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八佰》：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的英雄變格

賈樟柯說：「有一種電影要求很長時間的積澱，有一種需要閃電般的靈感。」無疑，《八佰》是屬於前者的，作為後疫情時代首部院線上映的國產大片，無論是對於這部電影本身，還是對於整個復工復產期的電影業，《八佰》承載著許多的期待。《八佰》斷斷續續籌劃了十年，這十年也是導演管虎見證中國電影飛速發展的十年，自從2015年的《老炮兒》之後，他仿佛隱身幕後，十年磨劍，只為今朝，再加上這段突如其來的疫情，讓這種等待富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導演管虎解說「四行倉庫保衛戰」場景

《八佰》以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為敘事主體，以他們英勇救國的悲壯歷史為情感主線，以南北兩岸，天堂與地獄，炮火與歌舞，光明與黑暗之間的對比為整個影片的敘事載體和情感基調，通過光影的交織和鏡頭的變幻，為我們塑造了一批真實感人、血肉豐滿的英雄群像，以及他們在殘酷的戰火中蛻變為英勇戰士的歷史細節，在這種黑暗與光明之間的英雄變格。《八佰》的魅力在於它將戰爭的細節投射到人的細節之上，而電影從來都是如此，「將人物置於無盡的環境中，將他與數不清的擦身而過或遠遠路過的人作比對，建立人物與整個世界的聯繫：這就是電影的意義。」([蘇]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

《八佰》截取了淞滬會戰期間的一個片段，即史稱「八百壯士」的國民革命軍第88師524團，在與租界一河之隔的上海四行倉庫，孤軍奮戰四天四夜，阻擊日軍進攻的悲壯故事。此戰大家都知道結局，是一場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因為「八百壯士」的奮勇抗擊，點燃了國人的鬥志，完成了一場精神上的勝利。影片《八佰》以南北兩岸的場景為載體，以黑暗與光明之間的英雄變格為線索，通過鏡頭、畫面、燈光、聲效等無處不在的對比和渲染，以及人物之間的眼神、表情、心理等細膩而複雜的變化，將這樣一種愛國鬥志和精神意志表現得淋漓盡致。每一處對比的鏡頭都充滿了隱喻，正是這些隱喻建構起了整個影片所要表達的強烈情感和戲劇張力，而附著在這些情感和張力之上的，就是那一幕幕讓我們落淚的瞬間和吶喊的呼聲。

近期，上海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成為熱門參觀點

首先，最鮮明的對比是來自電影場景的對比，即隔河相望的四行倉庫和繁華租界的對比，正如影片所說：「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一邊是燈紅酒綠，一邊是槍林彈雨。為了能最大程度地還原出這種現場感，劇組一磚一瓦地建起200畝的拍攝場地，不僅人工開鑿出一條新的蘇州河，還對兩岸建築進行1：1的實景搭建。正是這種投入和準備，使得影片在相對固定和狹小的空間內，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將戰爭片獨有的那種歷史感和壓迫感呈現的恰到好處。北岸的倉庫一片狼藉，灰暗的色調和無數的彈孔，將戰爭的那種窒息感瀰漫至每一處鏡頭。四行倉庫做舊的工業感和堡壘感的設計，把現代電影中的這種工業美學和影片故事背景下的戰爭美學完美的結合在一起，不僅加強了南北之間的雙向對比，而且使影片的主體部分——四行倉庫，清晰的凸顯出來，成為情感宣洩的焦點和精神升華的高地。在這種對比之下，南岸「東方巴黎」式的時尚感和魔幻感，將鏡頭下單向維度的場景對比，上升到雙向維度的情感對比，特別是影片中當「小湖北」隔著夜色聽對岸燈紅酒綠下的萎靡之音時，讓人不禁想起那句傳頌千年的詩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電影操縱了我們的視覺與聽覺、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我們的觀念以及感受。電影工作者能夠創造出結構性的體驗，而使我們身陷其中——有時甚至會改變我們對人生的想法與感受。」（[美]大衛·波德維爾《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如果電影僅僅是到這種對比為止的話，那麼《八佰》也不過是一部場面壯闊、鬥志昂揚的戰爭片而已，但管虎的野心不止於此。前面這種場景的鮮明對比和情緒的強烈渲染，都是為之後南北兩岸達成一種情感的共鳴做鋪墊，這也是對影片主體的一個反轉和升華，當一個個戰士攜帶炸彈，從倉庫上方跳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抵抗侵略者的進攻時，被感動的不只是隔岸觀戰者，更是四萬萬五千萬有血有肉的中華兒女。這一幕「自殺式」救國的悲壯場面，使許多人潸然淚下，影片也在這種催淚的節奏中達到了情感的高潮。等到影片最後，四行倉庫裡的戰士們在日軍毫無盲點的射擊中衝向橋面時，一雙雙充滿希望和期盼的手在對面的柵欄外召喚著，密集的槍聲，巨大的探照燈，這種如夢如幻的場景，使影片在畫面和情感上都達到了高潮，鏡頭的推拉和升降以及特寫的代入，將影片所要表現得這種悲壯和從容表現的淋漓盡致，橋面上的奔跑和河岸上的守候，不僅是一種情感的宣洩，更是一種精神的傳遞，此役雖敗猶榮。

