的美工，以及更多的程式設計師來完成，以及微軟並沒有給予他們的額外的開發預算和工期時間。好在員工們的積極性仍然十分高漲，畢竟這是他們第一單自己的獨立作品，他們希望拼搏一把證明自己有成為一線遊戲工作室的能力。根據Darkside內部人員的說法，他們當初設想是製作一個可玩的以及可演示用的版本，將遊戲的玩法和樂趣展示給微軟，並用這個作為依據說服微軟再投資一筆費用。
2014年6月的E3遊戲展開幕時，Darkside還處於遊戲開發的早期階段。可當Darkside的員工們看到微軟在發布會上宣布了《幻影沙塵》時，震驚的下巴都掉下來了。更讓他們震驚的是，微軟還公布了一部Darkside裡沒人參與製作過的預告片。而且讓Darkside員工們感到不滿的是，微軟不僅沒有提及Darkside正在開發這款遊戲，甚至還對Darkside下了禁言令。微軟雖然公布了遊戲，而他們仍然不能告訴別人正在做這款遊戲。「這是一個挺悲傷的故事，好像微軟並不信任我們一樣。」一名參與了開發的前員工心酸地說道。
下面是微軟在去年E3上宣布的《幻影沙塵》預告片：
Darkside的一名前任員工說微軟這個公布會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打算展示，」這名前員工說道，「我們在休息室裡有一臺電視和一臺Xbox，當E3開始時我們被招呼來一起看發布會，然後他們突然就播出了一段兩分鐘的CG預告。我們當時的感受就是『這看起來好酷啊』，但同時我們發現微軟沒有使用任何我們製作的內容，沒有使用我們製作的卡牌組，更沒有按照我們的美術風格。基本上他們展示給玩家的東西，和我們做的東西毫無關聯。我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們也一直回應他們說，『這點預算科不夠你所說的這些東西』。」
儘管吃了一記悶棍，Darkside依舊沒有因此怠慢。遊戲從去年8月開始便進入了全力開發的階段。隨著時間的經過，日子卻越來越艱苦了起來。Darkside的前高層說微軟總是要求增加遊戲內容，每當雷蒙德那邊發來消息時他們的壓力就越來越大。微軟希望能延長單人戰役的流程，他們希望加入和改變一些功能，甚至還希望Darkside協助微軟計劃扶持的一家手遊公司製作卡片原畫。「這樣的命令基本上就是把我們幾個月幹的內容全毀了。」參與過製作的前員工這樣說。
「他們希望加快開發進度，」另外一個前員工說道，「我們也一直回應他們說，『這點預算科不夠做出你所說的這些東西』。」
初代Xbox上的《幻影沙塵》
Darkside想要設計的《幻影沙塵》
2014年的秋天來臨了，雷蒙德那邊傳來了一個，對Darkside如同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微軟的一名創意總監，也就是讓Darkside和微軟達成合作的那個關鍵人物已從微軟離職。而更讓人不安的是微軟並沒有安排新的人接替他的職位，這使得Darkside感到很受傷。工作室的出品人幾乎是每日都在聯絡微軟，因為他是Darkside和微軟之間唯一的連接。「他本人是個非常懂遊戲的粉絲，每當微軟那邊有一些出品人提出一些很蠢的要求時，他會去反駁說『這看起來真是蠢透了』。」內部人士這樣說道。
開發工作開始逐漸陷入泥潭之中，Dakeside已經在懷疑遊戲是否還有做下去的必要了。他們已經孤注一擲在這遊戲上了，因此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2014年底他們已經不再提及合同了，工作室的50名員工全部投入了《幻影沙塵》的開發工作。看起來這是一場結局命中注定的賭局，不過Darkside的員工回憶說，就他們當時和微軟關於遊戲的談話來看這沒有太大問題。
Darkside最初的計劃是在12月完成演示版，在經歷了一些討價還價之後，他們說服了微軟將期限推遲到了1月。這時一件讓Darkside雪上加霜的事情發生了：微軟的Ken Lobb在一次播客節目中說《幻影沙塵》將會是一款「流程30小時的日式RPG遊戲」。工作室的人全都傻了眼，坑爹呢？這可和說好劇本不一樣啊！「沒人想到他會這麼說，」一名Darkside的內部人員說道，「而微軟的人告訴我們Ken這人就這樣。」
