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姿花傳》是日本能樂理論的代表性作品,也是中古時期東方戲劇理論的巔峰。此書涉及的不僅僅是戲劇理論,還涉及人生理論,因為戲劇和人生有密切關聯。能樂是日本的古典歌舞劇,據說來自中國隋唐時期傳入的漢唐樂舞,卻又幾經演變,流傳至今,有著極濃烈的日本民族特色。理解日本文化的特點,理解日本的民族性,可以從理解能樂入手。
能,是」有情節的藝能」的意思。如果推原起來,也可以指才能、能力,其極致也可以指能本身。《西遊記》中有悟能,做演員就要悟這個能。我聽說《風姿花傳》是在1990、1991年前後,當時讀到一句話:」要了解十體,更要牢記年年來去之花。」我讀了心有觸動,覺得很美。
作者世阿彌(1363?-1443?),相當於中國元末明初時人。中國同時代的文化偉人很少,藏地的宗喀巴(1357-1419)是一個,漢地的張三丰也是一個。日本稍後為人們比較熟知的有一休宗純(1394-1481)。
風,風體,指表演的某一類型,如藝風、演技、風趣等。風,從人的氣息而來,好比風雅頌的風。諾斯替分靈(spirit)和魂(psyche),靈的希臘文是普紐瑪(pneuma),也就是風。上帝創世,據說有兩樣東西不是他創的,水和在水上的靈(見《創世記》1:2),靈就是風。海頓弦樂四重奏《臨終七言》之七:」『我把靈魂交給你了』,說著氣就斷了。」(見《路加福音》23:46)這裡」靈魂」和」氣」在希臘文裡都是普紐瑪,也就是風。而在中文裡,風也就是《莊子·逍遙遊》」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息。
姿,就是李漁《閒情偶記》所謂態度,也就是《西遊記》」大覺金仙沒垢姿」的姿。
花,姿比風高一步,花比姿更高一步。本書往往」能」、」花」並言,花來自能,是演員的魅力,表演的精華。推廣來說,花也是佛祖和伽葉的拈花微笑,也是」蘭花與蘭花,各自獨語」(策蘭《託特瑙堡》)。
傳,對能之花以心相傳,有人接受了,才是傳。書中有一句名言廣為流行:」若能將此花,由我心傳至你心,謂之風姿花傳。」
此書另一名稱是《花傳書》(或《花傳》),成書於十四、十五世紀。一直秘而不傳,藏了幾百年,到了二十世紀初,才比較完整地重現於世。
《風姿花傳》較早的譯文發表於《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十期,僅翻譯了其中第六、第七兩篇,譯者是劉振瀛,人民文學出版社1965年出版。完整的全文由王冬蘭譯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出版。我們現在探討的《風姿花傳》來自王譯,這是一篇非常認真負責的譯文。王譯還附有日語原文,有興趣的人可以校核一下。《風姿花傳》共有七篇,我想嘗試講解其中一、三、五、七篇的部分內容。如果準備深入了解,請研讀全文。
第一, 年齡習藝條款篇
本篇講述演員如何練功習藝,分為七個時期。
七歲時期
讓他們自然表演為妥,切忌一味臧否。若要求過嚴,孩童會氣餒,無意再學,便會停滯不前。
因此,勿教與他們歌唱、動作、舞蹈之外的複雜演技。過於複雜的模擬表演,即使他們能演,亦不要教與他們。
讓他們唱唱跳跳,自然就很好,不要太複雜。孩子要有天然的東西,如果過分嚴格,把大人的想法強加給孩子,壓力過重,會弄僵的。
十二三歲之後
因本身為童姿,所飾角色均呈美態,而且正值聲音亦動聽之年齡。此二因素使其」能」瑕不掩瑜,相得益彰。一般孩童演」能」,不可讓他們做細膩的模擬表演。這不只與當時場合不相適,還將導致使其孩童將來無法長進之後果。但若演技出色,則均可飾之。
已經進入對「能」有一定理解能力的年齡,但還是太小,還是比較嫩,不要拔苗助長。十二三歲的孩子天然漂亮,聲音也天然好聽。如果演技出色,不是外加上去的,那就什麼角色都可以演。
