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驚濤
讀李貴平《穿越橫斷山的南絲之路》這部遺著,越來越覺得,我「不認識」李貴平了。
或者說,我以前認識的李貴平,都流於皮相,而未及靈魂,尤其未觸及他思想與感情的潛流與蓄變。知其人方可論其作,現在,我只能倒過來,通過讀其作,追念這個不太認識的故友了。
他越來越像一個「偏執狂」和潔癖症候者。在《橫斷山,迴蕩千年的遠徵之歌》這篇前言裡,我不認識的李貴平調集了他深厚的歷史地理學素養,為我們呈現了一部南絲之路與橫斷山關係的極簡史,其筆力雄勁、考據紮實、現實寄望深情綿密,是《歷史光影裡的茶馬古道》等前作所沒有呈現的散文家氣象與思想者底質,更是對文字千錘萬鑿、力求臻至極致的「文字偏執狂」和深度文字潔癖症候者。我敢說,這兩個「毛病」都是他離開我們的前兩年才患上的,有一些不可救藥的架勢。
他有強烈的「窺私慾」。對那些一眼就能洞明價值與質地的歷史地理場域,或者說前人已備說的「熟地」,他毫無興趣,甚至從心理上表達了他的唾棄。他放任自己的窺私慾潛滋暗長,用500度以上的近視眼,「偷窺」那些冒失的行腳者、探奇尋幽的旅人尚未進入的處女地,用鏡頭巨細無遺地「高清掃描」,然後帶回家,關在書房裡品咂、回味、聯想。意念與情感聯通之後,一些帶著他私人色彩和意會的文字便由此產生。舉凡簇橋上空的機杼聲、金花老鎮的大戲臺以及雲貴高原的「闖入者」,都是他筆下窺私的成果。
他是一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書太重,他翻得很慢,如同他要翻閱的橫斷山系,他需要不斷喘息、打望和思考以及沉澱意志、積蓄營養。但「翻臉」就容易多了,川劇「變臉」就在瞬息之間,其核心就在一個「翻」字。地理場域和語言環境、歷史背景甚至空氣的限制,所以只能翻牆換妝才能最大限度地貼近。所以,貴平的翻臉實際由三個動作組成:翻牆、換妝、變臉。只要有人呼喚,他隨時準備「翻臉」上路。他貌相忠厚老實,實際「應變多端」。上一秒,他可能在辦公室編稿子,做單位裡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李老師,下一秒,他就可能翻臉變成了馬幫兄弟、渡水船家、驛站背夫或者古鎮老人,場景需要什麼,他就可能翻臉變成什麼。極快、極精準以及極投入,橫斷山像一個巨大而且變化多端的舞臺,讓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樂此不疲、陶醉其中。我們平素看慣了格子間裡的李老師和飯桌前紅臉筋脹的「貴平兄」,何曾見過這大舞臺上的「變臉李」與「換妝平」?沒能和他一起走橫斷山,怎麼認識這個維度的李貴平呢。
他還是一個容易「移情別戀」的人。他也並非不忠誠於自己的文字寫作,只是他領悟到了文字和影像、繪畫之間彼此影響的關係。如果說影像是他文字寫作的偏好,那麼,他對「畫畫」的移情別戀,則是最近兩年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在「新歡」繪畫那裡得到的親傳技藝,在《穿越橫斷山的南絲之路》這本書裡,便體現得非常明顯。透過文字這個忠誠的對象,我們分明看到隱伏的「新歡」在發生作用,她賜予他文字的整體擺布與精細內構,使他的文字超越《歷史光影裡的茶馬古道》,有了文人畫傳統的意味深長與纏綿不絕。透過文字,我們分明看到了一幅古蜀文明、異域風情的恢弘畫卷。其中,遠近的處理、濃淡的渲染、前後的鋪排、內外的呼應,都是他「移情別戀」後的新體會。蘇軾謂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我現在方明白,貴平《穿越橫斷山的南絲之路》一卷中之所以能做到「文中有畫、畫中有文」,全因了他這兩年「移情別戀」的緣故。
最後,我發現他還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這個特質當然有利於他在這本書裡精巧細膩地編織他幽微的情感,讓不同的地理空間和歷史時間,在現代性乃至當代性上進行打通。在這本書的後記裡,他說自己之所以將全書按「文明飛渡」、「馬幫文化」、「驛站風雲」、「人物蹤跡」四個部分進行謀篇布局,是希望用現代思維這根紅線將馬幫、驛站、古道、建築、客棧、關隘、碑刻、貨幣、民謠、名人、戰爭、民俗等串聯起來,尤其將小人物元氣淋漓的日常生活、頓挫高低的人生命運融入歷史舞臺。這樣精巧細膩的編織功夫,沒有「小肚雞腸」般的錦心繡口和絲絲入扣的情懷怎麼可以辦到?我甚至能感覺出,他通過這本書,和上一本《歷史光影裡的茶馬古道》,一先一後,共同編織起了「李貴平」式的歷史地理散文譜系。在他離開我們一個月之後,我有一天突然想:假如貴平活到80歲,他這樣「小肚雞腸」的人,該編織出多少這樣精巧細膩的歷史地理散文作品來啊。
讀故人遺著,是愴痛的。但我讀貴平這本《穿越橫斷山的南絲之路》,卻是欣然的。欣然於他的偏執狂與潔癖症侯、欣然於他少年一般的「窺私慾」、欣然於他人過中年後的頻頻「翻臉」、欣然於他不安現狀的「移情別戀」、欣然於他細膩精巧的「小肚雞腸」。他翻臉翻得快,但這本書,我要慢慢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