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的《鄉土中國》無疑是經典之作。相關討論很多,但對其成書歷程的梳理較少。然而,對該書的恰當理解可能必須配合以其發表與出版之經歷,這對無論是理解作品還是作者本身而言,都不無裨益。作者的一生歷經近一個世紀,作為其最廣為人知的著作,書中諸文章的發表、出版、重刊的歷程也跨越數個歷史時期,於中不僅能窺見作者的隱微心緒,也多能發覺時代變遷的意蘊。
問題的提出:1947還是1948?
《鄉土中國》全書共14篇文章及一篇《後記》;在三聯書店1985年重刊本中又新增一篇《舊著〈鄉土中國〉重刊序言》(下稱《重刊序言》)。在《後記》中,作者落款以「三十七年二月十四日於清華勝因院」。在自三聯重刊後的許多版本中,落款後都緊隨以一行加注括號的編輯說明:「(據上海觀察社一九四七年版排印)」。
落款中所言之「三十七年」,顯系民國紀年,即1948年。在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費孝通文集》第五卷中,即將落款徑改為「1948年2月14日於清華勝因院」。落款指明《後記》完成於1948年,但其下編輯說明卻標示排印所依據的版本出版於1947年。此中蹊蹺在於,何以先於1947年出版全書,後於1948年方完成《後記》呢?
在落款為「1984年10月11日」的《重刊序言》中,作者寫道:「這書出版是在1947年,離今已有37年。三聯書店為什麼建議我把這本小冊子送給他們去重刊,我不知道。」此處,連作者自己也明確交待該書出版於1947年,這與書末的編輯說明相符。但作者同時說:「所以該書初次出版時在《後記》中向讀者懇切說明:由於刊物的編者『限期限日的催稿,使我不能等很多概念成熟之後才發表』。」這說明,該書初次出版時即已包含前述之《後記》,而並非後續重刊中增補的部分。那麼,如果《後記》如落款所言完成於1948年,為何會出現在1947年的初版中呢?
其實,關於該書出版時間的困惑更來自於,即使在相關介紹資料中對此也不甚了了,說法不一。如作者本人編選的《費孝通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的「費孝通社會學著作選目」中,在《鄉土中國》後註明的是「觀察社1947」。又如,1981年4月8日作者在《文獻》刊出《費孝通學歷簡述》,文末所附的《費孝通主要著作目錄》在「鄉土中國」後卻註明「1949.1觀察社」。
可以發現,在以三聯重刊本為底本的當下流行版本中,關於《鄉土中國》的初版時間存在相互矛盾的三條信息,即(1)《重刊序言》:1947年;(2)《後記》:1948年;(3)書末編輯說明:1947年。
對此中矛盾的解釋需要系統探求《鄉土中國》出版的過程。作者在《後記》中簡單交待了寫作和出版的經過:「這集子裡所收的14篇論文是從我過去一年所講『鄉村社會學』的課程中所整理出來的一部分。」另外,「去年暑假裡,張純明先生約我為《世紀評論》長期撰稿,盛情難卻,才決定在這學期中,隨講隨寫,隨寫隨寄,隨寄隨發表,一共已有十幾篇。儲安平先生約我在『觀察叢書』裡加入一份,才決定重新編了一下,有好幾篇重寫了,又大體上修正了一遍。」同時,在《重刊序言》中,作者在多年之後又重新回憶了這一經過:「這本小冊子的寫作經過,在《後記》裡已經交代清楚。這裡收集的是我在40年代後期,根據我在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所講『鄉村社會學』一課的內容,應當時《世紀評論》之約,而寫成分期連載的14篇文章。」
從以上自道之中,可以大致梳理出該書的出版歷程。首先,其原型是作者在「40年代後期」於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講授「鄉村社會學」的授課材料。其次,依照作者的說法,這組文章的經歷大略可分為三個階段:最初,1947年夏,作者應約開始在《世紀評論》「分期連載」;隨後,再次應邀對文章重新修正,加入「觀察叢書」單行出版;最後,在1984年依三聯書店之建議重刊該書並增寫《重刊序言》。是以,下文亦將依連載、出版與重刊三個階段,考察《鄉土中國》的出版經過。
