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文學大家元好問在《摸魚兒·雁丘詞》中曾留下一句千古名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而香港女作家李碧華的《胭脂扣》完全可以說是對這一千古名句的註解。
同時這部作品又沿襲了蒲松齡《聊齋》的文風,通過一個痴情的青樓女子與心愛的男子雙雙殉情的故事,將萬丈紅塵中的一腔痴情與愛恨依依書寫得纏綿悱惻,卻又不免令人心生悵惘。
李碧華原名李白,祖籍廣東臺山,出生、成長於香港,畢業於香港著名女子學校香港真光中學。李碧華擅長寫辛辣、悽豔悲涼的故事小說,文筆流暢,觀點獨到。雖屢獲國際獎項,卻如已潑出去的水,只希望最好的作品仍未寫就。她認為人生所追求不外「自由」與「快樂」,活得逍遙。
接下來,就讓我們跟隨李碧華的筆觸一起走進《胭脂扣》的故事裡來吧。
1.
邂逅如花
袁永定是香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家報社的廣告部副主任,他的女友凌楚娟是這家報社的娛樂版記者。他們一個性格溫馴,一個性格潑辣,但相處得還算融洽。
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女子,專門找到袁永定說要刊登尋人啟示。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呢,只見「她全部秀髮以啫喱膏蠟向後方,萬分貼服,額前灑下伶仃幾根劉海,像直刺到眼睛裡去,還穿了一件淺粉紅色寬身旗袍,小雞翼袖,領口袖口上緄了紫跟桃紅雙緄條」。
她一會兒說她要找人,一會兒說她要尋夫,並說在報紙上只寫:「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這些內容。而且她既沒有錢,也沒有地址、電話、身份證。她只是對袁永定說:「我來的時候,迷迷糊糊,毫無頭緒。我只強烈地感覺到,第一個遇上的人,是可以幫我忙的。」
她說她從小被賣給「倚紅樓三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麼。面對這樣一個憂愁美麗,且打扮陳舊古典,眉宇間帶著風情的陌生女子,袁永定雖然心中不免蕩漾,但還是拒絕了她的請求。
因為他要在電視機前看香港小姐的準決賽,同時等女友的電話,然後一起去宵夜。而且他也一時無法弄明白什麼是「倚紅樓三家」。
因為女友突然來電說接到線報,有落選的香港小姐相約到咖啡館曝內幕,女友要去追獨家新聞。袁永定只好一個人怏怏地從報社獨自回家。
結果半路上袁永定又遇到了如花,原來她竟然跟著他轉了幾條街。她說她只申請到七天時間上來尋人,讓袁永定一定幫幫她。而且她現在對已經完全變樣的街道布局和建築根本搞不清,沒有袁永定的幫助她寸步難行。
袁永定帶她去吃飯,她一口也不吃。半路碰到一個算卦測字的老人,如花便走不動了。袁永定說替她付錢,如花抽了一個「暗」字。如花說尋人,算卦老人說這是個吉兆呢。這個「暗」字的意思乃是「日內有音」,老人繼續解釋說:「這是一個日,那是一個日,日加日,陽火盛,在人間。」
算卦的老人接著幫如花看手相,發現她沒有生命線。又問她的生辰,如花說屬狗,老人說那是戊戌年,也就是1958年。如花說不對,是庚戌年,1910年。而且如花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轉眼間,算卦的老人倉皇而逃。而如花也不見了蹤影。
等到袁永定上電車的時候,如花又出現了。他們聊天的時候如花提起來的戲劇都是幾十年前的。什麼三司會審殺姑案、神眼東宮認太子、十年割肉養金龍、一張白紙告親夫……
袁永定這個時候才開始全身發冷,發聲問她:你是什麼人?你是——人嗎?
