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前猶憶護燈人:費孝通《鄉土中國》出版考

2020-11-24 光明數字報

      費孝通的《鄉土中國》無疑是經典之作。相關討論很多,但對其成書歷程的梳理較少。然而,對該書的恰當理解可能必須配合以其發表與出版之經歷,這對無論是理解作品還是作者本身而言,都不無裨益。作者的一生歷經近一個世紀,作為其最廣為人知的著作,書中諸文章的發表、出版、重刊的歷程也跨越數個歷史時期,於中不僅能窺見作者的隱微心緒,也多能發覺時代變遷的意蘊。

      問題的提出:1947還是1948?

    《鄉土中國》全書共14篇文章及一篇《後記》;在三聯書店1985年重刊本中又新增一篇《舊著〈鄉土中國〉重刊序言》(下稱《重刊序言》)。在《後記》中,作者落款以「三十七年二月十四日於清華勝因院」。在自三聯重刊後的許多版本中,落款後都緊隨以一行加注括號的編輯說明:「(據上海觀察社一九四七年版排印)」。

    落款中所言之「三十七年」,顯系民國紀年,即1948年。在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費孝通文集》第五卷中,即將落款徑改為「1948年2月14日於清華勝因院」。落款指明《後記》完成於1948年,但其下編輯說明卻標示排印所依據的版本出版於1947年。此中蹊蹺在於,何以先於1947年出版全書,後於1948年方完成《後記》呢?

    在落款為「1984年10月11日」的《重刊序言》中,作者寫道:「這書出版是在1947年,離今已有37年。三聯書店為什麼建議我把這本小冊子送給他們去重刊,我不知道。」此處,連作者自己也明確交待該書出版於1947年,這與書末的編輯說明相符。但作者同時說:「所以該書初次出版時在《後記》中向讀者懇切說明:由於刊物的編者『限期限日的催稿,使我不能等很多概念成熟之後才發表』。」這說明,該書初次出版時即已包含前述之《後記》,而並非後續重刊中增補的部分。那麼,如果《後記》如落款所言完成於1948年,為何會出現在1947年的初版中呢?

    其實,關於該書出版時間的困惑更來自於,即使在相關介紹資料中對此也不甚了了,說法不一。如作者本人編選的《費孝通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的「費孝通社會學著作選目」中,在《鄉土中國》後註明的是「觀察社1947」。又如,1981年4月8日作者在《文獻》刊出《費孝通學歷簡述》,文末所附的《費孝通主要著作目錄》在「鄉土中國」後卻註明「1949.1觀察社」。

    可以發現,在以三聯重刊本為底本的當下流行版本中,關於《鄉土中國》的初版時間存在相互矛盾的三條信息,即(1)《重刊序言》:1947年;(2)《後記》:1948年;(3)書末編輯說明:1947年。

    對此中矛盾的解釋需要系統探求《鄉土中國》出版的過程。作者在《後記》中簡單交待了寫作和出版的經過:「這集子裡所收的14篇論文是從我過去一年所講『鄉村社會學』的課程中所整理出來的一部分。」另外,「去年暑假裡,張純明先生約我為《世紀評論》長期撰稿,盛情難卻,才決定在這學期中,隨講隨寫,隨寫隨寄,隨寄隨發表,一共已有十幾篇。儲安平先生約我在『觀察叢書』裡加入一份,才決定重新編了一下,有好幾篇重寫了,又大體上修正了一遍。」同時,在《重刊序言》中,作者在多年之後又重新回憶了這一經過:「這本小冊子的寫作經過,在《後記》裡已經交代清楚。這裡收集的是我在40年代後期,根據我在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所講『鄉村社會學』一課的內容,應當時《世紀評論》之約,而寫成分期連載的14篇文章。」

    從以上自道之中,可以大致梳理出該書的出版歷程。首先,其原型是作者在「40年代後期」於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講授「鄉村社會學」的授課材料。其次,依照作者的說法,這組文章的經歷大略可分為三個階段:最初,1947年夏,作者應約開始在《世紀評論》「分期連載」;隨後,再次應邀對文章重新修正,加入「觀察叢書」單行出版;最後,在1984年依三聯書店之建議重刊該書並增寫《重刊序言》。是以,下文亦將依連載、出版與重刊三個階段,考察《鄉土中國》的出版經過。

