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歸來》裡的陸焉識是個痴情的丈夫,那《陸犯焉識》裡的陸焉識則是個妥妥的懦夫和渣男。
都說筆者殺人於無形,比如嚴歌苓。
幾年前看《歸來》,只是悲憐陸焉識和馮婉喻悽美的愛情,卻不知道他們為何如此相愛。相愛,卻愛不得。
在打開書之前,我盯著封面,不理解焉識何以被冠上犯人的名頭,硬生生給陸姓釘上了擺脫不了的標籤,或者說,烙印。
有一個姓陸的犯人,名字叫焉識。
陸焉識生於20世紀初,原本是上海大戶人家的少爺,博學多才,風度翩翩。舊式家庭卻受了新式教育,追崇自由卻處處禁錮,一條經過封建禮教洗禮的無形的腳鏈捆綁在他與社會之間,逃不掉,便順從,什麼主義都沾不了邊,也是因為這樣,他娶了馮婉喻。
「他是見不得別人為難的人。不然剛剛守寡的恩娘就被陸家打發回娘家去了。不然恩娘就不可能拿侄女變魔術,把侄女變成兒媳婦。從他記事開始,他就為了不讓別人為難,常常做別人為難他的事,做別人要他做的人。他做了別人要他做的人,得到「隨和大度」、「與世無爭」的評語,甚至「大咧咧」、「心不在焉」的好意嗔怪,他是滿足的。這滿足似乎抵消了他因為扮出「隨和大度」引起的內心緊張,這滿足也似乎補償了他那「與世無爭」帶來的真正失去。」
娶了不代表妥協,也不代表可以相愛,娶了可以置之不理,埋首學術,去別的國家搞理論搞研究,反正天高皇帝遠,鏈子可以拴住心但拴不住腳。
在美國的陸焉識認識瞭望達,情竇初開,不知愛不愛,只知果子的香甜。初戀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就如同罌粟。陸焉識和望達把許多第一次都給了彼此,熱烈並迫切,以至於最後分手的時候陸焉識著實痛苦了一陣子。
「原來他陸焉識可以把激情,把詩意,把頭暈目眩的擁抱和親吻給望達這樣的女子,而必須把他其餘的一切,給婉喻、恩娘那樣的女子。她們的可憐讓他充滿怨毒地、充滿鄙夷地把自己給她們:喏,拿去吧,拿去你們的犧牲吧。原來在他這裡,戀愛是一回事,和誰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與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無限憐憫。」
「太平洋上的郵輪是他監禁的開始。五年的自由結束了。放浪形骸到頭了。裡弄天井迎著他打開門,將在他進去後關閉。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溼,不是哭他的望達,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誰都沒有說過,他多麼愛自由。從小到大,像所有中國人家的長子長孫一樣,像所有中國讀書人家的男孩子一樣,他從來就沒有過足夠的自由。」
陸焉識回國了,和婉瑜做了真正的夫妻。馮婉喻是典型的中國舊式婦女,但她嫁給陸焉識並不完全是因為恩娘,因為她第一次見到陸焉識的時候,就把心給他了,只是在陸焉識前面還有恩娘。
恩娘只比陸焉識大十歲,除了夫妻之事,其他和陸焉識有關的事情,恩娘都得排在馮婉喻前頭。明明是光明正大娶回來的妻子,硬生生活成了情人,連看場電影都得瞞著家裡人。
但這就給馮婉喻的愛情加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濾鏡。婉瑜身上有著中國舊式婦女的特質,愛得隱忍、含蓄、竭盡全力為對方付出並且不求回報,我是你的妻子,就理所應當為你做這些事。
陸焉識只需要給婉瑜一點點甜頭,她就會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賞賜,焉識這是瞞著恩娘、反抗著恩娘對自己好,這就是焉識愛自己的證據,自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但陸焉識愛婉瑜嗎?至少在入獄前是不愛的,對婉瑜好,更多的是履行作為丈夫的責任,更多的是同情婉瑜的同時同情自己。不然,他也就不會愛上念痕。
韓念痕,一個很好看的重慶女人,豔麗、性感,母親是川劇戲子,跟一個川軍師長生下了她,但師長卻沒有娶她母親做妾,念痕是外婆帶大的。
初嘗念痕的陸焉識當真擺脫了文人模樣,活脫脫一個浪蕩公子,離了念痕便就開始想念,不出三天就會寫信,忍受不了念痕在別的男人手上捏出來的樣子,爐火中燒,那時念痕騙他自己跟一個男人同居。
後來念痕懷孕了,陸焉識那文人的軟弱性子便出現了。你不是和男人同居嗎,這孩子為什麼就是我的呢?念痕心灰,自己打了孩子,很久沒有再和焉識見面,但抵不住心裡愛著這個男人,後來又打聽陸焉識的下落,找了過去。
大概每一段踩了禁忌的愛情都會這般刻骨銘心吧,就算後來念痕在學校裡理所應當地當起了陸太太,但陸太太畢竟另有其人。
「在英文中「愛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愛情」,而不再愛了,用英文來說就是「Fall out in love」,「落出愛情」,或者「退出愛情」,總之是個有「出」的意思,從一種狀態裡解脫了,從一段情緣中開釋了。沒有想到,他倆之間,念痕是先解脫的那個。」
1940年到1945年,陸焉識確信自己是愛著念痕的,但愛婉瑜,卻是入獄後自己一點一點悟出來的。
1955年3月4日,陸焉識刑期開始,從此,假結巴的老幾代替陸焉識活在西北大荒漠的牢獄裡。
「一代代的小說家戲劇家苦苦地寫了那麼多,就是讓我們人能了解自己,而我們人還是這麼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傾國傾城,一定要來一場滅頂之災,一場無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經是愛的。」
悟出來的愛情還是愛情嗎?
1976年即將出獄的陸焉識在準備給婉瑜寫信時意識到,「婉瑜是他寡味的開端,卻是他完美的歸宿。」
「我祖父陸焉識從來沒把婉喻看成美人;
婉喻的美是要去發現的,陸焉識從來沒有去發現。這種被長輩推到你面前,作為妻子要你接受的女人都會被你看得不美。
首先她已經被你作幫兇看了;幫著長輩一塊來斷你一生唯一的擇偶機會,滅掉你無數的相愛可能。就這點,足以造成先決的惡感。因此在我祖父陸焉識的概念中,這樣一個幫他繼母來犧牲他的女人,就是先決的醜陋。
起碼在他們婚姻的前期,早在陸焉識變成那個結巴老幾之前,他從來沒覺得婉喻是個美人。其實他從來沒把她看清楚過。她也從來沒好好給他看過。
馮婉喻總是穿得層層疊疊上床,層層疊疊地和焉識一次次做夫妻。你從來沒見過比馮婉喻更安靜的人。無論她讀書、寫字、結絨線,以及後來抽香菸,都能靜在那裡給人去畫她。
如果抓住這些時刻,不驚動她,筆頭快點的畫家肯定能完成一幅幅肖像。」
張藝謀是個頂級聰明的人,電影《歸來》只講述了全書後三分之一的內容,從陸焉識意識到自己愛著婉瑜開始,為了婉瑜逃獄,陪著患失憶症的婉瑜一次次在火車站等出獄的陸焉識。
即便坐了牢,也是才高八鬥的政治犯。
不自由也只是因為牢裡的不自由。
書中的倒數第二句話是:「草地大得隨處都是自由。」
故事最後,為了這自由「他把他的衣服帶走了,還帶走了我祖母馮婉喻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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