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屋清左衛門殘日錄》
內容簡介
藩府改朝換代,老臣三屋清左衛門趁勢引退。他夢想著開啟閒庭信步、釣魚捕鳥的生活,未曾想首先襲來的是落差感和寂寥;於是,他決定寫寫「退休生活日記」,名曰《殘日錄》。
從權力漩渦中撤後一步,三屋意外發現「前朝老臣」的身份倒更自在,「退休老父」對家人關注更多。他憑藉過人的智慧和經驗,解決了一樁樁公私懸案。殘日餘暉,更有豐富色彩和宜人溫度。
作者簡介
藤澤周平(1927—1997),日本時代小說巨匠,曾獲菊池寬獎、吉川英治文學獎、紫綬勳章等榮譽,大量作品改編為影視劇。藤澤周平一生低調嚴謹,「平靜有力,平凡至真」概括了他的為人和作品。
藤澤周平生於日本東北地區山形縣鶴岡市的一戶農家,他半生坎坷,鬥病、喪妻,四十六歲才以《暗殺的年輪》獲直木獎,開始專事寫作。所幸他勤於筆耕,二十來載創作生涯給讀者留下眾多名作,如短篇小說集《黃昏清兵衛》《隱劍孤影抄》《隱劍秋風抄》《橋物語》,短篇連作《浪客日月抄》四部曲,長篇小說《蟬時雨》《三屋清左衛門殘日錄》《密謀》《市塵》等。
書籍摘錄
醜女(節選)
自己歸鄉隱居(註:本書中指從官職或戶主之位上退下)並由長子又四郎繼承戶主地位與家產,在外人看來就一丁點兒事。可從向藩裡提交申請,到申請被批准、又四郎進城供職,實際要辦的手續林林總總,很是煩瑣,還要與各色人等見面商談。
因此當一切圓滿告終,最後請來親戚,叫回嫁出去的女兒,在極小範圍的親族內部宣布又四郎繼承家業,並慶賀一番後,三屋清左衛門總算鬆了口氣。
又四郎年輕時曾隸屬小姓組(註:相當於近衛隊),有多年進城任職經驗,城內就職並非首次。對勘定方(註:類似出納)候補這一職位也並無不滿。清左衛門也是從御小納戶(註:負責主君的起居日常)候補開始任職城內,最終升到近侍的。幸運的是又四郎身體強健,前幾年已娶妻生子。
至此,三屋家可謂高枕無憂了。當清左衛門從所有瑣事中解放出來,心安之餘,強烈的寂寥感卻隨之襲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清左衛門大約在一年又兩個月前向藩主提出了從近侍職位上退下的隱居請求。那是在長期抱病的上代藩主故去,關於葬禮的一系列法事在採邑完結,眾人返回江戶官邸之後。
新藩主一直在考慮起用新的心腹侍從,因此清左衛門對近侍一職已毫無留戀。而且一旦決意從職務上抽身,突然就像沒了容身之地般,也沒了繼續做下去的心情,於是便順水推舟地提交了退職申請。新藩主接受了清左衛門的請求,不過很誠懇地要求清左衛門再在自己身邊留一年左右,好清理善後事宜,也對後任做些指點。
清左衛門當然從命。但在江戶官邸中繼續盡著與此前別無二致的職責同時,清左衛門意識到自己職業生涯的鼎盛期已過、以後只得退隱採邑的不爭事實。
清左衛門從家祿一百二十石的御小納戶役起步,之後連番晉升,最終高居近侍之位,多次的加官晉爵,每每也帶來家祿提升,現在二百七十石另加五十石的職務薪酬,總計三百二十石,俸祿額度可與上士比肩。一旦辭去近侍之職,職務薪酬取消自不必說,還必須騰出晉升為近侍時獲贈的現居宅邸,接受稍顯狹小的宅院移居過去。所謂失魂落魄,其中就包含了這類現實問題。
人哪……
清左衛門時時反思,貪戀地位者便是此種心態罷。
就在這樣的心緒中,某日清左衛門被藩主叫住。藩主一臉平和的笑意,說已與眾家老商定,即便清左衛門歸鄉隱居也不必搬出現居宅邸,又道:
「如果需要隱居間,儘管提出申請。通過家老令普請組(註:負責營造修繕的部門)安排即可。」
藩主當時言及的正是清左衛門眼下使用的隱居間。在江戶事務告一段落歸鄉之時,由普請組經手增建的整潔隱居間已落成。
藩主那時好意為何?時至今日清左衛門仍不時思索。開始單純以為這是對自己長年忘我侍奉上代藩主的褒獎,其實卻不盡然,尤其近期清左衛門忽地想到—是否與那事有關?