    《世紀評論》連載:1947-1948

    「觀察叢書」出版:1948

    《鄉土中國》中的文章最早逐篇連載於何廉、張純明等人於1947年創辦的《世紀評論》一刊。1947年6月7日,該刊第一卷第24期的《編輯後記》中,預告了費孝通即將連載文章一事:「費先生的文名和他在學術上的地位,不用我們多事介紹。不過我們願意特別向讀者報告一個好消息,費先生的文章將陸續地在本刊與讀者相見。」嗣後,7月12日的第二卷第3期中,刊出了「雜話鄉土社會」欄目的第一篇文章《熟人裡長大的》。該期的《編輯後記》還介紹了該欄目的情況:「在本刊一卷二十四期我們曾向讀者預告,費孝通先生將長期為本刊撰文。本期所載《熟人裡長大的》一文,就是『雜話鄉土社會』的首篇。以下各篇,將在這一總題目下陸續發表。」此處與作者在《後記》中的記述相互印證。

    費孝通在《世紀評論》共署名發表了15篇文章,除第一篇《傳統在英國》外,其後14篇均歸入「雜話鄉土社會」欄目(連載始於1947年7月12日,止於1948年3月27日)。這一數字與作者三十多年後在《重刊序言》中的描述一致。但需說明,連載的文章與後來成書中的文章並非一一對應:書中沒有《所謂家庭中心說》(第二卷第10期)一文,將《差序的格局》(第二卷第12期)和《論私》(第二卷第16期)合為一篇(《差序格局》),而有的文章則基本重寫。如作者在《後記》中所稱,「有好幾篇重寫了,又大體上修正了一遍」。

    值得注意的是,《後記》落款於1948年2月14日,而連載至3月底才停止。亦即,《後記》一文是在2月7日刊出連載的第11篇文章《長老統治》(第三卷第6期)之後完成的。而在其後,作者又繼續連載了三篇文章,即《「大家庭」還是「小家庭」》(2月21日)、《男女有別》(3月6日)和《血緣和地緣》(3月27日),且這三篇文章均被收入後來的單行本中。這表明,在連載尚未結束時,作者就已經完成了總結性的《後記》,《鄉土中國》一書其實在連載過程中就已成型。而且,單行本的最後兩篇文章(《名實的分離》和《從欲望到需要》)並未在「雜話鄉土社會」中繼續連載。這些都可說明,全書的連載、成型和出版是夾雜而存的。

    需要特別交代的是作者在這一時期的寫作情形。其回憶道:「事實上我是又有多題並進的思考習慣,不同題目的思想可以在同一時間裡參差進行。而且文章的完稿和發表之間又有不同的差距」(《費孝通文集》第一卷,第2頁)。該書寫作和發表的方式其實是作者在此一時期的習慣模式:「自從抗日戰爭時代起,我就養成了『整篇零寫』的習慣,就是就一個題目,分成若干連環畫式的一回一回分篇寫出,隨寫隨發表,寫完一題,合為一冊,成一集子」(《雜寫乙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頁)。

    而實際上,這種習慣有其深刻的經濟原因:「經過抗戰生活的朋友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原因。那時後方的糧食一天是一個價錢,我們這些教書匠,鈔票一到手立刻要去換成實物。寫好了文章積在桌上同樣是會貶值的」(同前注)。這一階段作者的經濟絕不寬綽,其曾直言,「當時直線上升的通貨膨脹使個人的實際收入(原誤為「人」,下同——引者注)不斷下降,而我又在1940年成了一個孩子的父親。」因此,「我不能不在固定的薪金之外,另謀收入」,以至於「我幾乎每天都要寫,現貨現賣,所得稿費要佔我收入之半」(《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7頁)。而「最困難的時候,他甚至在雲南大學校門口的茶館裡設位擺攤,等人前來約稿,把住自己的題目,買者不拒,只為稻粱謀,不求留其名」(張冠生:《青山踏遍·費孝通》,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頁)。

    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鄉土中國》得以完成。作者在《重刊序言》和《後記》中均謙稱書中是一些「嘗試的記錄」,甚至「算不得是定稿」,恐怕亦與這種急於鬻文市米的窘迫情形不無關係:在《世紀評論》的連載尚在進行之中時,作者即又將稿件付「觀察叢書」單行出版。

