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第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是《天仙配》。這個故事源自我的曾祖父,一個高大魁梧,面色紅潤,頗有點仙風道骨的白鬍子老人。
他頂喜歡講故事給我聽,多是些狐仙鬼怪來到人類世界償還恩怨。
那些故事情節引人入勝,但普遍缺乏鮮明的場景,因而我對董永和七仙女在老槐樹下相遇的一幕記憶深刻。
那棵老槐樹一定很老很老,枝繁葉茂,像阿凡達電影裡遮天蔽日的生命之樹吧?或者小一點,類似我們村頭掛著生產隊鐵鐘的槐樹。
總之,因著這個故事,我對槐樹滋生了一種特別的情緒,介乎敬畏和熱愛之間。
年歲漸長,骨子裡的一點小情小調,引發了我對槐花的痴迷。
那時鄉村隨處可見槐花,五月花開季節,樹樹花如雪,絢爛得灼眼。
遠遠望去,如無數道瀑布突然靜止在時空裡,讓人產生恍惚的錯覺,仿佛下一秒,瀑布將流動,連同濃鬱的香味,一起傾瀉而下,飛濺於地面,堆成粉雕玉琢的雪山。
一串串槐花,好似維吾爾族小姑娘的髮辮,俏皮有趣。一朵朵槐花,如許多振翅欲飛的小白鴿,生機盎然。將開未開的花骨朵,微微泛青,羞怯柔嫩,像只柔軟的小靴子,卻有著骨瓷的細膩精巧,教人憐惜。
槐花綻放,氣勢蓬勃,不遮不掩,足夠赤誠。那份濃烈讓人相信,春光拼盡所有力氣,只為成全槐花。
槐花開的日子,天氣總是格外晴好。
中午,小學堂的鈴聲「噹噹當」響過之後,孩子們便從教室裡彈出來,瞬間散了。餓,真是餓。此時風兒不失時機地把槐花香捧過來,如湖水般蕩漾在身邊,睏乏的孩子們頓時眼睛一亮,精神起來。幾個人約好似的,同時直奔槐花而去,捋上幾串,不挑不揀,塞進嘴裡。來不及細品,也感受到清涼涼,甜絲絲的滋味,最後唇齒生香。
空蕩蕩的胃被慰藉了,娃娃們才活躍起來,有說有笑,慢慢踢著小石子回家。
槐花可以蒸糯米飯吃,可以煎餅,可以包餃子。這樣的美食頗有幾分香豔,令人神往。
摘槐花時,成群結隊的小蜜蜂流連其間,嚶嚶嗡嗡,煞是壯觀。連蜜蜂都偏愛的花兒,想必是極好的。長大後偶爾買蜂蜜,每次都會毫不猶豫挑洋槐蜜,因為那份熟悉的親切。一勺槐花蜜,融進一杯水,釋放的不僅僅是甜,是香,更是春天。
童年種種,因著韶華漸逝,很多原以為永不會忘的場景逐漸模糊,很多美麗的畫面慢慢褪色,而一些氣味卻固執地霸佔著腦回。比如,槐花不管不顧,不動聲色,直入胸臆的香。那是一種極其任性無畏,試圖把春天,把慵懶的春天,推進夏天的香,如輕輕的海浪。
詩詞裡寫槐花的倒也不少,不知為何,竟然沒有大家熟知的經典名句。起先一直不平,後來讀到容若的《點絳唇·小院新涼》才驚覺,只有容若這樣性情的人,才能領略槐花之美,之寂寞。
「小院新涼,晚來頓覺羅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蕭寺憐君,別緒應蕭索。西風惡,夕陽吹角,一陣槐花落。」
我反覆品味這闕詞,起先只讀出容若的寂寞,後來竟讀出了槐花的寂寞。
槐花寂寞嗎?
不知道人們是不是嫌她鄉野氣息太濃了,硬要把她們從這片土地上驅逐出去。如今,在我的家鄉,洋槐樹居然很罕見了。偶然在外婆家附近見到一株小的,膽怯不已地盛開著,讓人看著心疼。
年年春色,先是桃李杏爭妍,紅白玉蘭熱鬧,隨後海棠櫻花鶯鶯燕燕,一派人間無限好的光景。到了五月,理應由開到荼靡的槐花一統江湖的。只有槐花的華麗登場,春天才盡興。只有她的邀約,這個夏天來的才不至於太突然。
這幾年,各種時髦的花花草草都來鄉村安家落戶,倒讓原著居民槐花流離失所,前路坎坷,著實令人難過。沒有槐花壓陣,縱使整個春天奼紫嫣紅,竟像一片好文章結尾草草,令人遺憾。
槐花的花語是脫塵出俗,春之愛意。
愛著春天的人們啊,怎能不愛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