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專業作家和職業槍手都編不出的好故事。那驚悚和震撼,只能來自親身經歷。事實上,作者本人就是去歐洲淘金,又被恐怖分子綁架過的那位中國人。
——2006年第二期編者按
次日早上,使館的張領事主動打來了電話。說昨夜裡南昌公司的建築工地被附近的暴民洗劫一空。150多個工人現在無處藏身,都跑到使館來了。使館已向外交部緊急報告。張領事說:黨中央國務院已關心此事,指示一定要保護好僑民。張領事現在要求我們要注意安全,等候使館的進一步通知。
被洗劫一空的南昌公司是一家掛了國有公司名義的私營包工隊。他們是為一家馬來西亞房產開發商承包建築幾幢住宅公寓。工地在城外通往麗娜斯機場的路口。工人們住在簡易的工棚裡,每周只能洗一次澡,每月只發2000列克(約10美金)的津貼,真正的工資要到工程結束後回國才發放。那些掛著國營公司名義的包工頭住在城裡一座樓裡,他們白天吃喝玩樂,晚上通宵麻將,還常有些廉價的阿爾巴尼亞姑娘陪在身邊。那個凌晨,南昌公司工地附近著名混亂的地區康米那德的部分居民全副武裝包圍了工地,他們在一個當過營長的人指揮下,一批一批進入工地,上百支卡什尼拉科夫衝鋒鎗四處掃射,把那些習慣於光屁股睡覺的民工嚇得把頭鑽進被窩裡。他們開來了自己的車,也搶走工地的大卡車,把鋼筋水泥木材等建築材料都搬走了,連那個塔吊的鋼纜都捲走。他們進入辦公室,把保險箱整個抬走,把所有的抽屜撬開。他們還洗劫了廚房,把冰箱、麵粉、大米、菜、肉都拿走,連個小蔥也不留。最後他們進入民工睡覺的工棚,裡邊的氣味使得這些貧民區的阿爾巴尼亞人也紛紛退出,差點嘔吐。最後,他們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拿槍闖進來,讓民工貼著牆根雙手抱頭站著。這些民工連個儲藏櫃都沒有,所有的錢物都在地上鋪位枕頭下的布包袱裡。搶劫者把所有的現金和略好些的衣物全拿走了。只有個別勇敢些的民工在阿國人還沒進入工棚時,把一些積蓄起來的現金用塑膠袋包好丟在工棚裡馬桶裡。整個搶劫過程持續了四個小時,地拉那這時是個沒有警察的城市,只要你有本事,任何胡作非為的事你都可以做。民工在暴徒撤退之後,才敢去穿衣服。好多人發現褲子、鞋子都沒有了。除了個別民工從馬桶裡撈回幾張臭烘烘的列克之外,所有人都一無所有。現在,他們要到大使館去。他們只知道有事要找政府,在國外,大使館就是政府。從工地到使館有十幾公裡,他們沒有車,只能步行。一百多個悲憤的饑寒交迫的衣裳襤褸的在地拉那的馬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像是一次遊行似的。他們展現的是什麼東西,我不得而知。
中國人在阿爾巴尼亞被集體搶劫的新聞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後,全國反響強烈,因為這是發生在昔日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同志加兄弟的國度,好多人感情上都過不去。國內高層立即指示大使館要保護好僑民,不再出現類似事件。所以張領事馬上給我們打來電話。中午時分,他再次來電話,要我們馬上轉移到使館去。
使館的門廳昔日是莊嚴肅穆,今天卻顯得凌亂不堪。那些民工歪歪斜斜地靠在真皮沙發上,空氣中充滿汗酸味。張領事帶我們去見了大使。大使說:現在使館最大的問題是缺糧食。這麼多人突然進來,一天就吃光了使館的存糧。現在阿國的外交使團供應系統已癱瘓,無人會送糧過來。而南昌公司的工頭們現在是束手無策,把一百多工人的生存問題交給了使館。明天使館就會斷糧了。
