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跳舞的楊繼勇進過少年宮,走過穴,開過夜總會,現在是教阿姨媽媽跳舞的社區舞蹈老師。用他的話來說,「從小群眾文化裡出來的」。
倘若有人問起他布滿半個手臂的紋身,他會輕描淡寫地說:「故事呀,身上的故事。」只是我們沒想到,背後是這樣一個故事。體育館外,八九個戴麂皮帽的「女牛仔」倚著欄杆,清一色長裙拖地,長髮及腰。走近看,女牛仔們暗藏「心機」,橙色長裙是斜肩款的,露出一側香肩,愈發顯得亮白俏麗。只可惜不再纖細的腰線「出賣」了她們,透過臉上的大濃妝仔細打量,牛仔們都已到了被年輕人稱作「阿姨」的年齡。
體育館裡,美阿姨更多。有舞臺裝扮的,穿大紅色連衣裙,戴白色蕾絲長手套,手持小巧金拐杖;也有貼假睫毛走年輕時尚路線的,套一件「男朋友風」寬大T恤,上面綴滿了亮閃閃的孔雀綠亮片。
這裡是市民廣場舞大賽的決賽現場。正式比賽上午9點開始,據說來自不同社區的各路隊伍7點半就過來走臺了。
這樣的比賽多是阿姨媽媽們的市面,偶爾看到幾個爺叔,要麼傲嬌老練,穿國標舞緊身衣,頭髮梳得油光鋥亮,要麼拘謹害羞,站在臺上緊張得手腳都無處安放,一副趕鴨子上架的模樣。
相比之下,楊繼勇的「畫風」不大一樣。他個頭一米八,紋了半個花臂,半長的頭髮隨意散落下來,不說話的時候板著張臉,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因為人長得高大壯實,倒有點像是老江湖的籃球隊教練。
坐在後排的阿姨拍拍他的肩,搭話問:「儂昨天來比賽過的對伐?」
「沒啊。」還好那張嚴肅的臉說起話來時,線條柔和了一些。
「反正我看到過儂的。」阿姨肯定地說。
「是伐?我這隻面孔難看,人家都記得牢的。」他打趣自嘲說。這位陌生阿姨被他逗得嘿嘿窮笑:「儂人長,頭髮又長,所以印象深呀。」
在這樣的場合,楊繼勇的外形、打扮是挺與眾不同的。事實上,他是石門二路街道社區文化活動中心的舞蹈老師,這次是帶隊比賽來的。
問起他布滿半個手臂的紋身,他謙虛中難掩得意:「故事,身上的故事,對不對啊?你們有知識的人都曉得的,沒知識的人不懂。」他舉起右臂晃了晃,動作帶點舞蹈功架,似乎還微微翹起了蘭花指。
這是他不久前剛紋的。他說:「我心情一不好,就去紋身了。這一大堆(紋身)都是針搞出來的。我一邊紋,一邊照樣老酒吃吃。我有照片的,儂看!」他饒有興致地翻出手機裡的照片,畫面中他把一隻手攤給技師,另一隻手裡拿著瓶石庫門黃酒。「下半日3點鐘弄到夜到(晚上)9點半,弄到後頭我睏著噢,一點不怕痛。我男人伐?」
臺上比賽的隊伍走馬燈似地換著,舞蹈風格迥異。有跳民族舞的,有跳國標舞的,有跳華爾茲的,也有跳廣播操式的排舞的。輪到楊繼勇帶的隊伍上場,跳的是《黃河》,抗戰主題,但阿姨媽媽們在臺上跳得有幾分像街舞。楊繼勇說,這是現代爵士舞風格。
選擇這樣的舞風,他有自己的道理:「現在是中性化時代,全世界流行中性文化。儂看傑克遜女人腔,麥當娜男人腔,伊拉才會成功。所以我排出來的舞蹈都是中性化的。」
「楊老師,金色年華。」舞蹈隊的隊長拿來一瓶黃酒給楊繼勇過目。參加完比賽,大家找了家飯店聚餐。
「阿拉上趟比賽得到800塊錢獎金。這點鈔票分到每個人頭上就幾十塊,有啥意思啦?阿拉就一道聚聚餐。」這是他帶隊引以為傲的地方,「阿拉團隊所有的演出補貼、獎金都不發的,作為團裡基金,大家有點團隊歸屬感。」
「先敬楊老師,辛苦辛苦,編排得噶好。」隊長帶著大家齊齊舉杯。
舞蹈隊的隊員年齡在50-70歲之間,楊繼勇今年54歲,比大部分隊員要小一些。但作為老師,威信還是有的,阿姨媽媽們都敬他三分。