如花悠悠地說:「去的時候,我二十二歲。等了很久,不見他來,按捺不住,上來一看,原來已經五十年。」
原來,如花是五十年前的一隻女鬼。
女子如花歷經五十年的生死阻隔,從地府來到人間尋找生前摯愛之人的故事,不免讓我們想到湯顯祖的《牡丹亭》。
《牡丹亭》中作者借主人公杜麗娘之身所道出的情愛真諦,也正是李碧華筆下的女子如花心中的愛情真諦:「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經歷生死患難的愛情總不免是蒼白的。可是,究竟有多少人能讓生命中的愛情穿越生死的阻隔呢?
2.
女鬼如花
五十年前的如花是香港有名的風月場所石塘咀倚紅樓的頭牌阿姑,如花自小被賣入倚紅樓,接受琴棋書畫等諸般禮儀調教,可謂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是大家風範。正是在諸多的客人中,如花看中了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的少東家,眉目硬挺、細緻溫文的陳振邦。
那個夜晚,倚紅樓中花天酒地,如花在座中遇到十二少。如花暗示三天後讓他來找她,於是便有了他們之間的纏綿悱惻、愛恨依依。
同樣是在多年前,如花和振邦相約殉情,卻不想自己死去後在陰間苦苦等不到振邦的到來,於是在轉世投胎之前特意請了七天假,來到人間尋找自己當年的十二少。
如花從陰間來到陽世,碰到的第一個人便是袁永定。
碰到袁永定的那個夜晚,如花跟著他在五十年後已是天翻地覆的香港尋找自己當年生活的痕跡、流連的場所,如同亡路歧羊,倉皇無助!
於是,袁永定只好將如花帶到自己家裡。按年齡來算,如花比袁永定要大四十八歲,如果一直苟活,此時的她應該已是一個龍鍾老婦。可此時的她依然是二十二歲的花容月貌。
這個夜晚,如花側身坐在袁永定家的沙發上,眼波斜泛,說起與十二少當年的故事:
當年十二少買醉塘西,眷戀如花。他與一般客人迥異之處,便是時有高招。一個晚上在執寨廳,十二少送了如花一個生花扎作的對聯花牌,聯云:「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以此更進一步贏得了如花的芳心。
十二少陸續送來了綿密的花箋,情書,各式禮物。諸如芽蘭帶、繡花鞋、襟頭香珠、胭脂匣子、珠寶玉石……十二少父母均在,大戶人家。雖然家財百萬,但他還不敢明目張胆將如花帶回家,只得籌措二百多元,購買了大銅床,送到如花的香巢。
如花從此謝絕其他恩客,全身心地放在十二少身上。即便花運日淡,臺腳冷落,終無悔意。二人整日攜手看大戲、操曲子,你濃我濃……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袁永定家的電話響了,原來是女友凌楚娟採訪完畢要來永定這裡寫稿。因為如花正在,永定越是百般尋理由阻止凌楚娟前來,火爆脾氣的凌楚娟愈是緊追不捨。眼見女友就要駕臨,袁永定內心緊張慌忙。如花卻是在一旁安慰,說你儘管放心,應付此等場面我有經驗。
袁永定這才想起如花來到陽世的真正目的是要尋找另一個男人:十二少。這與自己並沒有關係。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隨著大門的打開,袁永定的女友凌楚娟衝了進來。
在愛情中男人與女人相比,女子則往往是最投入的那個人,也是最奮不顧身的那個人。凌楚娟的身上有著與如花一樣的火熱激情。她們的心裡都隱藏著一種對愛的持久激情,也正是這激情,讓她們迅速地了解靠近,很快就成了愛情宗教中的一對同道中人。
如花與十二少的相遇,則尤其濃烈浪漫。可惜的是男人的激情並不持久,因此這個世間的愛情,開始的時候愈是濃烈浪漫,結尾的時候便愈是慘烈悽愴。
3.