姿態、聲音、演技俱佳,何嘗不可?然儘管如此,此時所開之「花」,並非真正的「花」,只是「一時之花」而已。此時期所學演技簡單易學,所以不能成為評價演員藝術生涯之準則。
比如說《閃閃的紅星》的主角,十二三歲的時候演得好,後來再演其他不行了。美國秀蘭?鄧波兒做童星紅極一時,成年後再演其他電影就不怎麼成功,總沒有小時候出彩。
十七八歲之後
對此時期的學藝不能抱太大希望。因處於變聲期,首先便失去聲音美之」花」,身體長高失去形態美。在此之前聲音動聽,姿態俊美,所學內容簡單,易學易演。而現在突然進入截然不同的另一時期,演員會失去其信心,觀眾再表現出覺其可笑之態,則羞怯畏縮,顧慮重重,以至不想再學。
十七八歲毛孩子真是蠻討厭的,觀眾的過度反應也會把他嚇退。女孩子這個時候還好,黃毛丫頭十八變。很奇怪的是,一些小時候漂亮的人這時會變難看,而一些小時候難看的人這時會變漂亮。青春期變聲,在京劇的術語裡叫」倒倉」。因為唱念做打首先就是唱,所謂」倒倉」,就是比喻吃飯的糧倉倒了。
此時期的學習,即使被人指點恥笑亦不要介意,要閉門練功,在自己音域所能達到的範圍之內,早晚練習發聲。要立志奮起,意識到「此時定終身」,決心一生獻身於「能」,除此之外不可多想。若在此時期退下,其」能」演技將不會再有所長進。
這一時期相稱於孔子的」十有五而志於學」。要立志奮起,決心一生獻身於」能」,但十七八歲的人誰會有這個覺悟,所以既需要自己下決心,也需要師父的督促和管束。從童子功練起的,這個時候要限制住。這個時候正是你開始練功的時候,也是思想變動的時候,如果退下就算完了。
若過於拘泥音調,會使姿態出現毛病,且將導致將來聲音變壞之不良後果。
聲音要養起來,但不單單是靜養。上次講《逍遙遊》提出在行動中養。靜養不一定能養好,可以在行動中養,中間有一段是靜養。我有一位朋友,想做一件事,但覺得力量不夠,有些畏難。我說如果你好好做,做這件事也能養你。當然如果一定要透支,那也不行。好好地做這個工作,奉獻出去,本身就是養。用不著躲起來養,但是也不要透支。一個人應該奉獻於社會,藏是藏不好的,而且天下哪有地方可以藏。當然每個人力量不一樣,衡量自己也不能一樣。有些人自己透支,好像多麼忙碌,實際上是找藉口,真的用得著你這麼忙嗎?明明是為了另外的目標。我再保留一下,獻身也是有的,那麼你要達到大乘菩薩行的境界。大乘菩薩行是獻身,但是自己是知道的。而現在的人沒有這個境界,根本就是沒有弄好。
二十四五歲時期
正因如此,觀眾觀看其演出時會覺得很精彩,以為出現了高手。此演員亦被引起注目。競演中,儘管對手是名人,此演員憑藉當時青春之」花」的魅力,一旦戰勝對手,觀眾會過高地評價其人其藝,演員自身亦會認為自己已成為高手。
這種情形古今中外屢見不鮮,例子舉不勝舉。比如說名人當時在走下坡路,而無名演員有東西出彩,於是一下子紅起來了。這是新陳代謝的規律,永遠是有的。但是你要知道,這時紅一下有用嗎?沒有用。
要注意,這對演員是極其有害的。須知,此並非真正的」花」,只因演員年輕,觀眾感覺新鮮,故成為一時新奇之」花」而已。有鑑賞能力的觀眾是能夠看得出來的。
觀眾對名人有點審美疲勞了,所以看到年輕演員的新鮮就覺得好。但這不是真正的」花」,是天時、地利給你的,不是修煉出來的。如果你是一個有鑑賞能力的觀眾,一下就看出來了,這個」花」是一時的。但是年輕演員不自知,而當演員必須自知。
所以,要知道此時期之」花」只是初學時期之」花」而已,若認為自己已達到相當的程度,遂不務正業,舉止隨便,以大演員架勢演出,則謂淺薄無聊至極。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永遠會有這種人,過一百年你去看,還會有這種人。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那就是這本書的厲害了,世阿彌把」象」講在裡面,永遠有這種人。我看到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一個告誡,可以引用在這裡,作為這一時期人的藥石:」年輕的演員們,警惕那些崇拜你們的人!你們可以和他們周旋,但不要和他們談藝術。從你們最初的第一步起,便及時學會聽取、了解和喜愛批評你們的苛刻的真話。發現那些能和你們說這種真話的人。多和那些能和你們說真話的人談你們的藝術吧。」(《我的藝術生活》,瞿白音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139頁)