我記得大使當時的意思是要我們自己帶些吃的來,自己保自己。可楊小民卻主動請命,說我們可以想辦法去多找些糧食來。這使得面有難色的大使有了笑容。我和小民德光開車直奔大街。我心裡暗暗叫苦,以前看那些戰鬥故事片,犧牲的往往是那些去找糧食或者找飲水的倒黴蛋。小民這回真的像個僑領,勇敢無比。他駕車高速穿過紅綠燈熄掉的大街,先是去了那個城東的批發市場。那裡的景象觸目驚心,所有的店鋪被洗劫一空,有幾間還被燒毀,冒著煙。路邊還有幾具屍體。後來我們知道在這天早上,人群衝進這家糧店哄搶,店老闆和他三個兒子各持一支衝鋒鎗朝天掃射警告,人們不加理會,他們把槍端平了,一下就打死了七八個人。我們毛骨悚然離開這裡,去了另一個菜市場。儘管局勢不安全,人們還是要吃飯,所以這裡還有點東西可買。我們幾乎把攤子上的東西全收了,也就是些土豆、豆角,還有一些罐頭。我們回到使館把東西卸下,楊小民馬上又開車離去。他就像四處尋食的大鳥似的,兩小時後和一個阿爾巴尼亞人一起拉了滿滿一車麵粉回來。使館的人鬆了一口氣。
現在我們棲身在使館側廳的一個牆角上。人很疲倦,可睡不著。這個廳裡的人都是做生意的青田人和溫州人。大概也有六七十人。好多青田人我都不認識,有個很年輕的女的大概剛生了孩子,頭上還包著毛巾,懷裡抱著孩子,可沒有男的在身邊。我推推身邊的楊小民,想問他這孩子是不是他的。可小民已呼呼熟睡。這傢伙的心理素質就是好。
我們等待著撤退。大使告訴過大家這樣的事:黨中央國務院已明確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安全撤出阿爾巴尼亞的民工和僑民。只是怎麼樣撤離還在安排聯繫中。當時,美國和西歐國家已開始全部撤離僑民,他們是用直升機將僑民載到地中海的軍艦上,再分散回國。也有直接派軍艦靠到港口,接走僑民。可中國那麼遠,又沒有遠洋艦隊在地中海,怎麼來撤離我們呢?大家都在猜測著。不斷有各種消息傳來,先是說美國已答應派直升機把我們撤到義大利。大家都十分興奮。我都開始想著美國那些大型的直升機在哪裡才能降落呢?還想著在螺旋槳的強風下弓著身子鑽進直升機一定很有意思,還想著這麼多人要多少架直升機呢?好多青田人時不時地跑到外邊看看天空,看美國人的直升機是否來了。下午時有個眼力好的人終於在西邊的天空看見一排飛行物朝我們飛來,很多人也漸漸看到了,於是他們趕緊收拾東西,想著早點準備到時在直升機上搶個靠窗邊的好位子。那排飛行物原先是一字形的,現在變成了人字形。我們現在看清了,那是一群遷徙的大雁。
半夜時又有新的說法傳來,我們會乘一艘希臘軍艦撤離。我以為這個說法更不可信,所謂的希臘軍艦大概像神話裡雅典娜的戰船一樣虛幻吧,說不定還有海神波塞東拿著三叉戟在水面上開路呢!但是,天亮時,這個說法被使館的武官證實了。他一臉倦容走出機要室,告訴我們:我國國防部和希臘國防部已經安排好具體事宜,希臘方面的一艘驅逐艦正在全速開向都拉斯海港,他們會接我們到希臘的薩洛尼卡城,再坐飛機到蘇黎世機場。中國民航的撤僑包機會在那裡等候。這個時候我真的感到很激動。不只是因為可以脫離險境,而是覺得中國現在變得強大多了,可以調動希臘的軍艦,可以保護自己的僑民了。