影片最後，民眾守候撤離過岸的士兵

電影終究是在講人的故事，一部電影的核心在於人物形象的塑造。「電影藝術的基礎性和可能在於它使每一個人和每一事物都保持其本來面目。」（[匈]貝爾·巴拉茲.巴拉茲《電影美學》）除鮮明的場景對比之外，《八佰》的另一大特色在於人物情感前後變化的對比，這也是英雄變格的主體。以往的此類影片，總會有意無意的塑造一個英雄人物，使戰爭片在家國情感的包裹下變成一部英雄劇，進而使影片的情感基調和主題意蘊變得單一和弱化。在《八佰》中並沒有一個「中心人物」，每一個人剛開始都是普通人，是逃兵、是弱者、是小人物，但到最後他們都變成了英雄，無論是歐豪飾演的「端午」、姜武飾演的「老鐵」，還是王千源飾演「羊拐」、張俊一飾演「小湖北」，他們都在這場戰爭中得到了蛻變，成為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特別是歐豪飾演的「端午」，有幾次想逃到對岸去。因為戰局已成定勢，留在倉庫必死無疑，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們都有活下去的理由和渴望，而「端午」和張譯飾演的「老算盤」一樣，是這普通人中的一員。從他幾次試圖逃跑的行動和心理變化中，我們能看到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物，在戰火中涅槃成一個真正的戰士，一名為了家國大義而從容赴死的少年英雄，這樣的歷史才是有血有肉的，這樣的人物才是真實感人的，而《八佰》做到了。同樣，在影片中姜武飾演的「老鐵」，從剛開始的懦弱膽怯，到最後的無所畏懼，他在四行倉庫這個有限的空間載體內，目睹戰友的死亡、炮火的無情，在一次次內心的糾纏和掙扎中得到了變格，從一個躲避戰爭的逃兵變成了一個保衛家國的英雄。

影片中，杜淳飾演的謝晉元

管虎在影片中塑造了以「八百壯士」為歷史載體的，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民族英雄形象，他們的蛻變與掙扎，他們的熱血與青春，他們的堅守與抉擇，他們是杜淳飾演的謝晉元，俞灝明飾演的上官志標，魏晨飾演的朱勝忠；他們也是李晨飾演的「山東兵」，餘皚磊飾演的「洛陽鏟」，是一個個無名無姓卻又平凡偉大的普通人。在人物心理刻畫上，當魏晨飾演的朱勝忠逼著歐豪飾演的「端午」，去槍殺俘虜的日軍，而有一個俘虜和他年齡相差無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戰爭的受害者。導演通過鏡頭的特寫將他這種內心的糾結不斷放大，最後在痛苦中完成了對人物心理的轉變。「優秀的特寫都是富有抒情味的，它們作用於我們的心靈，而不是眼睛。」([匈]貝爾·巴拉茲·巴拉茲《電影美學》)正是這種作用於心靈的特寫，讓我們對人物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也使得「端午」這個形象更加豐滿。此時鏡頭猶如作家手中的鋼筆一樣，對人物進行了全面而細膩的刻畫，而在《八佰》中類似於這樣的筆法不在少數，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個獨特而豐滿的形象，建構起了「八百壯士」英勇悲壯的英雄群像。