《世紀評論》連載:1947-1948
「觀察叢書」出版:1948
《鄉土中國》中的文章最早逐篇連載於何廉、張純明等人於1947年創辦的《世紀評論》一刊。1947年6月7日,該刊第一卷第24期的《編輯後記》中,預告了費孝通即將連載文章一事:「費先生的文名和他在學術上的地位,不用我們多事介紹。不過我們願意特別向讀者報告一個好消息,費先生的文章將陸續地在本刊與讀者相見。」嗣後,7月12日的第二卷第3期中,刊出了「雜話鄉土社會」欄目的第一篇文章《熟人裡長大的》。該期的《編輯後記》還介紹了該欄目的情況:「在本刊一卷二十四期我們曾向讀者預告,費孝通先生將長期為本刊撰文。本期所載《熟人裡長大的》一文,就是『雜話鄉土社會』的首篇。以下各篇,將在這一總題目下陸續發表。」此處與作者在《後記》中的記述相互印證。
費孝通在《世紀評論》共署名發表了15篇文章,除第一篇《傳統在英國》外,其後14篇均歸入「雜話鄉土社會」欄目(連載始於1947年7月12日,止於1948年3月27日)。這一數字與作者三十多年後在《重刊序言》中的描述一致。但需說明,連載的文章與後來成書中的文章並非一一對應:書中沒有《所謂家庭中心說》(第二卷第10期)一文,將《差序的格局》(第二卷第12期)和《論私》(第二卷第16期)合為一篇(《差序格局》),而有的文章則基本重寫。如作者在《後記》中所稱,「有好幾篇重寫了,又大體上修正了一遍」。
值得注意的是,《後記》落款於1948年2月14日,而連載至3月底才停止。亦即,《後記》一文是在2月7日刊出連載的第11篇文章《長老統治》(第三卷第6期)之後完成的。而在其後,作者又繼續連載了三篇文章,即《「大家庭」還是「小家庭」》(2月21日)、《男女有別》(3月6日)和《血緣和地緣》(3月27日),且這三篇文章均被收入後來的單行本中。這表明,在連載尚未結束時,作者就已經完成了總結性的《後記》,《鄉土中國》一書其實在連載過程中就已成型。而且,單行本的最後兩篇文章(《名實的分離》和《從欲望到需要》)並未在「雜話鄉土社會」中繼續連載。這些都可說明,全書的連載、成型和出版是夾雜而存的。
需要特別交代的是作者在這一時期的寫作情形。其回憶道:「事實上我是又有多題並進的思考習慣,不同題目的思想可以在同一時間裡參差進行。而且文章的完稿和發表之間又有不同的差距」(《費孝通文集》第一卷,第2頁)。該書寫作和發表的方式其實是作者在此一時期的習慣模式:「自從抗日戰爭時代起,我就養成了『整篇零寫』的習慣,就是就一個題目,分成若干連環畫式的一回一回分篇寫出,隨寫隨發表,寫完一題,合為一冊,成一集子」(《雜寫乙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0頁)。
而實際上,這種習慣有其深刻的經濟原因:「經過抗戰生活的朋友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原因。那時後方的糧食一天是一個價錢,我們這些教書匠,鈔票一到手立刻要去換成實物。寫好了文章積在桌上同樣是會貶值的」(同前注)。這一階段作者的經濟絕不寬綽,其曾直言,「當時直線上升的通貨膨脹使個人的實際收入(原誤為「人」,下同——引者注)不斷下降,而我又在1940年成了一個孩子的父親。」因此,「我不能不在固定的薪金之外,另謀收入」,以至於「我幾乎每天都要寫,現貨現賣,所得稿費要佔我收入之半」(《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7頁)。而「最困難的時候,他甚至在雲南大學校門口的茶館裡設位擺攤,等人前來約稿,把住自己的題目,買者不拒,只為稻粱謀,不求留其名」(張冠生:《青山踏遍·費孝通》,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頁)。