但是問題還沒解決。從地拉那到港口都拉斯還有三十多公裡。幾百人坐什麼車去那邊呢?大使館給阿國外交部打了無數次電話,根本就沒人接電話。這回是德光出了力,他的一個客戶家裡是搞汽車客運的。那個阿國老闆答應到時派七輛大客車來使館拉人。最後的事是安全問題,現在從地拉那到都拉斯的路途到處是私人武裝人員設下的關卡,沒有軍警護送撤離車隊那將是極其危險的事。這回又是楊小民挺身而出。他長期供應阿國警察部皮鞋腰帶等裝備,和警方很熟。儘管現在警察都自動解散回家,他還是找到一個警長。那警長答應把手下人召集起來,出動兩部武裝警車,來護送中國人。
現在一切搞定,只等著明天一早撤離。然而這時候,我卻覺得心如亂麻。要知道,在我們的倉庫裡,還有二十多萬美金的藥品,在關閉了的阿拉伯銀行,我們還有五萬多美金被凍結在那裡。如果我明天一走,那些庫存的藥品必定會被搶無疑。但是要是我不走,局勢這麼混亂,南方的起義民兵正在向地拉那逼近,安全沒有保障。楊小民把我和德光叫出商量。他說他一開始就沒有想到要撤離,我們不應該輕易放棄在阿國的成果。他已經組建了一支火力實足的保護隊來保護他的公司。他建議我們去見一次新華社的楊記者。楊先生當時就住在使館。他是個很好的人,他給我們分析了形勢。說北約和歐洲安全委員會已經決定要介入阿國的動亂。他們在幾天內會派一支多國聯合維和部隊過來,由於地處歐洲,收拾起來不會像非洲的索馬利亞那樣麻煩。今後的局勢估計不會壞到哪裡去。楊先生的分析讓我下了決心,留守在阿爾巴尼亞。
第二天一早,地拉那的華人大撤退開始了。當時的氣氛頗為悲壯。大使先生在眾人矚目下,升起了國旗。然後我們還唱了一次國歌。德光聯繫的七臺大客車已經在使館街排開,小民叫來的武裝警車也在邊上等候。這天在使館街只有中國人最紅火,每臺客車的兩邊都插上了中國國旗,以表明這是外交車隊,利於路上通行。那些民工想到要回家了,面露喜色,他們揮舞著國旗,壯烈得像當年長江漂流隊的哥們。
車隊浩浩蕩蕩出發了,駛向公路。我當時就坐在開路的武裝警車上,手持一支裝著兩個彈夾的衝鋒鎗。我在國內時當過兵,也當過警察,可從來沒經過這樣刺激的事。按照警長的指示,在我們看到前方有企圖堵路的人群時,就一齊朝路上方的樹冠掃射。子彈把樹葉打得四濺,迫使那些人退開來。在看見路邊有持槍的人時,我們就馬上用衝鋒鎗先瞄住他們,使他們沒機會舉槍對準我們。如果他們還要舉槍對準我們,警長說:那就射殺他們。這一路上我換了五六次彈夾,打了幾百發子彈。好在都是放空槍,沒有傷亡。我們的車隊很大,又有武裝警車,還掛著中國國旗,沒人和我們作對。
然後就到了重兵保護的都拉斯港口。很奇怪,在這裡保護港口的是武裝精良的美國海軍陸戰隊。也有一些阿爾巴尼亞的警察在工作。很多國家的僑民都在從這裡撤出。港口周圍擠滿人群,一片混亂。他們都想混到撤退的人群中,離開阿爾巴尼亞。我們的大使下了車,進入檢查路障區。向一個官員提交了文件。核對之後,車隊進入了警戒線。然後是大家迅速下車,提著行李混入擁擠的人流,向碼頭走去。我和小民就站在警戒線外,目送他們走向浮橋。那裡泊著幾艘軍艦。天上有美軍的武裝直升機在盤旋。當時心裡特別覺得惆悵,好像被遺棄在月球上似的。
然後我們就回到了地拉那。我暫時住在楊小民的廠裡。廠門口有沙袋築成的碉堡,配備高速衝鋒鎗的保鏢就守在裡邊,安全得像個中世紀的城堡。當天晚上我從EURO NEWS看到撤退的中國人在軍艦的鏡頭。他們都上了船。我還看到那個剛生了孩子的青田女人。記者給了她特寫,一個美軍士兵幫她把熟睡的孩子抱上了船,場面十分溫馨。全世界有好多人都看見了這個青田女人和她的孩子。
現在我想起了那隻叫魯普斯的小貓。我的心裡充滿悲傷。