《拯救大兵瑞恩》《兵臨城下》《血戰鋼鋸嶺》《敦刻爾克》劇照

客觀來講，《八佰》並不是像《拯救大兵瑞恩》《兵臨城下》《血戰鋼鋸嶺》《敦刻爾克》等一樣的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大片，它的場景很固定，就像是舞臺劇，南岸和北岸，中間是蘇州河彌補著空間感的缺失。如何在這樣一個有限的空間內，將一個極具家國情懷的戰爭歷史，表現得富有張力和深度，將這種黑暗與光明之間的英雄變格，塑造得真實細膩，這就要考驗攝影師的能力。在《八佰》擔任攝影指導的是金像獎最佳攝影曹鬱，曹鬱在《可可西裡》中嶄露頭角，拿下第41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攝影，又在《南京！南京》中將他的風格繼續深化，《妖貓轉》更是讓他名聲大噪。「角度和方位的藝術對導演和攝影師的意義，猶如風格之於小說家，因為這正是創造性的藝術家最直接地反映他的個性的地方。」（[匈]貝爾·巴拉茲·巴拉茲《電影美學》）在《八佰》中曹鬱就是那個「雕刻時光」的人，他對於光的運用，使得整個影片的氛圍和由此氛圍所營造的那種情感基調，在鏡頭中詩意的表露出來，而極具詩意和情感的影像風格是曹鬱的一大特色。

一南一北，一明一暗，曹鬱給管虎的攝影闡述的標題為「最黑的夜，最亮的光。」正如影片主題所凸顯的一樣，這種光亮與黑暗對比的鏡頭是《八佰》藝術風格之所在，也是曹鬱對於《八佰》在光影層面的理解。他說：「我認為《八佰》是一首詩，是一個自我救贖的故事。在這首詩裡面有批判和讚頌，就是所謂的黑暗和光明，同時有一個微觀而宏大的結構。」此外，在技術層面電影《八佰》全程採用數字IMAX攝影機拍攝，這在華語電影中實屬首例，而ALEXA IMAX 65毫米數字攝影機可謂攝影機中的頂級設備，比起膠片IMAX攝影機，數字IMAX攝影機能夠更靈活地應用於室內、夜晚等多種場景，效果更為出色，這對於《八佰》在四行倉庫室內的拍攝和夜晚光影之間的對比很有幫助，也使影片更加逼真的呈現出那種強大的臨場感、沉浸感，在每一個窗口都能俯視整個全景，讓舞臺式的場景變幻出豐富而極具層次感的觀影效果。

「偉大的作品總是在藝術家挑戰自己弱點的過程中誕生的。挑戰——不是破壞，而是一種存在。」管虎通過鏡頭、場景等無處不在的對比和人物內心的細膩變化，將「八百壯士」的英雄群像刻畫得真實豐滿而富有血肉，把這種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的英雄變格表現得真實而深刻，一掃臉譜化的刻板印象，塑造了一個個在絕境中依然肩負民族大義的民族英雄，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建構起了這個民族不屈的脊梁。《八佰》無論是在鏡頭語言、場面調度，還是在人物塑造與情感升華上都將成為國產戰爭片新的標杆。從馮小剛的轉型之作《集結號》但徐克的《智取威虎山》，再到吳京的《戰狼》、林超賢的《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國產戰爭片取得了技術上的突破和票房上的狂歡，但在真正的電影藝術上還有待提升，而《八佰》給了我們更多的信心和可能，《八佰》的點映票房已經突破兩億，創造了中國電影市場點映票房最高紀錄，相信這種驚喜會讓人繼續期待，這也是我們對於中國電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