    「觀察叢書」由上海「觀察社」出版,其還出版有儲安平於1946年創辦的《觀察》周刊。費孝通經潘光旦推薦(「這是一個快手」),以「清華大學教授」受邀為觀察社的約定撰稿人(《我和〈新觀察〉》,載《逝者如斯:費孝通雜文選集》,蘇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頁)。同時,他其實還是觀察社的股東,並積極參加了股東會等相關活動(《〈觀察〉周刊社史料一組》,《檔案與史學》1997年第6期)。

    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說:「儲安平先生約我在『觀察叢書』裡加入一份。」二人交往頗深,將報刊雜文匯總交「觀察叢書」出版亦是彼時慣習。作者在回憶當時未能出版的一本雜文集時,談及了當時情形:「1948年春天,我已結束昆明的七年抗戰生活回到了北京,執教於清華。我當時想清理一下過去所寫的一些旅行的遊記和懷人的雜文,把它們合編成一冊,題作《山水、人物》。編就,還自己謄寫清楚,訂成一小薄本,寄給安平,想讓他編入《觀察叢書》」(《山水·人物》,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與之類似,《鄉土中國》亦由作者匯總交「觀察叢書」出版。從1948年2月8日到3月31日,《觀察》多次刊出廣告接受讀者預定,表示「三月底預約截止,四月中開始出書」(《觀察》第四卷第三期)。

    4月3日,《觀察》第四卷第六期刊出《關於「觀察叢書」的報告》一文,詳細敘述了「觀察叢書」的籌劃出版。其中,《鄉土中國》售價為十二萬元,而預約僅售三萬八千元。文中專門提到:「在發行預約的六本書中,有兩本大約可能超過一千三百冊(《唯物史觀精解》《鄉土中國》)。」其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同時,文中還提到了「叢書排印情形」:「四月份出版的三本:《鄉土中國》和《英人法人中國人》兩本書都已打好紙型,《政學罪言》已完全排好……現在封面還在制鋅版,這三本書大概在四月十日左右可以印好,再加上裝訂的時間,如無其他意外,這三本書在四月二十日可以正式出版。請讀者注意四卷八期或九期本刊上的廣告。」

    到4月17日,《觀察》第四卷第八期上打出廣告,言明《鄉土中國》已經印好,正在裝訂,而且「在下期本刊出版時,均可正式出版」。4月24日,《觀察》第四卷第九期正式刊出《鄉土中國》的出版信息,在該期《叢書預約諸君鑑》中指明:「《政學罪言》《鄉土中國》《英人法人中國人》三書均已出版」,並說明在滬讀者可以自取,其他讀者則可郵寄。

    由以上可以確定,《鄉土中國》作為「觀察叢書」的一種,其出版時間應在1948年4月,且至遲於4月24日即已出版成書。在當年6月《圖書季刊》的「新書介紹」欄目中,已介紹到該書系「三十七年四月上海觀察社出版」。

    當年2月28日,《觀察》第四卷第一期曾刊出一則預約「觀察叢書」的廣告,其中介紹《鄉土中國》道:「全書包括十四篇論文,另長序一篇。」這裡的「長序」,應即後來的《後記》。由此可知,至遲在2月28日,全書收錄的所有文章就已確定,且《後記》一文也已於稍早撰成。

    至此,可以在時間上明確《鄉土中國》連載與出版的具體情形:自1947年7月12日起,「雜話鄉土社會」系列文章開始在《世紀評論》連載。其後,至遲於1948年2月(即第11篇連載文章刊出後),作者應邀完成了單行本全書的文章匯總、重寫、修訂與整理,並於2月14日完成了《後記》。自此至1948年3月27日,在連載仍在繼續的同時,「觀察叢書」開始一邊向讀者發起預約,一邊進行排版、印刷、裝訂等出版工作。至1948年4月,《鄉土中國》正式出版。