那是在大撤退不久後,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司住家合一的房子。在一個早晨,有人在輕輕敲打我的門。我在窺視孔裡看到是些孩子,就把門打開了。原來是鄰家女孩阿麗霞。阿麗霞大概十多歲吧,碧藍的眼睛,臉上有些雀斑,天生的美人胎子。阿麗霞好動,像個男孩,愛玩小狗小貓的。她媽媽常在門口大聲喊她回來:阿麗霞……所以我會知道她的名字。這天阿麗霞抱著只小貓,後邊還跟著一群小孩。她說:中國人,你把這貓留下吧。你得給它餵牛奶。這小貓髒兮兮的,黑白色,很瘦。可我有點不好意思拒絕小孩要求,就收留它。
我從來沒養過動物,但我想貓不會太難養吧。阿爾塔家就有隻大貓。所以我覺得收留一隻貓不會有問題的。我給它喝了點牛奶,洗了澡。它身上有很多蝨子,漂在水面。洗過澡後,等毛幹了,我才發覺這小傢伙漂亮著呢,那眼睛烏溜溜的,聰明的樣子,身上毛茸茸的。
我給它的食譜是,一天一個煮雞蛋,這是阿爾塔教我的。我相信,這貓從它爺爺那一代起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那麼小的貓,吃起雞蛋餓虎撲食似的,一忽就完。我真怕它撐壞了。吃完了,它就躲在角落裡,怕被人趕走。我抱它到沙發上,它睡了,香甜的樣子。
命運這東西真是有的。就說這貓啊狗啊,生在像加拿大這樣富裕又講究動物權益地方就會過優越的日子,而生在戰亂、貧窮的地方,就受罪了。動蕩時期的阿爾巴尼亞垃圾遍地。那些被人遺棄的野貓野狗守在垃圾堆。每次我去扔垃圾時,它們蜂擁而上,特激動。因為我的垃圾裡會多一點肉骨頭。我曾看見一隻大狗瘦得已站立不起,趴在距離垃圾堆不到五米的地方眨巴著眼睛等死。我想這隻小貓阿里霞一定是從垃圾堆裡抱來的。它突然過上這麼好的生活,可能有一種很不現實的感覺。開始幾天它都躲著我。只有聽到我煮雞蛋時的聲音,它就會跑過來,繞著我的腳激動地叫著。有時我逗它,把雞蛋放得高高的,它拼命地跳啊跳,那高度是它身長好幾倍,真不可思議。阿爾塔家的貓是大貓,一天就吃一雞蛋。可這才出生不久的小貓,幾乎是兩口就吞下一雞蛋,還不飽。給它什麼都還要吃。好像它生來就是為了吃。阿爾塔有一次看到它進食的兇狠樣,驚叫著說:它是「魯普斯」。魯普斯,阿語的意思是餓鬼。我以後就叫它為魯普斯了。
魯普斯吃飽了,就獨自玩,在地上打滾,追著自己的尾巴打圈。魯普斯是只聰明的貓。起先,它離我遠遠的蹲著,瞪著我看。當我和它四目相對時,我就能感到那眼睛裡有點害羞的神情,好像它有二三歲的兒童的智力。它愛玩,我的手指只要在沙發上一摳,發出點聲音,它就會弓起腰,貼著地面潛行而來。它不是直接撲來,而是會選擇一條我視線不及的路線,比如沙發的底下,出其不意地衝出來,用爪打我。可它的爪子是軟軟的,指甲收著。阿爾塔對這點大為讚嘆,她家的貓一爪打來就是幾道血痕。
那段時間地拉那實行宵禁。在大撤退之後不到一星期,由歐洲多國聯合組成的維和部隊就開進了阿爾巴尼亞。地上布滿最現代化的坦克裝甲車,天上的武裝直升機一直在盤旋,很快把局勢壓住了。為了不讓那些持槍的團夥在夜間活動,地拉那實行了宵禁。宵禁持續了近五個月,從每天下午六點到次日早六點。對於習慣於傍晚外出遊玩的阿爾巴尼亞人來說,宵禁實在是一種苦不可言的事情。只是一家報紙說:婦女歡迎宵禁,因為宵禁後男人夜間不能出去喝酒,在家時間多了,和她們做愛的次數也多了。
在這些百無聊賴的晚上,是魯普斯陪伴了我。它現在和我已經熟了,有時會悄悄走來,爬到我膝上,貓的體溫比人高,毛茸茸摸起來特別熱乎。晚上的時候,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魯普斯趴在桌上,看著我。有個早上我醒來覺得好溫暖,原來什麼時候這傢伙鑽到我被窩裡了。
