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最近這部陳凱歌的新作居然引起了些許討論,贊彈之間透著大家對陳凱歌的愛之深責之切。比如反派第一「重量級」嘉賓劉三解,他給《妖貓傳》的打分是5分,卻並不妨礙他在以下雄文中對這部爭議之作抽絲剝繭的分析。對於原本應該做一期長節目的《妖貓傳》,奉上這篇三解的雄文,就算是一個小小補償吧。
本期作者:
劉三解 ;鳳凰網著名時評人、網易號「各有態度」籤約作者、鳳凰「歷史頻道」前主編;共參與4期反派影評長節目。個人公號「劉三解freestyle」。
作者打分:5分(其它打分:《至暗時刻》8分;《南漢山城》8分:《芳華》5.5分)
(本文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在陳凱歌的指尖,《妖貓傳》中楊貴妃的美貌只是一個隱喻,她真正的名字是「斯文」,是「詩酒風流的斯文盛景」,是光耀萬邦令日本人、胡人都趨之若鶩,為之折腰的「中華文化道統」,是「文明」!
陳凱歌老了,開始懷舊了,就像馮小剛的《芳華》。
很多人看《妖貓傳》,看到的是夢幻、是大唐,如果僅此而止,那就不是陳凱歌,而是張藝謀。
現實是,正是飽受詬病的分裂,才讓陳凱歌的懷舊故事與馮小剛、張藝謀迥然不同。
在越發回歸本真的時代裡,馮小剛的理想時代是白花花的大腿上流淌著荷爾蒙味道的汗液,是優先佔有一切的幹部子弟,在他的奮鬥成果面前揮灑淚水,而張藝謀,則只剩下一道色彩斑斕、貫通中外的《長城》。
大唐,只是陳凱歌借用的一個物像,一個背景,一個為了人民幣不得不為的幕布。他想說的,其實是那個時間段,楊貴妃香消玉殞到白樂天、空海重拾舊事的間隔
——三十年。
三十年,並非口誤,因為在劇中出現多次,甚至在字幕中已經明確提示了「三十年前」。
真實的歷史位面裡,楊貴妃死於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劇情發生的時間,有新皇帝的名字作為佐證,也就是唐順宗李誦即位之年,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間隔是30年嗎?不是,是49年。
帶著這個疑惑繼續看下去,就會發現伏筆絕不是一個兩個,要說的,也絕不是大唐的宮闈秘史,哪怕在電影前半段,陳凱歌已經鋪陳了一道又一道的懸疑,俗套地指向了這個謎團。
這個俗套,絕非虛言,跳脫的黃軒拉著染谷將太這個老外,蹦蹦噠噠地走遍了唐城內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檔旅遊節目,直到「妖貓傷人」,才提醒我們,這是一部「懸疑劇」。
等到阿部寬飾演的阿倍仲麻呂出場,一場「魚龍曼衍」(也稱魚龍曼延)的幻術大戲,又走向了「奇幻劇」。
然而,這些都只是皮相。長安城中無數人仰望的楊貴妃在鞦韆上飄蕩,她的風姿,連西渡重洋的日本人都不禁拜服在裙下,連粗魯不文的野蠻胡人安祿山都渴望得到她,擁有操控一切權柄的唐玄宗更將她視作不容任何人染指的禁臠。
這裡說的是貴妃的美嗎?是在說一個「擁有一半胡人血統」的美女嗎?
根本不是!
在貴妃生辰的極樂之宴上,被某些人詬病為「油膩中年」的李白醉醺醺地出場了,他的《清平調》在沒有見到楊貴妃的情況下落筆,演員將這首詩分成了兩段: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演繹得輕鬆隨意,正如影片的前半段,陳凱歌胸中的大唐風物一一展示(三解註:多有不靠譜之處),但畫卷徐徐展開,佔一個美字。待到: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李白雙目含淚,情難自已,正如影片後半段,風格急轉,只剩回憶與憧憬。
有人說,此處的李白,是陳凱歌的自比,卻不如說是自喻、譬解,告訴眾多看官,《妖貓傳》的預設結構就是兩段,該提起精神來了。
唯恐看官們不懂,緊接著是楊貴妃謝李白為自己寫詩,這也是歷史上確實發生過的佳話,但在劇中,李白卻是懵懂加直率地否認《清平調》寫給楊貴妃,明說:
我也不知道(寫給誰的),可我不能騙娘娘吧?