    自其問世始,各界的關注就一直熱切,相關評論也常見報端,如端木蕻良在《求是月刊》1948年第2期發表的《評費孝通〈鄉土中國〉》及全慰天在《新書月刊》1948年第1期發表的《評費著〈鄉土中國〉》。毋庸置疑,該書甫一出版就受到了讀者的極大歡迎:初版共印三千冊,「未及一月,銷售一空」,「此後半年裡,不斷加印的該書平均每月發行兩千冊」(張冠生:《為文化找出路:費孝通傳》,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50頁)。觀察社1949年1月版的版權頁標明,該書在1948年的6月、7月、8月、11月及1949年1月共計加印五版,「說明《鄉土中國》顯然是當時的暢銷書」(鄭也夫:《評〈鄉土中國〉與費孝通》,載《中華讀書報》,2015年9月16日)。

    三聯書店重刊:1985

    1985年6月,三聯書店重新出版了《鄉土中國》。當時的三聯書店尚屬人民出版社內的「三聯書店編輯部」,直至一年後才得重新恢復建制。在此階段,其藉助與文化思想界的深厚聯繫出版了一系列優秀作品,包括許多「大作家的小作品」,如《傅雷家書》《語文常談》等,這之中就有《鄉土中國》。另一方面,費孝通與三聯書店淵源頗深,在該時期不僅多部著作由其出版(如《訪美掠影》和《美國與美國人》),也常在其《讀書》雜誌刊文並曾接受專訪。三聯書店選擇在此時重刊《鄉土中國》亦屬水到渠成。

    《重刊序言》述及了重刊的基本經過:先是三聯書店向作者提議「把這本小冊子送給他們去重刊」;於是作者拾起這本「一擱已有37年」的書「又重頭讀了一遍」,將稿子校訂一遍後新撰了《重刊序言》;最後在1984年10月寄出了「這份校訂過的稿子」。《重刊序言》落款於10月11日,而校訂全書的工作則顯然更早。在該年7月23到8月4日的兩周內,作者參加民盟中央組織的暑期「多學科學術講座」,作了有關社會調查的十講報告;其講話後經整理於翌年8月由知識出版社以《社會調查自白》為題出版。在該書第一章「引子」中,作者提及,「還將重印的是《鄉土中國》,這是講鄉土性社會特點的書,是從具體調查中抽象出來的」。由此可見,重刊該書的計劃,應當至遲在1984年的夏天就已經開始了。

    1985年5月10日,《讀書》「循例」先行刊出了陳樹德的《從〈鄉土中國〉看費孝通的學術生涯》,文末專門提到:「最近,三聯書店決定重新出版這本舊著。」文後專有一段加注括號的新書宣傳:「(《鄉土中國》,費孝通著,上海觀察社一九四八年出版,近將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重版)。」值得注意的是,在該文的介紹及文後的編輯加注中,均明確《鄉土中國》的初版時間是1948年。

    而至於《重刊序言》和最終出版的《鄉土中國》中的書末編輯說明究竟何以出現這些舛誤,可能只能給出一個大致的分析。其一,在編輯而言,之所以提及據1947年版排印,可能是受到作者在《重刊序言》中說法的影響。重刊依據的是經作者重新校訂的版本,且在作者專為重刊而作的並不長的《重刊序言》中,先後四次提及了該書初版的情況,並兩次直接指明了出版時間,這些可能都對編輯造成了影響。

    其二,在作者而言,之所以在《重刊序言》中以「1947年」為初版時間,大約只可能被解釋為一種筆誤或回憶的疏失。1985年8月4日,作者在《我和〈新觀察〉》中甚至文學性地提到了這種「時間感覺」的失去:「年紀老了,時間感覺已失分寸。近半世紀前的事還好像發生在昨天。」作者也提及過推算自己作品出版年份的經歷:「江蘇人民出版社的朋友從我在《少年》雜誌發表的作品裡選出了《一根紅緞帶》作為少作篇的開始。我已記不清這是哪年寫的。我最早向《少年》投稿是鼠年,因為我記得開始登載我文章的那本封面上畫著幾隻老鼠,推算起來應是甲子年,即1924年」(《山水·人物》,第4頁)。這樣的自道之語似乎也表明,有時作者在與編輯討論作品時間時也可能經歷過某種推算與猜度。誠然,作者在下筆《重刊序言》時心中所念究竟為何自然無法探求,但這些旁涉文字或許有助於將讀者帶入作者自身的回憶情景之中。