魯普斯長得很快,一個雞蛋不夠吃了,我還給它吃其他的,但從來沒飽過的樣子。巨大的胃口使得它長得特別快。它的肚子迅速圓起來,不相稱地發胖。它的這種吃法確實有些反常,好像它是一頭冬眠前的熊。要猛吃以儲存足夠的脂肪。我相信魯普斯的父母是野貓,因血緣關係,它開始在家呆不住,往外跑,髒兮兮的回來,它照樣快樂地吃雞蛋。但我發現,它在外邊還吃過垃圾。我對它有點失望。
在地拉那宵禁解除後,李明從國內回來了。他對我收留了這隻小貓覺得奇怪。他不是一個喜歡寵物的人。
李明一回來,我就該回國休假了。我不知該如何處置魯普斯。我不知道李明會不會每天煮雞蛋餵它,會不會讓它留在這間屋子裡。現在魯普斯外出的時間越來越多了。這隻極有靈性的貓好像預感到好日子不會太久了,正在去適應街頭的生活。我走的那一天,魯普斯一早就跑出去了,好像這傢伙怕承受不了和我告別時的傷感。
我在國內只呆了一個多月,就回到了地拉那。就在我剛放下行李,和李明說話時,我看見魯普斯影子似的從臨街的窗口跳進來,直奔洗手間,無聲無息地。一瞥之間,我發現它長大了些,但又髒又瘦,肚子鼓脹。過了會兒,我輕輕推開洗手間的門,看到魯普斯臥在潮溼的地上,迷茫地看著我,似乎已不認識。在它身後,有一攤帶血水的糞便,腥臭無比。
我現在知道我是錯了。既然你沒有能力保護一個小生命,為什麼又要收留它呢?它一定是在我不在時吃了垃圾堆裡髒東西得了病。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李明有沒有餵它,甚至我不想問他這個問題,他能讓一隻拉血屎的貓呆在屋裡,已經是盡最大努力了。
接下去的幾天,我又開始煮雞蛋。魯普斯不像以前那樣狼吞虎咽了,吃得有氣無力。它似乎認出了我。當我向它伸出手,它趕緊向後躲避,然後,伸出爪子打了我一下。我感到,它的爪子軟軟的,指甲還是收著的,像小時候一樣。我差點落了淚。
我清醒地知道,魯普斯是一個待解決的問題,一個置於我和李明之間的問題。我不能強求他接受他所不喜歡的東西,況且,它拉著血腥的糞便,攜帶著病菌,正走向死亡。
結局的一天來了。我讓魯普斯吃飽後,抓住了它,把它放在一紙板箱裡。我推出自行車,把紙箱夾在車後,慢慢地騎向地拉那街頭。記得那天秋高氣爽,橫貫地拉那的人工河邊的銀杏樹落葉飄零,在金色的陽光裡飛舞。我一邊騎車,一邊望著河裡的水波出神。想著這河裡一定有小魚吧。貓是喜歡吃魚的。小貓還會釣魚,一隻蝴蝶飛來了,小貓去追蝴蝶……我沿著河邊騎出好遠,還過了條橋。我確信魯普斯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才停在河邊。我先剝了一雞蛋,然後放出魯普斯。我想讓它像往常一樣吃掉雞蛋。但它顯然是受了驚嚇,一下子就跑得無影無蹤。我再沒見過它。
打那之後,八年過去了。現在當我在多倫多看到那些活得比人還優越的貓時,就會想起可憐的魯普斯。我相信它早已死掉。它當時的內臟已腐爛,流血,誰會給它治病呢?但我更相信它還活著。都說:貓有九條命啊?選也許,貓的本能會讓它去吃一種草,治好它的疾病。呵,要是它不死,它一定會變得異常兇猛健壯,它會妻妾成群,帶領著它的家族,在那些連成一片的垃圾堆之間,或在夜色濃重的地拉那城的屋頂上,悽厲地嘶喊著,呼嘯而過!
阿爾塔一家出走了。她在臨走前的晚上給我們來過電話,說自己一家到外地去看一個親戚,很快就回來。可一走就沒回來。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事顯得很蹊蹺,到底是什麼事使得他們匆忙出走呢?