他真的不知道嗎?那「會向瑤臺月下逢」的淚水又是灑給誰的?
李白的否認,就是陳凱歌的否認。
他真正想告訴觀眾的是,《妖貓傳》根本不是圍繞楊貴妃這個具體的美人。
到這裡,其實已經一通拳打腳踢將小說原著的瑪麗蘇故事砸得粉碎了,再也不是楊貴妃復活的三角戀情愛故事。直到楊貴妃叫住正在穿靴的李白時,那句飽受詬病的出戲、自戀的臺詞,才真正點了題:
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對照一下君臨萬方的唐玄宗聽到李白詩句受到楊貴妃喜愛後的反應:
重重賞,讓他明天就離開長安,永遠不許回來。
小處講,這是塑造一個嫉妒、小氣的小男人形象,可往深處想,代表權力的李隆基的表現,和代表文明的楊貴妃,何其不同?
事實上,在陳凱歌的指尖,《妖貓傳》中楊貴妃的美貌只是一個隱喻,她真正的名字是「斯文」,是「詩酒風流的斯文盛景」,是光耀萬邦令日本人、胡人都趨之若鶩,為之折腰的「中華文化道統」,是「文明」!如果上述信息還說得不夠清楚,那麼阿倍仲麻呂筆記中的兩句話,讓三解無比堅信自己的判斷:
強盛時,她是帝國的象徵,危難時,大唐將不再需要她。
在馬嵬驛,唐玄宗不再需要楊玉環,權力不再需要文明,他卑怯地欺騙,正如他之前的毫不包容一樣,他為了保存自己,可以拋棄一切承諾和愛與美。
仍舊記掛她的,是阿倍仲麻呂這個異邦人,是丹龍、白龍這兩個稚嫩的少年。還記得他們對著楊貴妃敘述自己的身份嗎?
丹龍是幻術大師黃鶴的兒子,白龍是父親賭輸了輸給黃鶴的徒弟。
丹,就是紅,白,自然就是白。
丹龍參與了活埋楊貴妃的陰謀,又忘不了與白龍的兄弟情義,但是他在打開楊玉環石棺的那一刻,就已經確知「貴妃已死」。
其實,親兒子的身份和紅色代表的眾多事物一樣,丹龍正是曾經參與破壞和消滅這個古老國家的「詩酒風流的斯文盛景」的參與者,是打斷「中華文化道統」脊梁的執刀人,這個過程,想來無需三解幫助任何人回憶。
他們精明、現實,最早察覺世界的一點風吹草動,他們是社會的佼佼者,正如幻術師的親生兒子最終走上大唐密法巔峰,成為惠果大師一樣,換一身裝束和職業,他們仍舊是他們。
而白龍,一個不讓貴妃被「活埋」而被師傅打斷腿的平民子弟,一個為了挽救貴妃捨身吸毒的平民子弟,一個魂魄化身為黑貓,一隻肉身吃了有毒的魚而死在仇人榻下的平民子弟,生存的目的,不過只是為了能陪伴在已經永遠醒不過來的貴妃身邊。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如果不是貴妃已死,白龍連貼近貴妃的機會都不會有,他的前面有「丹龍」、有「高力士」、有「阿倍仲麻呂」、有「唐玄宗」,哪怕是「白居易」,也比他的距離更近。他對貴妃的愛,支撐了30年,對於毀滅這一切的禍首的恨也支撐了30年,然而,正是他曾經的兄弟,那個丹龍,來到他的身邊,告訴他仇恨應該結束了,貴妃已經死去,永遠也活不過來了。
至此,這隻黑得不能再黑的黑貓,連跳上玉臺親近「文明」都做不到,終於承認「貴妃已死」,「道統已絕」,悽涼離世。
全劇的最後,尋找大唐超越生死的「無上密法」的空海和尚,登堂入室,進入了青龍寺,與惠果大師直面,得到了他想要的,也就是那「極樂之宴」四個字,這也是這位寶相莊嚴的老年丹龍自己的體悟,或者說是無數個老年「丹龍」們的一生體悟:
滿不在乎。
其實,陳凱歌還是在乎,所以,他書寫了這個「三十年前」的故事,那個他心目中的黃金時代。
只可惜,這個時代願意陪他緬懷那個時代的人越來越少,就像三十年後只剩下白居易還記得「貴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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