    無可疑問的是,對於作者而言,1947和1948是屬於他個人的「狂飆突進」的年代。除出版了《重訪英倫》(大公報館)、《生育制度》(商務印書館)、《美國人的性格》(生活書店)、《鄉土中國》《鄉土重建》(上海觀察社)、《皇權與紳權》(合著,上海觀察社)6部重要著作外,僅1947年一年,就有近70篇文章刊載在《世紀評論》《觀察》《知識與生活》《大公報》等報刊雜誌上。此外,作者在這一時期尚譯有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論》、斐斯的《人文類型》和梅嶽的《工業文明的社會問題》等。這種「高產」的情形也見諸時人的書評:「費孝通先生雖從農村經濟與手工業研究中提出『小農經濟』的理論,但他本人歷年所發表的文章與出版的書籍,數量上已遠超過『小農經濟』的生產水準,而是『工業化』了」(《評費著〈鄉土中國〉》)。

    在這一不斷地寫作、發表、整理、出版的高產時期,作者的記憶裡留存了太多時間節點。並且,「我的文章又經常在同一時間裡投向不同的刊物,發表時間和寫作時間又不一定相符」(《費孝通文集》第一卷,第2頁)。這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加重了時間節點記憶紊亂的可能。

    結論及其他

    作為結論,可以確證《鄉土中國》的初版時間是1948年4月。以該書洎今七十餘年的歷程觀之,似乎能大略窺見無論是作者、還是編者、讀者們,在時代變動中之於出版與文字的態度。可貴的是,作者總抱持著一種敬畏之心:只要是「已經公開發表的文字」,則「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前揭書,第4頁)。

    這種敬畏或許來自作者自身的體驗——作者幼年之時來自祖母的告誡:「敬惜字紙。」因為「紙上寫了字,就成了一件能為眾人帶來禍福的東西,不應輕視」(《推己及人》(下),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05頁)。同樣,一部作品自問世始,就成了讀者所品評、猜度的對象。而作者本人似乎也是樂見這種猜度的:他拒絕回答自己的傳記作者關於自己的一切問題,直言那是作為一個歷史學者、而非新聞記者的傳記者本人所需要研究或者毋寧說,猜度的問題,「童叟相加,境界始全」(《我看人看我》,《讀書》1983年第3期)。

    同傳記者一樣,作者也曾這樣猜度過自己。1943年2月,作者與潘光旦、曾昭倫、孫福熙、羅常培等人遊訪雲南大理雞足山(潘光旦:《雞足朝山記·潘光旦序》,載《山水·人物》,第10頁)。在金頂烤火待旦時,恍惚之間,作者回憶起了曾在祖母——那位諄諄告誡自己「敬惜字紙」的祖母——靈堂帳前護燈的和尚。「做和尚吧」,或是「安心地做個凡夫俗子」?「靈鷲花底眾僧在,帳前猶憶護燈人」,於這種無妄的兩相糾結之中,作者或許經歷了某種獨特的體驗和對自己的猜度:「那晚坐到更深人靜的時候,也許是因為人太累,倦眼惺忪,神魂恍惚,四圍皆寂,有無合一;似乎看見一動難靜的自己,向一個無底的極限疾逝。多傻?」(前揭書,第26-30頁)

    作者的回憶文字雖多,但此類剖白心想的文字卻為鮮見。這大約是作者在自己生涯尚稱早壯之時,對自己內心實質的一種隱然之不確定。作者最終沒能成為他當年憶及的帳前「護燈人」,也或許在內心某處仍保有著這種超脫的念想。但無論如何,他自己也終成為了被更多人追憶起的「護燈人」。如這篇文字一樣,人們對作者和他的文字仍然充滿著好奇的猜想。

    時至今日,在對《鄉土中國》出版經歷的梳理與猜度中,仍不難窺見一位學人的點滴心緒在時代之中的變動不居。但無疑問的是,「向一個無底的極限疾逝」難稱之以「多傻」;相反,最可珍視的,大概恰是這種「一往無前的探索的勁道」(《重刊序言》)罷。

