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打電話讓我帶著妞妞去吃飯,她說哥哥今天包餃子。掛了電話,妞妞讓我自己去,她和同學約好了要去吃漢堡,並且強調她不喜歡吃肉餃子。看著比我高出一截的妞妞,思緒飛到從前,那時我像她這麼大,比她矮半頭,雖然也是孩子,卻不曾被嬌慣過。
冬天乾冷乾冷的,巷道裡沒有下水道,各家洗涮排出來的水在土巷道中結了厚厚的冰,在清凌凌的陽光下熠熠發光。我和一群孩子從巷道跑到麥場,冬日的鄉野天寬地闊,風毫無遮掩,在空蕩的曠野裡肆意竄過,孩子們破爛骯髒的棉衣抵禦不了隨風而來的冷,冬天在我們臉上、手上刻上一道道裂痕,風一吹,皴裂的口子有鮮血緩緩滲出。那時我們才不在意,一年中唯有寒假這幾天不必為作業發愁,不必為豬草勞累。
臘月末的村莊,柴火混雜著油膩的甜香,空氣中流淌著唯有年才有的幸福氣息。斜陽慢慢落到山後,西邊的山被塗上一層奇異的黛青,當濃鬱的肉香溫暖香甜了凜冽的空氣時,我們知道已是除夕,明天將是每個孩子夢裡祈盼許久的年,可以放開肚皮吃飽的餃子與零碎的壓歲錢,是孩子們對年的最美期盼,壓歲錢滿足了孩子們對零食鞭炮的夢想,餃子則是孩子們所能想到的人間最美的食物。
柴火映紅了父親的臉膛,煮肉剁肉的活一般歸他,此時的我們殷勤的從外邊給父親抱柴火,越來越濃鬱的肉香拽住了我們撒野的腿,好不容易肉出鍋了,我們像一群饞饞的小狗圍著肉鍋。父親會找出一兩根肉骨頭給我們,我們很快啃乾淨肉骨頭上的零星肉末,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盤子裡剛上了醬的塊子肉。
這時的母親早已把院子裡裡外外灑掃擦拭了個遍,肉出鍋了她會及時回到廚房,我一直懷疑她是怕父親慣孩子,讓我們把招呼客人的肉吃了。焯蘿蔔、煮粉條、剁蔥和豆腐,炒餃子餡這些活其實奶奶也可以幹啊。熱炕上放著炕桌,奶奶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揉面,一大堆亂糟糟的散麵團在她手裡很快變成潔白光滑的一整團,奶奶用溼布蓋起來,讓面餳著。母親剁好餃子餡,父親從鍋裡舀一點浮油倒進去,霎時蘿蔔豆腐的顏色油潤起來,母親取出一枚硬幣,用開水燙一下包在餃子裡,這個餃子是福餃,吃到的人這一年會特別順利。
當春節聯歡晚會的拜年鐘聲響起,餃子已經包好了,我們躺在被窩裡等年。
天尚未亮,鞭炮鋪天蓋地而來,柏樹枝燃燒後的清香連同火藥氣息混合在冬日的空氣中,村子被驚醒。連同村子一起被驚醒的母親早已起床,爺爺的遺照前擺好了水果乾果,地上青煙屢屢,父親燒過的紙灰從瓦盆裡飛起。我們飛快穿上過年的新衣,母親已經煮好餃子。她先從大鍋裡舀兩盤餃子,父親端端正正擺在供桌上,一番祭拜後,再端回來,我們才可以吃。
逢到好的年景,母親會給蘿蔔裡面加些肉。這時拜年的客人看見了會一臉豔羨,說看來今年光景不錯,過年都包肉餃子。
父親就會客氣地讓人家也吃一點。一般人都知道是客套話,擺擺手說吃過了。那年黑娃叔家的孩子卻當了真,他一進門聞著肉香,就站到飯桌前盯著盤子一眨也不眨,父親說讓娃吃一點,他趕緊甩開黑娃叔的手,趴到桌子上也不怕燙,也不等母親端過來蒜汁,直接用手捏著,一個接一個只管往嘴裡塞,全然不顧我們的臉色。眼看盤裡的餃子越來越少,他竟連夾了成十個放到自己碗裡,當他驚呼吃到了有硬幣的福餃時,我再也受不了了,把筷子一摔,「哇」地哭了:「這是我們家的福氣,憑什麼讓外人吃,肉餃子我們一年也不一定能吃一次。」
黑娃叔的臉上掛不住了,過來拉孩子,孩子根本拉不下來,他一邊吃著餃子,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肉餃子真好吃,為什麼咱家過年從來不包肉餃子。」黑娃叔連拖帶拉領走了哭哭啼啼的孩子,父親安慰著還在哭的我和同樣生氣的哥哥,「你倆好歹也是一年吃一次肉餃子,那孩子可能幾年都沒吃過一次。」
母親嘆息著,把鍋裡給自己留的半碗餃子端到桌子上,舀了一碗餃子湯,從籠裡拿出一個冷饃泡著吃。奶奶從炕上下來,顫巍巍地把自己的半碗餃子倒進我們的盤子,她和母親一樣,拿了一個饃,舀了一碗湯。父親搶過奶奶的饃說:「媽,你吃餃子去!孩子們吃的時間還在後頭,只要活著,日子總會越來越好,一切都會好的。」
父親的話我們並不相信,日子就這樣堆疊重複,哪會越來越好!
然而,日子的確在不知不覺中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好!
我們身上的冬裝從初時顏色單一,剪裁笨拙的肥大棉服變成各色美麗輕薄、禦寒性能良好的羽絨服,孩子們在四季裡快樂成長,他們的手臉再也沒有皴裂,冬天和夏天一樣漂亮。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肉餃子不再是過年才能吃到的稀罕物,尋常的日子它也會頻繁的出現在飯桌上,在妞妞他們這一代的記憶裡,自家的肉餃子不過是尋常飯食,毫無新意。我給她講起從前,她當然無法理解當年五叔家的孩子。
一進門,冬日韭菜特有的鮮香混合著炒雞蛋的清香鑽入鼻孔,哥哥說:「知道你和妞妞不喜歡吃肉,特意做了素餡。」 我笑了,突然想起許久都沒動手包餃子,趕緊洗手擀皮,灶上的水很快燒開了,恍惚間我想起從前的大鍋灶,燒一鍋開水,煙燻火燎半天也不見泛泡。
哥哥一邊包餃子,一邊說:「媽,和面剁餡包餃子挺麻煩的,今年過年咱去酒店好嗎?」
媽媽笑著說:「日子越好,人越會偷懶。沒有餃子的年能叫年嗎?再說包個餃子有多累。」
我說:「酒店裡的年夜飯帶餃子,而且有好些品種,隨意搭配,可以在酒店,也可以帶回來,很省事。」
媽媽說:「年輕時天天發愁吃什麼,現在也發愁吃什麼,可是這兩者的差距,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妞妞他們這一代真是趕上好時代了,這日子我們從前做夢都不敢想啊。」
雨蕭,原名李高豔,陝西省合陽縣人,合陽縣作協理事,散文小說散見雜誌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