當今藩主被立為世子時,上代藩主曾經猶疑不定。上代藩主有兩位公子,弟弟更聰慧。但當其向清左衛門問計時,清左衛門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哥哥,推舉了現在的藩主。記得當時進言道:若是亂了長幼之序,難免引發藩內爭端。
這已是陳年舊事,且上代藩主就此事徵求意見的大臣不止清左衛門一人。
確切緣由仍不得而知,別於主屋另建起來的隱居間卻毋庸置疑是拜藩主好意所賜。清左衛門很是享受這不期而至的舒適,然而不久之後,寂寥感也造訪了這隱居間。
江戶官邸不僅位於町街之中,藩主在府與不在府年份,官邸內的人數約有百名之差,平均起來常駐三百五十人上下;熱鬧的町街上的嘈雜之音、人群的嘁喳之聲,直到深更半夜仍不絕於耳。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清左衛門,在除自己外只有小兩口及還是個嬰孩的孫兒的家裡,就算再加上男僕與婢女,也感到過於安靜了。
事實上,故鄉的夜晚在宵五時(晚上八點)就已靜如深夜,院牆外行人的腳步聲、話語聲驟然消失,剩下的就只有偶爾從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
可能這也算理由之一吧,當夜深人靜獨處隱居間時,清左衛門突然感到揪心的孤獨陣陣襲來,兩度三度不止。那時的自己仿佛變成了黑暗曠野中僅存的一株枯樹,形單影隻。
清左衛門深感意外。他暗中開始打算隱居事宜是在三年前妻子喜和病故之後。妻子去世時清左衛門才四十九歲,卻受職責所累,已是疲憊不堪。當上代藩主亡故時,隱居之心已不可動搖。
因此,對於隱居採邑、遠離公事、將家業交付給兒子,清左衛門原本絲毫沒有留戀或無謂的感傷,而是打心眼裡期待隱居後悠然自得的晚年生活。
清左衛門心裡描畫的悠然自得的生活,比如盡情信步於城下周邊的土地,散步之餘,偶爾踱進矮山捕捕鳥,涉足小河釣釣魚,諸如此類。每每回想起僅存記憶之中已經許久沒機會得見的開滿白色野薔薇的河邊小徑,清左衛門便不禁怦然心動。
然而,向隱居的清左衛門襲來的卻是與這開放感截然相反的、與世隔絕般的自閉感。而且這種奇異的精神萎靡在歷經數日自動消退後,清左衛門甚至多少能夠理解這種情感從何而來了。
清左衛門曾簡單地以為隱居不過是從世間撤出一步。而實際上,隱居是將他此前的生活方式、淺顯地說是將他的生活環境與習慣,做了一個徹底顛覆。
身居要職時,清早醒來已在計劃如何處理一日事務,還要為理順上下關係而大傷腦筋;隱居之後呢,早晨睡醒臥於榻中,卻要首先盤算這一天幹點什麼才好。侍奉主公近旁、大權在握的清左衛門,忙碌於辦公房時也好,小憩在役宅時也罷,或公或私訪客絡繹不絕,而如今卻終日不見一人來訪。
清左衛門本還打算仍與世間平等交往,只是相比從前有所節制,不成想世間卻好似突然將清左衛門拒於千裡之外。在職時忙碌勞累的日日夜夜,前些日子還置身其中的那個地方,不知不覺間,已儼然成為遠在天邊的另一個世界。
清左衛門想通了,這異樣的空白感一定就是奇異心境的成因。同時也明白,如果無法回到從前,這空白感就只得用別的什麼東西,也可以說用新的生活與習慣來填補。清左衛門意識到,單靠無所事事地散散步打發時光是行不通的。
好像恰好估摸到清左衛門已平靜下來似的,某日晝八時(下午兩點)多點,兒媳裡江來到隱居間。
「前些日子慶賀隱居繼業的花費到今天一點兒不剩都付清了……」裡江說著,翻開手中一本薄薄的帳冊樣的東西,像是要對花費明細做個報告。