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鄉土中國》得以完成。作者在《重刊序言》和《後記》中均謙稱書中是一些「嘗試的記錄」,甚至「算不得是定稿」,恐怕亦與這種急於鬻文市米的窘迫情形不無關係:在《世紀評論》的連載尚在進行之中時,作者即又將稿件付「觀察叢書」單行出版。
「觀察叢書」由上海「觀察社」出版,其還出版有儲安平於1946年創辦的《觀察》周刊。費孝通經潘光旦推薦(「這是一個快手」),以「清華大學教授」受邀為觀察社的約定撰稿人(《我和〈新觀察〉》,載《逝者如斯:費孝通雜文選集》,蘇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頁)。同時,他其實還是觀察社的股東,並積極參加了股東會等相關活動(《〈觀察〉周刊社史料一組》,《檔案與史學》1997年第6期)。
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說:「儲安平先生約我在『觀察叢書』裡加入一份。」二人交往頗深,將報刊雜文匯總交「觀察叢書」出版亦是彼時慣習。作者在回憶當時未能出版的一本雜文集時,談及了當時情形:「1948年春天,我已結束昆明的七年抗戰生活回到了北京,執教於清華。我當時想清理一下過去所寫的一些旅行的遊記和懷人的雜文,把它們合編成一冊,題作《山水、人物》。編就,還自己謄寫清楚,訂成一小薄本,寄給安平,想讓他編入《觀察叢書》」(《山水·人物》,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與之類似,《鄉土中國》亦由作者匯總交「觀察叢書」出版。從1948年2月8日到3月31日,《觀察》多次刊出廣告接受讀者預定,表示「三月底預約截止,四月中開始出書」(《觀察》第四卷第三期)。
4月3日,《觀察》第四卷第六期刊出《關於「觀察叢書」的報告》一文,詳細敘述了「觀察叢書」的籌劃出版。其中,《鄉土中國》售價為十二萬元,而預約僅售三萬八千元。文中專門提到:「在發行預約的六本書中,有兩本大約可能超過一千三百冊(《唯物史觀精解》《鄉土中國》)。」其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同時,文中還提到了「叢書排印情形」:「四月份出版的三本:《鄉土中國》和《英人法人中國人》兩本書都已打好紙型,《政學罪言》已完全排好……現在封面還在制鋅版,這三本書大概在四月十日左右可以印好,再加上裝訂的時間,如無其他意外,這三本書在四月二十日可以正式出版。請讀者注意四卷八期或九期本刊上的廣告。」
到4月17日,《觀察》第四卷第八期上打出廣告,言明《鄉土中國》已經印好,正在裝訂,而且「在下期本刊出版時,均可正式出版」。4月24日,《觀察》第四卷第九期正式刊出《鄉土中國》的出版信息,在該期《叢書預約諸君鑑》中指明:「《政學罪言》《鄉土中國》《英人法人中國人》三書均已出版」,並說明在滬讀者可以自取,其他讀者則可郵寄。
由以上可以確定,《鄉土中國》作為「觀察叢書」的一種,其出版時間應在1948年4月,且至遲於4月24日即已出版成書。在當年6月《圖書季刊》的「新書介紹」欄目中,已介紹到該書系「三十七年四月上海觀察社出版」。
當年2月28日,《觀察》第四卷第一期曾刊出一則預約「觀察叢書」的廣告,其中介紹《鄉土中國》道:「全書包括十四篇論文,另長序一篇。」這裡的「長序」,應即後來的《後記》。由此可知,至遲在2月28日,全書收錄的所有文章就已確定,且《後記》一文也已於稍早撰成。
至此,可以在時間上明確《鄉土中國》連載與出版的具體情形:自1947年7月12日起,「雜話鄉土社會」系列文章開始在《世紀評論》連載。其後,至遲於1948年2月(即第11篇連載文章刊出後),作者應邀完成了單行本全書的文章匯總、重寫、修訂與整理,並於2月14日完成了《後記》。自此至1948年3月27日,在連載仍在繼續的同時,「觀察叢書」開始一邊向讀者發起預約,一邊進行排版、印刷、裝訂等出版工作。至1948年4月,《鄉土中國》正式出版。