從比賽場地直接到飯店來,有的阿姨抽空卸了妝,換上平常穿的衣服,有的索性仍套著比賽時穿的豔麗玫紅色繡花小襖子,臉上頂著大濃妝,或許心裡還在回味臺上的感覺。
「儂不要看我看上去老兇的,我對伊拉不敢兇的。伊拉比我兇,喊我只『小棺材』——我比伊拉小呀!」楊繼勇半開玩笑地說,「儂不哄牢伊拉,儂倒黴。好不容易培養伊一年兩年,伊一記頭不來了,儂又從頭開始,吃力伐?現在上海舞蹈隊多少多啦?儂一不留心,伊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吃菜不多,不停地往杯中斟酒。一位阿姨端著酒杯走過來:「楊老師,伊拉叫我代表大家敬儂一杯。」這位阿姨人不可貌相,酒杯一碰,頭一仰,咕嘟咕嘟把滿滿一杯黃酒喝個精光。看來能被大家推選為代表,果然是酒量不凡的女中豪傑。
不過能喝酒的阿姨畢竟少,大多數時候楊繼勇只能自斟自飲,一面有些嚴肅地和隊員們討論隊裡的一些事務。
喝得興致上來了,他也會賣賣萌,講幾個段子。「伊拉作,我比伊拉還要作。」他指指身邊的這群阿姨媽媽說,「我從小到大在女人堆裡廂,伊拉想啥,我都曉得的。所以伊拉看到我頭昏。」
楊繼勇在山海關路的小洋房裡長大。「阿拉老頭子是技術工人,工資一百多塊。冷天三件絨線衫——兩件細絨線衫,一件粗絨線衫——阿拉屋裡廂六個小孩,人人有的。」
小洋房裡的鄰居大都有點「立升」(資財雄厚),「住的都是亨得利老闆這樣的人」,楊家也不能沒了面子。「阿拉爺總歸像人家有鈔票人一樣,每天下班帶水果回來。」他說,「但是阿拉老頭子節約,帶的都是爛蘋果、爛生梨。回來扦啊,壞的地方挖脫。早上買不起牛奶哪能辦?去買豆腐漿,一碗淡漿,一碗甜漿,摻在一道,再分成三小碗。」
楊繼勇排行老五,上頭有一個哥哥三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但是每天早晨寶貴的豆漿,他總能分到一小碗。「阿拉阿哥、阿拉阿弟都比我矮半隻頭。為啥啊?吃得沒我好,都被我吃掉了!」他說,「因為我從小就會拍馬屁!」
他從小就很「搞得定」媽媽和幾個姐姐。「阿拉娘生日,我動腦筋唻,用豆瓣殼做只船:『姆媽,生日快樂!』」他作出手捧小船獻寶的姿勢,臉上的表情也帶了點孩子氣,「阿拉娘感動得昏過去噢,老認真地跟我講:我養了噶許多小孩,就儂最乖!然後就開始罵阿拉阿姐了:『還叫伊(指楊繼勇)汏飯碗?儂自己汏!』那麼我老乖的,阿拉阿姐汏飯碗的辰光,我就待在旁邊。——儂當我戇大啊?否則阿拉娘一跑開,我不要被阿拉阿姐吃生活啊?——我跟伊講:『阿姐儂汏飯碗,我陪儂一歇噢。』阿拉阿姐一邊汏一邊生氣:『(家務)都是我做的喏!儂啥事體都不做的喏!』我講『阿姐儂辛苦噢』,我還擼擼伊。那麼伊講『噢噢噢,算了算了,我不怪儂。』我又哈哈哈白相去了。」
一段話把阿姨們笑得前俯後仰:「儂迭只男人!」
他繼續不動聲色地說:「我每天早上陪牢阿拉娘去上班。阿拉娘老早單位在泰興路、北京路上。阿拉從山海關路走過去,一條半橫馬路。我老乖的,攙牢伊,攙到對過四達食堂,有賣5分錢3隻小籠饅頭,一包包湯水老足的,哈嗲。到了那裡,伊就買給我吃。我基本上給阿拉娘吃半隻,我吃兩隻半。」
「有辰光我讀書來不及了,就豁翎子(暗示)了:『姆媽,今朝來不及了,學堂裡升旗,老師叫阿拉早點去。』伊就跑到阿拉門口慈谿路的煙紙店,幫我買5分錢一包桃爿(桃片),裡頭有七八隻。那我這包桃爿扎臺型唻,學堂裡送給我香橡皮的,我看得起儂噢,塞只給儂;阿拉阿哥今朝對我老好,我塞只給伊;阿拉阿姐今朝不叫我汏飯碗,塞只給伊。我發發這個。」
「哦呦,人情好做交關了!」有些阿姨已經聽得笑不動了,可他偏有逗人笑自己不笑的本事,這時故作嚴肅說:「所以講我現在對付你們也有一套。這個人好罵,那個人不好罵,我都曉得的。這個人不好罵,我就白眼睛,伊哈難過,比罵伊還要難過。」