    (本文作者系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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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孝通 如果選一個最了解中國人的學者,我不會選觀察中國人性最清楚的魯迅,也不會選洞察制度之弊病的胡適,而是選擇費孝通先生。 在中國社會學界,有著這麼一句玩笑話:中國社會學界分兩派,費孝通派和非費孝通派。 僅這一句話,就說明了費孝通在中國社會學界無上的地位。 在國際上,人類社會學有一門最高獎項,叫做赫胥黎獎,相當於電影界的奧斯卡,文學界的諾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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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言:提到中國鄉村,人們可能自然想到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這是一本解讀農耕文化下中國社會文化形態的書,處處充滿真知灼見。而近年來迅速成為網紅的傳奇人物李子柒,從造麵包窯、做竹子家具、文房四寶、做衣服,到烤全羊、釀酒、釀造黃豆醬油……等等,讓人們看到傳統生活原來的春華秋實、夏耘冬樂,雨後田園、農耕餐食等樣態,使人內心平靜。
  • 令社會學家吳文藻、費孝通、陶孟和失意的1940年代
    吳文藻走後,他的主要職務和「學術召集人」的角色,主要由費孝通承擔下來。由於失去了中英庚款的支持,費孝通不得不想方設法從國內其他渠道,例如農民銀行、教育部等機構獲取資金支持。到1943年,他終於從雲南當地的實業家繆雲臺那裡獲得了一筆數額頗大的資助。不過,學者們付出的代價之一,是他們不得不把作為其學術淵源象徵的「燕京大學」的名字,從「雲大-燕大實地調查工作站」的名稱中勾去。
  • 費孝通:差序格局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文章轉載自公眾號「三聯學術通訊」(ID:sdx_bulletin)1944年費孝通從美國訪學歸來,進入學術研究的新階段,他開始擺脫狹義的「社區研究」,致力於探索中國文化的整體形態;他認為自己對「差序格局」和「鄉土中國」的論述,是這一時期的主要成就。
  • 今起 清華大學發出3000餘封本科錄取通知書 邱勇送書《鄉土中國》
    封面新聞記者 張崢8月6日上午11點,隨著清華大學校長邱勇將飽含祝福與期待的錄取通知書封裝好交給中國郵政快遞員,清華大學2020級本科錄取通知書發放工作正式啟動。首批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幸運兒」是保送生和8月5日剛剛被錄取的強基計劃學生。
  • 別後憶相逢,猶恐相逢是夢中
    別後憶相逢,猶恐相逢是夢中蘇小曼-
  • 中國古代儀禮制度巨著《五禮通考》整理出版
    中國古代儀禮制度巨著《五禮通考》整理出版 2020-12-11 16:3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 萬裡《眸子上的鄉土》中英文對照攝影作品集出版
    萬裡攝  紅網石門站1月13日(分站記者 張友亮)荷犁歸來的老農與耕牛、溪水邊浣衣的主婦們、嬉戲的農家娃兒、待嫁的土家新娘、賽棋的老頭老婦、鳥窩高懸屋後、鷺鷥忙碌河上、土家九子鞭、太平萬世老橋、壺瓶山索橋、老榨房……翻閱《眸子上的鄉土》,作者家鄉石門縣農村的景致,是那樣的柔美、寧靜與婉約。  1月10日,萬裡的攝影作品集《眸子上的鄉土》首發式在石門縣璞谷文化生態園舉行。
  • 費孝通 · 1970年春節家書 | 「這裡最高級的美味還是薺菜湯」
    文 | 費孝通來源 | 澎湃私家歷史(ID:pp_History) 大哥: 春節前接到了你的來信,就提筆作復,開了個頭,有事擱下,後來連這張信箋也找不到了。今天是初一,一早6時就起來,集體下廚房包餃子。
  • 【鄉土作家】優秀小說散文選(作家榜前10名)
    現公示前10名作者的優秀作品,供大家閱讀欣賞,隨意點擊投票。  鄉土文學社  2019年10月28日   讀者自由投票  鄉土作家、鄉土詩人資格申辦 編輯部綜合作者發表作品及在社會上產生的影響,每月定期發布符合申請條件者名單,鄉土文學創作研究會審核通過。作者提供照片一張,10字左右人生格言一句,手機和微信號,通信地址,職稱職務等名片信息資料,工本費300元,辦理加蓋鋼印的鄉土作家、鄉土詩人資格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