自其問世始,各界的關注就一直熱切,相關評論也常見報端,如端木蕻良在《求是月刊》1948年第2期發表的《評費孝通〈鄉土中國〉》及全慰天在《新書月刊》1948年第1期發表的《評費著〈鄉土中國〉》。毋庸置疑,該書甫一出版就受到了讀者的極大歡迎:初版共印三千冊,「未及一月,銷售一空」,「此後半年裡,不斷加印的該書平均每月發行兩千冊」(張冠生:《為文化找出路:費孝通傳》,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50頁)。觀察社1949年1月版的版權頁標明,該書在1948年的6月、7月、8月、11月及1949年1月共計加印五版,「說明《鄉土中國》顯然是當時的暢銷書」(鄭也夫:《評〈鄉土中國〉與費孝通》,載《中華讀書報》,2015年9月16日)。
三聯書店重刊:1985
1985年6月,三聯書店重新出版了《鄉土中國》。當時的三聯書店尚屬人民出版社內的「三聯書店編輯部」,直至一年後才得重新恢復建制。在此階段,其藉助與文化思想界的深厚聯繫出版了一系列優秀作品,包括許多「大作家的小作品」,如《傅雷家書》《語文常談》等,這之中就有《鄉土中國》。另一方面,費孝通與三聯書店淵源頗深,在該時期不僅多部著作由其出版(如《訪美掠影》和《美國與美國人》),也常在其《讀書》雜誌刊文並曾接受專訪。三聯書店選擇在此時重刊《鄉土中國》亦屬水到渠成。
《重刊序言》述及了重刊的基本經過:先是三聯書店向作者提議「把這本小冊子送給他們去重刊」;於是作者拾起這本「一擱已有37年」的書「又重頭讀了一遍」,將稿子校訂一遍後新撰了《重刊序言》;最後在1984年10月寄出了「這份校訂過的稿子」。《重刊序言》落款於10月11日,而校訂全書的工作則顯然更早。在該年7月23到8月4日的兩周內,作者參加民盟中央組織的暑期「多學科學術講座」,作了有關社會調查的十講報告;其講話後經整理於翌年8月由知識出版社以《社會調查自白》為題出版。在該書第一章「引子」中,作者提及,「還將重印的是《鄉土中國》,這是講鄉土性社會特點的書,是從具體調查中抽象出來的」。由此可見,重刊該書的計劃,應當至遲在1984年的夏天就已經開始了。
1985年5月10日,《讀書》「循例」先行刊出了陳樹德的《從〈鄉土中國〉看費孝通的學術生涯》,文末專門提到:「最近,三聯書店決定重新出版這本舊著。」文後專有一段加注括號的新書宣傳:「(《鄉土中國》,費孝通著,上海觀察社一九四八年出版,近將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重版)。」值得注意的是,在該文的介紹及文後的編輯加注中,均明確《鄉土中國》的初版時間是1948年。
而至於《重刊序言》和最終出版的《鄉土中國》中的書末編輯說明究竟何以出現這些舛誤,可能只能給出一個大致的分析。其一,在編輯而言,之所以提及據1947年版排印,可能是受到作者在《重刊序言》中說法的影響。重刊依據的是經作者重新校訂的版本,且在作者專為重刊而作的並不長的《重刊序言》中,先後四次提及了該書初版的情況,並兩次直接指明了出版時間,這些可能都對編輯造成了影響。
其二,在作者而言,之所以在《重刊序言》中以「1947年」為初版時間,大約只可能被解釋為一種筆誤或回憶的疏失。1985年8月4日,作者在《我和〈新觀察〉》中甚至文學性地提到了這種「時間感覺」的失去:「年紀老了,時間感覺已失分寸。近半世紀前的事還好像發生在昨天。」作者也提及過推算自己作品出版年份的經歷:「江蘇人民出版社的朋友從我在《少年》雜誌發表的作品裡選出了《一根紅緞帶》作為少作篇的開始。我已記不清這是哪年寫的。我最早向《少年》投稿是鼠年,因為我記得開始登載我文章的那本封面上畫著幾隻老鼠,推算起來應是甲子年,即1924年」(《山水·人物》,第4頁)。這樣的自道之語似乎也表明,有時作者在與編輯討論作品時間時也可能經歷過某種推算與猜度。誠然,作者在下筆《重刊序言》時心中所念究竟為何自然無法探求,但這些旁涉文字或許有助於將讀者帶入作者自身的回憶情景之中。