阿姨們一邊窮笑一邊紛紛表態:「儂也不用對付阿拉,阿拉蠻老實的。阿拉屬於乖小孩。」「阿拉屬於老乖的!」
「阿姨媽媽都被我『花』得頭頭轉。」楊繼勇轉過頭來說,「『花』伊拉最重要,跳舞擺第二位。——跳舞又不是一朝一夕的囉。——『花』伊拉,伊拉開心呀。其實阿拉群眾文化,開心最重要。」
「我一生只做過一樁事體,就是跳舞。儂不要看我是業餘的,但是我就只做這一樁事體。」楊繼勇說。
在到社區裡來教舞蹈之前,他進過少年宮,走過穴,也開過夜總會。用他的話來說,「我從小是群眾文化出來的」。
六七歲的時候,他靠一支舞「一戰成名」,一路被選進了市少年宮。這支舞,是他跟在阿姐後面「偷」學來的。
「我最大的阿姐69屆,文藝小分隊的。伊拉跳舞,我就在旁邊看。少年宮來選拔,其他男小孩要麼跳『小鴨子嘎嘎嘎』,要麼臉塗得墨黜烏黑,『咣咣咣』腳蹬蹬,跳『亞非拉人民要解放』。我上去跳了支啥呢?我學阿拉阿姐,跳了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他一邊抑揚頓挫地念著,一邊擺出舞蹈姿勢,旁邊的阿姨們點點頭:「有呃有呃,當時是跳忠字舞呀。」
這支舞所向披靡,直接把楊繼勇領進了舞蹈的殿堂。小小少年發現:跳舞,老好白相的嘛!
「儂想想看,跟一堆小姑娘在一道,多少開心啦?」他說,「別的男小孩只好接觸自己班級裡的小姑娘。我可以比人家多一倍,除了班級裡的,還有那麼多舞蹈隊的小姑娘。」
少年宮裡陰盛陽衰,楊繼勇說,男小孩「相應要格算一點」。「講給儂聽不相信,我小辰光橡皮、鉛筆從來不買,都是小姑娘送的。因為少年宮裡就三個男小孩,我小辰光長得又好看——現在不好看了,老頭子了——我還要揀香橡皮,2分頭的臭橡皮我不要的。交關人送,儂不要揀好的嘛?」
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楊繼勇從技校畢業,被分進紡織機械廠做車床工作,「跑進去一股油啊鐵啊,我青春期面孔發得一塌糊塗,怨死了」。好在因為從小有文藝特長,他常被借調到外面演出。
「第一趟賺鈔票是被借到青年話劇團。埃個辰光(那時)演話劇《秦王李世民》,裡廂有幾段舞蹈。演一場8塊錢,演了幾個號頭(幾個月)下來有好幾百塊。我買了件羊皮的皮夾克,覺得哦呦不得了,收入噶好!」他回憶說。
原來,跳舞不僅能看到更多的姑娘,還能賺到錢。那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走穴」潮興起,「管儂啥專業、業餘,啥人掌聲多,啥人就撈鈔票」。楊繼勇索性從單位裡出來,跟幾個朋友組成表演隊,全國各地走穴去了。
「走穴走穴,有『穴頭』。全國各地幾個穴頭,阿拉都認識的。伊拉專門管場地的聯絡,每個劇場聯絡好,打公用電話或者寫封信過來,阿拉就出發了。」他說,「之前老百姓看到的都是樣板戲,伊拉對文娛活動處於一種饑渴的狀態。突然有一場歌舞表演,唱唱鄧麗君、劉文正的歌,跳跳霹靂舞、華爾茲,家家戶戶都來看。假使再有點時裝表演,有人穿比基尼,就不得了了。儂不要看演出費十幾二十塊一場。阿拉好的辰光一天演五場,差的辰光也有一兩場,一個號頭好賺幾千塊。」
楊繼勇和妻子就是在走穴時期認識的。「老早我訓練的第一支時裝舞蹈隊,有一兩千人來報名,留了4個人,阿拉老婆是其中之一,老好看的。」他說。好看到什麼程度呢?「老早沒啥廣告的,理髮店、照相館門口都是一張張照片放著當廣告。阿拉老婆住新會路,長壽路從橋開始,一直到曹家渡,每隻照相館、理髮店都有伊的照片。」
在來時裝表演隊之前,她是自行車零件廠的女工。「卓別林的《摩登時代》看過伐?就像裡廂的女工,人捆綁在機器上,一天八個鐘頭,老辛苦的。那麼能夠出來走穴,穿得山青水綠,再辛苦伊也會拼命練。」