要懂得即使被人稱讚,即使與名人競演時獲勝,亦只是一時新奇之」花」而已,應更忠實地模擬表演(「物まね」),向名人悉心請教,更加刻苦地練功習藝。可以說,若將一時之」花」誤認為是真正的」花」,離真正的」花」則更遠矣。然而人們會被一時之」花」所惑,並不知其將凋謝。
其實將演劇理論用到其他創作上也一樣,」花」的枯萎凋謝,就是所謂江郎才盡。這是極其無情的淘汰,時代無情,大浪淘沙,好的都留不下,何況一時之」花」還不能算好。
三十四五歲時期
此時期之「能」,乃一生中最為輝煌之」能」。到此,若對以上各條款能夠充分理解掌握,演技出色,定會得到天下(註:原文「天下」,這裡泛指京都的有識之士。)首肯與承認,亦會博得聲譽。若至此時期尚未得到充分肯定與評價,沒有多大名望的話,無論多麼優秀的演員,亦要認識到自己尚未掌握真正的「花」。若尚未掌握真正的「花」,四十歲以後演技大概就會退步。
這句話很好:」若至此時期尚未得到充分肯定與評價,沒有多大名望的話,無論多麼優秀的演員,亦要認識到自己尚未掌握真正的『花』。」這就是孔子說的後生可畏,」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論語?子罕》)。如果到四十歲、五十歲還不能出名,這輩子你就很難出名了。你沒有懂真正的」花」,而演員終究是受到年齡限制的。
是否掌握真正之」花」,四十歲以後會得以驗證。演」能」的上升期至三十四五歲為止,下降期自四十歲以後開始。注意,這期間若尚未得到天下的承認與肯定,便應認識到自己對」能」的演技並未掌握。
一個人真正到了什麼程度往往自己不明白,但到四十歲、五十歲你不能不明白了,如果不行,必須承認。三十四五歲就是但丁所謂人生的中途,他在林中遇到了豹、獅、狼,也遇到了引導他的羅馬詩人維吉爾。這一時期是演員的全盛時期,也是人生的高峰。這時要對自己有個審視,決定是不是應該退下來,這需要自知之明。在此之前,如果你沒法判斷自己能不能出名,還可推諉於外界因素,還可以等等看。但到了這時候,你不要再尋藉口了,必須認識到不行就是不行。當然也可能有漏網的大魚,極其出類拔萃的人,但一般是個規律。退出來做些其他的事情,不是也蠻好嗎。
在此時期要謹言慎行。這一時期正值熟悉以前所學方法,領會理解今後所需方法的一個時期。這一時期對「能」若還未掌握,未得到肯定承認,以後便無望了。
你看這個上升時期,沒有一個階段不需要積累,沒有一個階段不需要練功。好不容易到了高峰,不就是好了嗎,然而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很奇怪,我的青春還沒有過完,怎麼就走下坡路了呢。真是非常殘酷。
四十四五歲時期
自這一時期,「能」表演方法變化很大。所以即使自己已為天下所承認,對」能」已經掌握,還要有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這就是好多演員過了全盛期以後去辦學校、做老師的原因。譚詠麟啊,周小燕啊,以及劉詩昆啊,都走上了這條路。
即使自己的演技並無退步,無奈隨之年齡增長,演員形體自身之美及觀眾感覺之美都隨之減退。
梅蘭芳五十年代演的戲和拍的電影,我覺得還是好的,但是終究不如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風靡全國。梅蘭芳當年訪問紐約的時候,數萬人迎接,這樣轟動的場景,時過已難再現。