無可疑問的是,對於作者而言,1947和1948是屬於他個人的「狂飆突進」的年代。除出版了《重訪英倫》(大公報館)、《生育制度》(商務印書館)、《美國人的性格》(生活書店)、《鄉土中國》《鄉土重建》(上海觀察社)、《皇權與紳權》(合著,上海觀察社)6部重要著作外,僅1947年一年,就有近70篇文章刊載在《世紀評論》《觀察》《知識與生活》《大公報》等報刊雜誌上。此外,作者在這一時期尚譯有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論》、斐斯的《人文類型》和梅嶽的《工業文明的社會問題》等。這種「高產」的情形也見諸時人的書評:「費孝通先生雖從農村經濟與手工業研究中提出『小農經濟』的理論,但他本人歷年所發表的文章與出版的書籍,數量上已遠超過『小農經濟』的生產水準,而是『工業化』了」(《評費著〈鄉土中國〉》)。
在這一不斷地寫作、發表、整理、出版的高產時期,作者的記憶裡留存了太多時間節點。並且,「我的文章又經常在同一時間裡投向不同的刊物,發表時間和寫作時間又不一定相符」(《費孝通文集》第一卷,第2頁)。這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加重了時間節點記憶紊亂的可能。
結論及其他
作為結論,可以確證《鄉土中國》的初版時間是1948年4月。以該書洎今七十餘年的歷程觀之,似乎能大略窺見無論是作者、還是編者、讀者們,在時代變動中之於出版與文字的態度。可貴的是,作者總抱持著一種敬畏之心:只要是「已經公開發表的文字」,則「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前揭書,第4頁)。
這種敬畏或許來自作者自身的體驗——作者幼年之時來自祖母的告誡:「敬惜字紙。」因為「紙上寫了字,就成了一件能為眾人帶來禍福的東西,不應輕視」(《推己及人》(下),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05頁)。同樣,一部作品自問世始,就成了讀者所品評、猜度的對象。而作者本人似乎也是樂見這種猜度的:他拒絕回答自己的傳記作者關於自己的一切問題,直言那是作為一個歷史學者、而非新聞記者的傳記者本人所需要研究或者毋寧說,猜度的問題,「童叟相加,境界始全」(《我看人看我》,《讀書》1983年第3期)。
同傳記者一樣,作者也曾這樣猜度過自己。1943年2月,作者與潘光旦、曾昭倫、孫福熙、羅常培等人遊訪雲南大理雞足山(潘光旦:《雞足朝山記·潘光旦序》,載《山水·人物》,第10頁)。在金頂烤火待旦時,恍惚之間,作者回憶起了曾在祖母——那位諄諄告誡自己「敬惜字紙」的祖母——靈堂帳前護燈的和尚。「做和尚吧」,或是「安心地做個凡夫俗子」?「靈鷲花底眾僧在,帳前猶憶護燈人」,於這種無妄的兩相糾結之中,作者或許經歷了某種獨特的體驗和對自己的猜度:「那晚坐到更深人靜的時候,也許是因為人太累,倦眼惺忪,神魂恍惚,四圍皆寂,有無合一;似乎看見一動難靜的自己,向一個無底的極限疾逝。多傻?」(前揭書,第26-30頁)
作者的回憶文字雖多,但此類剖白心想的文字卻為鮮見。這大約是作者在自己生涯尚稱早壯之時,對自己內心實質的一種隱然之不確定。作者最終沒能成為他當年憶及的帳前「護燈人」,也或許在內心某處仍保有著這種超脫的念想。但無論如何,他自己也終成為了被更多人追憶起的「護燈人」。如這篇文字一樣,人們對作者和他的文字仍然充滿著好奇的猜想。
時至今日,在對《鄉土中國》出版經歷的梳理與猜度中,仍不難窺見一位學人的點滴心緒在時代之中的變動不居。但無疑問的是,「向一個無底的極限疾逝」難稱之以「多傻」;相反,最可珍視的,大概恰是這種「一往無前的探索的勁道」(《重刊序言》)罷。
(本文作者系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