楊繼勇現在常跟舞蹈隊的阿姨們開玩笑說,當年老婆請他吃了頓淮海路上天鵝閣的西餐,「直接就搞定我唻!」
「格辰光吃啥,我講給你們聽噢:鄉下濃湯,一塊排骨,一瓶可樂。就這點東西,兩個人吃脫三十幾塊。」——「格辰光蠻結棍了。」有阿姨適時點評。——只聽楊繼勇繼續說:「我哈激動:噢,這個女人半個號頭工資被我吃脫了。我講:『我來買好伐啦?』我其實袋袋裡只有十幾塊。『吃!』伊講,伊還像你們一樣『花』我:『楊老師,我老崇拜儂呃。儂教得阿拉噶吃力,我人又笨。』——伊跟儂一模一樣噢,橫學不會,豎學不會。」他突然把話峰轉到眼前的隊員身上,然後又忽地轉回去:「我又不好講伊,伊賣相好呀!那麼飯吃好,我更加從今以後不講伊唻,伊變老大唻。」
「三十塊,楊老師幸福一輩子。」有阿姨總結說。
「所以阿拉老婆講東,我不往西的。伊現在老太婆了我也對伊好,聽伊言話的。」楊繼勇說,「因為她無微不至照顧我,早上幫我茶倒好,蘋果汁打好,藥幫我擺好,出去衣裳都準備好……」
「到位呃,到位呃。這個老婆楊老師儂手電筒照來噢。」阿姨們紛紛誇讚。
「哈—哈—哈—」,每講完一個段子,楊繼勇會用誇張的笑聲收尾。只是笑容收住以後,臉上的表情又有些嚴肅。
到上世紀90年代初,群眾文化生活逐漸豐富,走穴賺不到錢了。然而經濟逐漸發達,人們的夜生活豐富起來。楊繼勇轉型開起了夜總會,當時人稱「小辮子」。
扎個小辮子的造型是他特意為自己設計的。「我這個人蠻動腦筋的。為啥道理不剃光郎頭(光頭)呢?當初光郎頭都是槍斃鬼,或者派出所、收容所裡出來的。儂剃光頭就肯定是壞人。」他分析說,「紮根辮子呢?流氓認為我黑道的,人家斯文人認為我藝術家——混在當中,想像空間大唻。壞人來了,儂到底是只斯文人十三點呢?還是只流氓呢?讓伊吃不準。」
在夜總會,他最喜歡的還是管舞臺表演。「夜總會走進去一個歌舞廳,再進去是KTV。我就歡喜坐在歌舞廳裡,所有舞蹈都是我自己編的,老享受的。」他說,「我的演員哪裡來?一個是門口貼廣告,還有一個,講出來儂不相信,我到保姆介紹所去尋。老多外地小姑娘以為上海鈔票好賺,跑過來一記頭沒方向了,只好去做保姆。我就到介紹所去,看啥人形象好、體型好,我就跟伊談。」
他說,當年帶出來的姑娘如今都已嫁作他人婦,斷了聯繫。「因為阿拉的背景是夜總會,人家現在結婚了,我跟伊拉聯繫不好。」
「群眾文化」的風潮一直在變,夜總會開了十幾年,「到後頭也不賺鈔票了」。「我想想我也老了,50歲了,就到社區來了。」他說。四年前,他向石門二路街道毛遂自薦,成了社區文化活動中心的舞蹈老師。平時他不但開班上課,還做了個交流舞蹈教學和視頻的微信公眾號。
有時,他在公號上放一首打油詩:「吃過苦,嘗過甜,轉眼之間又一年。心挺累,人挺煩,想想都為了什麼。天空飄來五個字:一天竟破事。轉眼覆蓋五個字:那都是舞蹈。」
有時,他放上一些自己講解、演示的舞蹈教程。在教學視頻裡,他一上來並不急著開腔,而是側對鏡頭,先抽口香菸,讓煙霧飛一會兒,再喝口茶,腔調統統擺足,然後才轉過身開始面對鏡頭說話。後來聽他說,這些視頻還都是自拍的。
楊繼勇教授踢踏舞鞋製作的視頻,上來就笑場了
到社區裡當老師,小辮子不能扎了。他把頭髮剪短了一些,又在下巴上蓄了點鬍子。「留這種感覺。」他說。
這鬍子,有講究。「儂看,老早電影裡頭,啥《魂斷藍橋》,四十幾歲的人,伊鬍子留得老短的,顯得伊老性感。到老了鬍子就長了,顯得老成熟。我現在一直剪的,就讓伊長一點點,顯得太成熟就不大靈了。我隨便做啥都要研究,蠻壽頭刮氣(傻裡傻氣)的。」
雖然自稱「老了」,但聽到人家叫他「爺叔」,還是有些淡淡的憂傷。「老早人家都叫我『大哥』。」他說,「現在也經常有人叫我『爺叔』了,我心裡廂就咯噔一記。我心想:快了,挨下來要叫『老伯伯』了。爺叔出現了,老伯伯緊跟著就來了。」
