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華
2018-03-07 18:04 來源:《柬埔寨旅人》
東南亞至今仍是個悲苦與希望並存的世界。當然,東南亞之大,很難概括討論,就談柬埔寨,這是東南亞最困難的國家之一……柬埔寨的鄉間仍埋藏著無數不明下落的地雷,號稱經濟起飛的首都金邊周圍仍充斥著以撿拾垃圾維生的貧民,眾多的愛滋患者缺乏生機。天堂與地獄的寫實,就如同吳哥窟的石雕故事一般,上演著人世歷史中的喜怒哀樂、罪與罰、墮落與超脫。
這些寫實所透露出的光怪陸離,我在書中寫過,如今景況應該更具張力。不過,有一則故事我未曾寫入。滄海桑田,如今提筆,應該已無傷於人。
1985年3月20日,臺灣軍事法庭審理「江南案」偵訊陳啟禮(左四)。陳啟禮後被判無期徒刑。1988年獲赦出獄。臺灣著名的黑社會組織「竹聯幫」出過一位傳奇領袖陳啟禮,我在柬埔寨工作期間,曾受惠於他的協助。
長話短說,一名臺商佔用了我們工作站的車子,我無計可施,轉向一名在柬埔寨闢地耕稻的臺灣媒體前輩求援。該名前輩告訴我只有陳啟禮能治這類臺商,但他也說像我們這種從事國際援助的民間組織是「白道」,而陳是「黑道」,「白道」不方便直通「黑道」,所以由他幫我去說。沒幾日,車子就還回了。這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自然明白黑白兩道分流的道理,但事後陳託人轉達邀請我們去他家時,我仍欣然攜禮上門致謝。陳啟禮很明白地說,他非常佩服我們在柬埔寨的工作,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找他,也歡迎我們隨時去他家玩,包括使用他家的遊泳池。他對我們的善意,就像許多臺商對我們的誠意一樣,表現出與尋常臺灣人往來的鄉愁。
但我在柬埔寨期間沒再上門過。世事難料,我最後一次拜訪陳啟禮的金邊住家,竟是我離開柬埔寨之後的事了。離開柬埔寨後,我回臺擔任記者。2000年6月,柬埔寨臺商會長遭人殺害。這攪動了臺灣與柬埔寨的政治經濟神經,各種傳言四起。我被報社派去金邊採訪此條新聞,眾多的臺灣媒體,尤其是無線電視臺也出動不少攝影機。一大群臺灣媒體在金邊採訪,語言不通,文化與政治差異懸殊,但臺灣電子媒體在異地仍慣常採用臺式採訪風格,見到柬埔寨檢警出來,便蜂擁而上,以麥克風撞向人臉,然後七嘴八舌提問,有人甚至用中文,沒錯,用中文詢問。該名檢警臉色大變,旁邊的警察憤而拿起真槍實彈的步槍,一副你再鬧我就上膛的架式。臺灣的警察卸槍弱化與民為善已有時日,臺灣媒體在自家當老大慣了,總之,那群臺灣媒體人出於慣性與無知,沒在怕的樣子。但柬埔寨可不是民主國家,那些軍警的怒臉在我眼裡真是令人膽戰心驚。我馬上趨前採用柬式禮儀,使用尚可溝通的高棉語跟那些荷槍實彈的軍警道歉,並拜託臺灣媒體趕快離開。本來那些大無畏的臺灣記者似乎還不想撤,直到我說:「你們再不走,到時他就算不抓你,也會沒收你的攝影機。」勇敢的臺灣媒體才悻然退離。
該名臺商會長被殺的新聞,在此不贅言,總之是件複雜的商人內鬥。欠缺當地消息渠道的臺灣媒體大多無計可施,只能等待柬埔寨警方的消息。記者出差在外,沒有新聞傳回,不好交差。於是,有媒體提議去採訪陳啟禮的住家。說也奇怪,向來甚少接受媒體訪問的陳啟禮,居然毫無猶豫地敞開大門親自迎接像觀光團一般的臺灣媒體,帶領大家參觀住處,而且幾乎有問必答。可能是氣氛太好了,突然,一名無線電視臺的菜鳥女記者要求參觀陳啟禮的「軍火庫」。聽到這請求,我很訝異,沒想到陳啟禮居然立刻微笑答應。我還記得,在爬樓梯往目標移動時,我走在人群後面,和陳啟禮當時身邊最親近的小兄弟在一起。這小兄弟一向寡言但對陳十足忠誠,我低聲問他:「給這麼多人看槍枝,這樣好嗎?」小兄弟難得地回我話:「不好!」然後面色凝重地看著前方簇擁的人群。