如花往事
短髮衝動的娛樂女記者凌楚娟用她那一雙褐色的眼珠將如花從頭到腳掃了一遍,袁永定這才開始介紹女鬼如花的來龍去脈。
於是,凌楚娟問起了關於如花所經歷的那一段前塵往事。比如為何如花和十二少最終沒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為何最後只有如花一個人赴身陰府。娛樂記者果然出語凌厲,句句如針,見血封喉。
原來當年十二少雖與如花痴迷戀慕,但他本人卻並非「自由身」。因為他的父親陳翁在南北行經營中藥海味,與同行業的程翁是患難之交,生活安泰之後,二者指腹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賢。
如花的惆悵便是封建時代的家長,自視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納妾之風,卻不容青樓妓女進入家門,所以堅決反對如花與振邦在一起。
如花為了爭取自己的幸福,也曾在某一天,鼓起勇氣,穿著樸素衣裳,不施粉黛親自前去求見陳翁。結果陳老太拿出了钁頭掃把親自將如花趕出了家門。
後來,陳翁有一次做生意虧了本錢,因為迷信「邪花入宅」帶來衰運,便永遠將如花視作眼中釘。
十二少為了和如花在一起而離家出走,和如花一起在外面租房住,從此也沒有了家中的收入,日子開始陷入窮困之中。
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繼,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及至最後變成了一對怨偶。一點點小事便鬧得雞飛狗跳,各自開始懷疑曾經的選擇。
不得已之際,十二少開始通過如花在風月場的關係去學戲,如花為此交了大量的學費。但生活並沒有變好,恰恰相反的是,在悲催無奈之際,他們變成了一對煙霞客。落魄的十二少,開始借吞雲吐霧來忘憂。如花無從勸止,有時候也跟著抽上一兩口。
絕望之際,兩個人把心一橫,想到了吞鴉片一起死。他們約定,假如再世為人,便定下暗號,讓另一個人等一等,即便黃泉路上,也要相互守候。
暗號是四個數字:三八七七,信物則是十二少送如花的胭脂匣子。
不想,等到他們相約赴死的那天,如花吞了大量的鴉片,十二少吃的卻是安眠藥。後來如花很快去了地府,而十二少被家人花費大量錢財救了下來。二十四歲的年紀,家中又有妻兒守候,收了心,便回他的南北行去了。
十二少的殉情未遂,造成了如花在地府中長達五十年的白白等待。女子剛烈如火,所愛的那個男子卻枯槁如木。縱使再濃烈的火焰也無法讓一根枯槁的木頭燃起熊熊烈火。可他並非完全是個負心人,他只是沒有剛烈赴死的勇氣,愛情並非是他生命中的全部,也就更不可能成為他的宗教。
一個想死而又不敢死的人,其實是最痛苦的。十二少的人生便是如此。所以,與一腔痴情的如花相比,在人世間被死亡苦苦折磨的十二少才是更悲慘的那個人。從如花死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成了一個在情感生命中被判了死刑的人,卻要在人間忍受漫長而蒼白的歲月煎熬,直至形神俱消。
4.
所有的愛恨都抵不過時間的刻刀
袁永定和凌楚娟這一對報社的情侶,最終決定幫助如花一起找到她人間地府到處尋找的十二少。通過「三八七七」這四個數字鎖定了傳呼機號,結果竟然找到了十二少的兒子,這才得知如今的振邦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常年在電影城以做群眾演員為生。
於是,袁永定與凌楚娟一起帶著如花幾經周折進入影城,看到的卻是一個個蒼老疲憊的臉孔,他們衣衫不整,渾渾噩噩,似乎根本無法分辨出彼此的不同。而如花就在尋找十二少的影城中消失不見了。
哪怕是一個鮮妍明媚的女鬼,五十年痴情的守候與尋找,在衰老疲憊的時間刻刀面前,曾經的生死相依也會一瞬間被殘酷的現實粉碎成一地塵埃!
死去五十年的如花芳容永駐,永遠地停留在了她美麗的二十二歲,而活著的陳振邦卻在五十年的歲月中真的成了一截枯木。那段曾經如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愛情,終了還是變作了五十年歲月長河中的一聲嘆息。
如果你曾目睹過一張美麗的錦緞在墳墓中埋了一百年,一見陽光便迅速地變成粉塵的過程。你也就懂得了如花五十年後在人間最後見到時十二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