在人生的前幾十年裡,他走穴、開夜店,天天看到的都是年輕姑娘。現在轉而成了帶阿姨媽媽去參加廣場舞比賽的社區舞蹈老師,讓人不禁好奇他有沒有心理落差。
「我沒有落差。」他想了想說,「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角色。我在給阿姨媽媽上課的時候,我就扮演一個老師的角色,把她們看作我面對的對象。我不在乎她們好看難看,跳好跳壞,我只是努力把她們塑造成這個群體裡最好的。到了家裡,我就扮演老公的角色,講好話給老婆聽,儘量讓她開心。」
「我每天扮演好多角色。我把人生當作在演戲,我在角色裡不願意出來。」他頓了頓說,「一旦我不再演戲了,我想到我是一個父親,我就受不了了。我把這一塊忘了,這個角色我已經做完了,我做壞了。」
兩年多以前,他大學剛剛畢業的獨生兒子在泳池裡意外溺亡了。
「阿拉兒子5歲開始遊泳,每天一個半鐘頭訓練,我就坐在旁邊。每天噢,除非我出去演出、有事體,一直到伊高中畢業。我跟阿拉兒子關係就像兄弟一樣,所以我胸老悶的。」
「伊小辰光有趟遊好泳發寒熱,我從夜總會回來,幫伊按摩脊椎。整整一夜天,推了六個鐘頭。第二天到醫院裡去,醫生講伊喉嚨裡有炎症,但是按摩已經消掉很多了。所以我一直以為我能夠救伊。伊出事那天,我趕過去想救伊。搶救了一個半鐘頭,醫生講再搶救下去就難看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打了110。」
「兒子沒出事情以前,我感覺到我在這個世界上是最快樂的人。我到社區裡來工作,鈔票是不多的,但是真正回歸到我喜歡做的事情上。我就是喜歡跳舞。我一輩子到結束,還是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
有時他禁不住會設想,如果兒子現在仍在這個世界上會怎樣。
「我回去打開門,他在玩電腦。我摸摸他頭:『學堂裡哪能?』『蠻好蠻好,阿拉一個小老師又要幫我介紹朋友了。』我講『儂去好了,鈔票我有』。無非是這樣。」
「他如果沒出這個事情,現在或許已經成家了。一個禮拜回來吃一次飯,我也不可能天天看到他,也就這個樣子。我在這裡,仍舊在談自己的故事,只不過沒有這個部分。對我來講,改變的是一種心理。」
巨大的悲傷之下,還有一種無力和迷惘。「像我們這種事情,沒有社會幫助,也沒有心理輔導的介入,只能靠自己去釋懷。你遇上這件事情,不可能回到過去,只能從現在起重新開始。只有靠自己。」
他感到自己「這一輩子是跳不出來了」,但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他選擇了把自己的生活灌滿。
「我老早歡喜睏懶覺的,早上醒了先坐在床上,想想今朝做啥。我現在醒了就要讓自己忙起來。」他說,「上半日(上午)一直是我最好的學習辰光。我四五點鐘就起來了,學電腦、弄視頻。中午喝點酒,下午就上課。晚上看抗戰劇,看兩集三集睡覺。我晚上不讓自己想東西,否則一晚上睡不著。我就跟著電視情節跑,反正裡廂老是死人,都是血腥場面。看看人家二十幾歲也是這樣,都死了,哈哈。」
他手臂上的紋身,紋的是兒子的故事。
「我手臂當中紋的是兒子入黨申請書上的籤名。把這個紋在身上很突兀,所以我在下面紋了水,上面是祥雲。他現在到天上去了,我就把這個故事紋在身上。」
-End-
寫稿子:韓小妮
拍照片:楊眉
插圖:顧汀汀
編版子:unF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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