「不必詳說啦!」清左衛門道。反正連同家業,錢袋子也一併交了出去。多數家臣都將領受的祿米委託給常來常往的商戶,需要時就以錢幣的形式領取一些。三屋家也不例外。
收存三屋家祿米的是城下一家字號叫越後屋的稻米批發商,因清左衛門供職江戶,以前喜和與越後屋交涉,喜和死後又四郎接班,所以現在也並沒有再次把錢袋子交出去的感覺。
「你們倆辦妥就好。」
「可又四郎吩咐要大致報告給父親大人。」
裡江說完,快速報告了開銷項目,酒兩樽、魷魚乾五十片、白砂糖一斤等。酒菜都很簡單,沒多少花費,耗資最大的是作為禮品贈送給當晚來賓的絲綢,每人一匹。
「總計五兩一分六百三十文。」
「嗯,收拾妥當再好不過。」清左衛門道。
裡江合上帳本,若無其事地環顧屋內。一雙眼睛先是盯著攤在桌上的日記,旋即又移回清左衛門身上。
「怎樣?您多少安穩下來了?」
「嗯,安穩下來了。」
「那太好啦!」裡江說著眼光又去瞟桌上的日記,「您寫日記啊?」
「嗯,老是稀裡糊塗地待著也不成,就琢磨著寫寫日記。」
「不過,「殘日錄」這名字妥嗎?」裡江像是遠遠地看清了桌上日記裡的字跡,似乎要哄公公開心似的,眼裡漾出笑意,「是不是該取個喜慶點的名字?」
清左衛門恍然大悟:兒媳這是借報告花銷明細之機打探起老頭子我的動態來了?接連幾日悶悶不樂,難免外現於形。
「哪裡話!不必擔心!」清左衛門道,「這是『雖惜遲暮,距日沒尚遠』之意,並非要數著剩下的日子苟延殘喘。」
「是——嗎?」
「要做的事情樁樁件件,為父也將大忙特忙起來哩!」
因父親驟亡,清左衛門年輕時早早就接手家業。受此影響,學業撂下且不說,連曾經一度被評價為大有前途的無外流劍術修行也半途而廢,清左衛門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所幸有了空閒,」清左衛門道,「準備撣去灰塵重讀經書,昔日道場那邊也打算去瞧瞧。」
「這把年紀混在年輕人裡對練是不方便了,求個教頭學學架勢還行得通。」
「肯定行!」裡江說完,屋裡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裡江像是要把心裡話和盤託出似的繼續道,「娘家爹爹剛隱居那陣子,一下子沒了精神,不久就病倒了,那以前爹爹可是連感冒都沒有一次的人。」
裡江是曾任郡奉行的服部彌右衛門的么女。話裡提到的彌右衛門年過七十卻依然健壯矍鑠,清左衛門被這番話勾起了興趣。
「哦?怎麼回事?」
「勸爹爹去釣魚,準備好家什,硬把他拽去海邊,到那裡就來了精神,至今還釣!」裡江偷偷一笑道,「哎呀,淨跟您聊啦!」說罷折起膝上的帳本站起身來。
見裡江出了房間,清左衛門暗自苦笑。不知是裡江自己心明眼亮還是受又四郎所託,總之特別來看看無精打採的老公公是確鑿無疑的。
只不過裡江對此並不直截了當地說出口,也不「是啊是啊」地一味順情說好話,而只是很乾脆地來告知,小兩口對剛剛開始隱居的父親的情緒波動已明察秋毫。
清左衛門不禁感嘆,真是個聰明媳婦啊,老頭子我沒看走眼。清左衛門聽說服部的小閨女心性純良容貌姣好,藉口有事特意跑去相看。當時裡江出來見禮,小姑娘給人的印象清新可人。清左衛門正回想往事,剛出門的兒媳又急匆匆返回。
「町奉行佐伯先生駕到。」裡江道。
這是清左衛門隱居後上門的第一位訪客。
題圖為電影《黃昏的清兵衛》劇照,來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