我當時的感想是,陳啟禮就算仍是江湖大哥,也老了,想家了,他八成想與媒體親善,看看能否增加他獲準返臺探望老母的機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將軍難免中箭落馬。菜鳥記者的提議配上老大哥的失算,陳啟禮的願望永遠落空。該家臺灣無線電視臺的新聞在柬埔寨也能夠通過衛星收看,隔天,陳啟禮家中藏有軍火的新聞畫面傳遍柬埔寨,不論陳啟禮當時與柬埔寨高層有何瓜葛,光是他以軍火示人,公開挑戰柬埔寨政府權威,就足以讓他倒臺,他立刻被柬埔寨武裝警力抓入大牢。
陳啟禮(右圖中)晚年在柬埔寨的慈善活動中。1997年,臺灣當局展開掃黑行動,通緝包括陳啟禮在內的十大要犯,陳啟禮輾轉三地,最後選中了柬埔寨安身。2000年,陳啟禮因私藏槍枝被柬警方逮捕。因為臺商會長被殺而湧入金邊的臺灣記者,馬上把焦點轉向「竹聯幫」大哥陳啟禮在金邊遭逮捕的大新聞,忙得人仰馬翻。我清楚地記得,當陳啟禮從警局出來被帶進車子坐在左方後座時,我就站在車子旁邊,他認出我,雙手被扣住的他自然也沒權利打開車窗。他貼著車窗對我用唇語說:「幫我找律師。」我愣在那裡,心裡五味雜陳。我是個客觀中立的記者,也曾是受惠於他的民間組織工作者,我能接招嗎?我有何能耐接招?更令我困惑的是,他怎麼會找我呢?他已經無路可走、病急亂投醫了嗎?顯然是的。
陳啟禮終究未能以活虎之姿離開柬埔寨,2007年病重,赴香港就醫未果逝世。當年遺體返臺火化,喪禮驚人地隆重,治喪委員會名譽主任委員就是當時臺灣「立法院」院長王金平。我曾經守著那條「白道」「黑道」界線的謹小慎微,在看到新聞的那一瞬間,就對照著現實的臺灣政經戲臺,成為我心中自嘲的笑話。
喪禮隆重,不少政要名流到場參加這段往事,為我的柬埔寨經驗下了適切的註腳:我對移動可能造就的善與不善,體驗深刻。人情冷暖與世事道理並非黑白分明,但貧窮與炫富、不堪與光彩、期望與夢碎卻常寫實得令人疼痛。臺灣或其他地方華人對異文化的無知與不尊重,也常令人瞠目結舌。
我在柬埔寨時以住民自居,回首往事時則成為旅人。回憶在不同的時空與觀點中交錯成型,記載了我的一段生命紀事。
人類學於我,是一種生命眼光,遠勝於一類學術語言。但我對人類學精髓的衷心體悟,是在柬埔寨開花,「後柬埔寨時期」才陸續結果,《柬埔寨旅人》與《我的涼山兄弟》都是受惠於柬埔寨移動經驗的花果。從柬埔寨到涼山,我以不同姿態嘗試探索這個世界,以腳跨越,用心理解,借文字表意。我有幸看到的這個世界,充滿了苦痛與驚喜,滋養了我,讓曾經年輕困惑的心,逐漸眊智升華。一笑遣人事,這本事,我似乎靠近了些。
書寫是我理解這個世界與介入不平的方式。只希望不是發洩自我的主觀與情緒,而期待記錄自己理解差異後的感想與反省,才不負我曾大言不慚地說過:「人類學活在我的眼睛與血管裡。」
劉紹華,《柬埔寨旅人》,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11月(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關鍵詞 >> 柬埔寨,人類學,竹聯幫,陳啟禮,江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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