微軟創意總監Ken Lobb
2015年1月底他們終於完成了試玩版。Darkside的人說他們當時還有點信心，因為微軟的人看起來很滿意。遊戲無論在美工、角色設計和關卡設計上都是頂級的（畢竟Darkside當了那麼多年的搬磚工，做了那麼多別人家的遊戲，也沒少學到有用的東西）。「所有人都很高興，」參與開發遊戲的人說道，「我很意外地得知微軟的高層似乎玩的也很開心。他們在辦公室裡和我們會晤的時候，就玩的不亦樂乎了。」
雖然Darkside的開發者們聽到原型的成功而雀躍歡呼時，他們的老大仍然在為錢的問題發愁。等到了2月這已經是一個大問題了 —— 他們沒有足夠的資源和經費，繼續製作出微軟想要的東西。而即便Darkside已經做出了非常不錯的遊戲原型，微軟似乎也沒有要繼續給錢的意思。
下面這段視頻，就是合作在中止之後流出的Darkside交給微軟的遊戲樣片。最早由Kotaku發布於網際網路上：
「微軟很愛我們，他們稱讚我們說是一起合作過的最棒的遊戲開發者，」一名參與了開發過遊戲的員工說道，「他們很期待我們的完成品 —— 唯一的問題就是資金。」
於是在2月中旬，Darkside的高層們不得不再次前往雷蒙德的微軟大本營，並前去請求給予他們迫切需要的更多資金以完成遊戲的開發。Darkside給出了底價：如果要完成擁有出色的多人競技場對戰和一個內容足夠的單人戰役，他們需要更多的資源，僅憑之前的500萬是不可能做到的（要知道如今開發一款3A級大作，成本也是十分驚人的數字，一兩個人幾萬美元做出一款大作的日子只限於上個世紀）。
他們從微軟那裡得到的回答則是No。
「所以最終，他們想要的遊戲根本不可能完成，」前員工說道，「我們沒辦法用這麼點錢就做出那麼豪華的大作出來。」
2月17日星期二，Darkside接到了一個來自微軟的電話：合作結束了，微軟不再就《幻影沙塵》項目與他們繼續合作。Darkside的老闆放下電話之後面帶土色地對員工們宣布：項目取消，所有人回家 —— 他們將全部都投入在了這款遊戲上，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別無選擇，遊戲業和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儘管只是一家外包公司，圖中這些作品中多數工作都是出自他們之手
兩個月之後，大多數的前Darkside員工都走人了，他們加入了佛羅裡達其他的遊戲公司，比如著重AR遊戲開發的Magic Leap。一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僱員說，二月底他們開了一家新的公司，很多人仍然跟著以前Darkside的老闆繼續做手遊外包等小項目。只不過他們的《幻影沙塵》是徹底死球了，Darkside以及他們曾經的夢想則都成為了陪葬品。
那麼，《幻影沙塵》還會重新回到玩家們手裡嗎？至少對外，微軟宣稱這個項目還在繼續，曾經為這款遊戲付出過的人卻表示不信 —— 畢竟，如果微軟真的願意再投錢去做這款遊戲，為什麼不繼續投資給Darkside讓他們完工呢？與微軟合作過的人說，發行商的創意團隊非常努力地回收和接手了遊戲的所有開發進度，如果微軟會做出了和他們設計不同的東西他們會表示「震驚」。
每年都有許多遊戲工作室成立和關閉。有時候，只是因為它們對大公司來說失去了價值。有時是因為他們的美工團隊無法重現當年的榮光。有時候是因為市場規矩變了。而對Darkside來說，他們曾經為玩家們的快樂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並幾乎將一款曾經Xbox玩家們喜愛的遊戲帶回次世代主機，卻在最後落得了一個如此悲慘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