除非特別俊美的人,即使相當不錯的演員,演出不戴假面的」能」時,亦讓人覺得老氣,不忍卒觀。所以,自此一時期始不可再演不戴假面之」能」。
就是說你要揚長避短,要藏拙了。哪個方面不行,自己要知道。
進入此時期後,應避開身體激烈動作的演出。要選基本適合自己的風體,輕鬆自如地表演,要讓年輕人擔任主角,自己作為年輕人的陪襯角色,以不顯眼為宜。即使無合適繼承人,亦不要去演動作激烈的曲目。
像成龍到了一定年齡後,除了演電影,還從事慈善事業。他應該從這個地方來表演,兼顧自己的社會角色,是大哥的形象。單單在電影裡跌打滾爬不夠,應該揚長避短。
進入此時期後,若還有」花」尚存,即為真正的」花」。至五十歲尚能使」花」不凋謝的演員,四十歲之前大概都能博得聲譽。
日本人也真是的,一直要到衰敗了,你才能看得出真正的」花」,以前這些都還不是真正的」花」。所以如果有」花」,終究會有人認識你的,怕埋沒大概就是自己沒才。
有過聲譽的演員,一般都很優秀,對自己有正確的認識。這種對自己的正確認識,才是真正掌握」能」的演員的認識。
無論哪個行業做到第一流的人,如吳清源啊,李昌鎬啊,諾貝爾獎獲得者啊,或者奧運會冠軍啊,終究有其特別之處,而這些特別之處互相貫通。大概一個人博得聲譽,必須對自己有正確認識。對自己沒有正確認識,要長期領先是不可能的。
五十歲之後
到了這一年齡,一般是除了什麼也不演外別無他法。諺語曰:」老駿驥不如少駑馬。」然而儘管如此,真正掌握」能」的演員即使能夠上演的曲目越來越少,已經沒什麼精彩之處,但惟有」花」尚未凋謝。
沒有辦法了,時過了,你戴假面也不行了。這就是新陳代謝,有真老虎來了,你的位置要讓給年輕人坐坐了,不會永遠佔住這個地方的。然而這個時候還有」花」,非常厲害。
先父觀阿彌在他五十二歲那年的五月十九日故去。那月四日,他還在駿河國淺間神社演出了」奉神能」。他那天演的」能」異常華美,觀眾自下而上,皆同聲稱讚。那時他早將所演曲目都讓給初學時期的我演,自己甚至演輕鬆自如的曲目也有所保留,但同時對曲中某一重要角色的表演深入揣摩精益求精。儘管他所演甚少又有所保留,但使人感覺其」花」更加豔麗。
這個是工夫,一個老人死之前還是這麼美。守住這個氣,把它集中在一點上,深入揣摩,精益求精,一旦釋放出來,豔麗不可方物。能樂的」能」一般指技能,而達到技能的極致,實際上就是能量的變化。
因為這是真正掌握」能」的演員才擁有的」花」,他所演的」能」,用樹木來比喻的話,即使成為枝葉很少的樹,即使成為無枝無葉的老木,但仍有最具魅力的」花」開於其上,此為我親眼目睹」老木開花」之實例。
你去看這裡的七個時期,幾乎沒有一個時期完全是好的,真的很喪氣。」真美啊,你停一停」,但這個東西是不停的。你在往上走的時候,還沒到,好像剛剛掌握了一點,就已經往下走了。但是美的極致,所謂」幽玄」,就是在這最後的地方。枯樹上面還開出嬌豔欲滴的花,日本人就是留戀這個東西。日本的歌舞伎有時由老人演,他一絲一絲地熨貼到觀眾的心裡,真是美。中國小說比如王安憶《長恨歌》中的王琦瑤,她一直保持這個東西,保持了很長時間。最後被」老克拉」破掉了,因為她動心了,一動心這個東西散了,散了以後出來一個醜陋的老婦人。王琦瑤五十歲的時候還很嬌美,一般少女不能跟她比,這時一下子滑到底了。其實作者已經揣摩到這一層次了,這是她對人物藝術形象畫廊的貢獻。觀阿彌到死還有這個東西沒有散掉,非常值得研究。我相信不是因為父親在兒子眼裡才覺得豔麗,而是確實豔麗不可方物。把能量集中在極小的某一個點上,在最後一招大放光彩,這是可能的。
為什麼我說這也是一個學習理論?大家可以對照,雖然都是年輕人,還是知道一下為好。這幾個階段都是重複發生的,不可能脫離的。人生就是有非常大的局限,就是沒有辦法,就是這樣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