那個時候我其實感覺到了,阿爾塔真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物。她給謝胡當秘書的這件事一直還在影響著她的生活。儘管現在是民主黨執政,可民主黨其實都是從勞動黨裡蛻變出來的。比如民主黨主席貝利沙就是以前霍查的私人醫生。勞動黨時期的黨內派別鬥爭一直還在繼續,演化。那個時候關於謝胡之死的迷案常被提起。我在一份英文的阿國報紙上看到,謝胡那天和霍查吵過架後,回家後似乎心情還不錯,還和家人有說有笑的。次日早晨卻已死在床上。手上有一支手槍,槍打在胸口。據謝胡的衛隊長回憶,謝胡手裡的槍是普通手槍,如果開槍會響聲巨大。可他那天晚上就沒聽到槍聲。他相信是有人用無聲手槍幹掉了謝胡。他說他的衛隊只保護謝胡家的地面部分。還有一條直接通到謝胡臥室的地下通道保衛權在黨中央的警衛隊手裡。這個秘密通道的鑰匙除了謝胡本人有一把,他的一個女秘書也有一把。衛隊長的話暗示了這個女秘書有可能是放進刺客的開門人。這個女秘書是阿爾塔嗎?我沒在報紙看到明確指證,但這個件事已足夠讓我豎起汗毛。
在謝胡死後,霍查立即採取了清洗。謝胡的妻子菲奇裡特和四個兒子都被投入監獄。菲奇裡特死於勞改營裡。他的兒子弗拉迪米爾原是電氣工程師,實在忍受不了監獄裡的生活。他搞來一段銅絲,在看守不注意的時候將銅絲的一頭連到鐵床,一頭插到電插座。然後從容地躺到床上,電死自己。謝胡的手下工作人員大部分被流放或入獄。阿爾塔也被調離,調到了國家的情報機構——內政部。這件事也令人奇怪,好像她是受到了某種保護。
在金字塔計劃引起的動亂之後,從前勞動黨蛻變過來的社會黨的勢力迅速擴大,與民主黨的衝突在加劇,阿爾巴尼亞的政治形勢變得危險。給德光當翻譯的伊利亞斯是地拉那電臺的播音員。在社會黨得勢之後,他當上了電臺的臺長,配了一臺汽車。就在第二個禮拜,他那輛車子開出電臺大門後,迎面一支衝鋒鎗打來幾十發子彈。伊裡亞斯那天沒坐車上,逃過一命,那司機成了替死鬼。
大的政治謀殺案是海達裡事件。海達裡是個年輕的大胖子,是民主黨少壯派的先鋒。當時阿國的議會常打架,就像現在的臺灣的國會。有一次海達裡和一個社會黨的議員打了起來。那個社會黨人是南方鄉村地區出來的,身材矮小,哪裡是海達裡的對手。他被海達裡壓在地上飽以老拳,電視把全過程直播了。這南方的社會黨人蒙受奇恥大辱,當他回到南方老家時,鄉人皆閉門不見他,認為他丟盡了地方的臉。在下次議會開會時,這人提早讓一個記者跟著他。他找到海達裡要他道歉。海達裡沒加理會。他就掏出手槍,對準海達裡的腿就是兩槍,當場讓他趴下了。這個南方人後來蹲了幾個月的監獄,可鄉人為他在大路上立了銅像。
海達裡的槍傷一個月就好了。他的知名度大增,在民主黨內的地位也提升許多。在社會黨贏得大選不久後的一天,海達裡在民主黨部上班時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讓他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去一下。這個電話大概是他的信任的人打來的,他就去了。在即將到達時,路邊閃出兩個持衝鋒鎗的槍手,將幾十發子彈打在他肥胖的身上。他的血真多,從馬路這邊流到那邊。我在一個禮拜後經過那條路,看到堆滿鮮花的出事地點還有一大攤的血跡,有許多蒼蠅在濃烈的血腥味裡飛舞。
在阿爾塔出走之前的不久,還有過這麼一件事。一天阿爾塔告訴我們,她丟了工作了。她的局長給她看了幾張照片,那是她帶我們去辦事時被人偷拍的。局長為此要她自動離職。阿爾塔告訴我們她為此十分不安。她知道了自己這麼多年了還在一直被人監視。她可能覺得還會有更多的事會發生。
在這樣的背景下,阿爾塔、米裡帶著他們的兩個兒子羅伯特和內迪選擇出走,倒也不奇怪。他們一走就沒有消息,不知在哪棲身。我有時會經過阿爾塔家的樓下,看到那窗口黑漆漆的。可有時也亮著燈,不知誰住裡邊。這提醒了我阿爾塔的存在。
阿爾巴尼亞變得越來越黑暗,越來越恐怖。國際輿論都認為這裡是巴爾幹的火藥桶,早晚還會有一次大爆炸。阿爾塔的離去給了我們啟示。我們也在找一個可以永久棲身的地方。我們最後選定了加拿大,開始了漫長的移民申請之路。
現在到了一九九八年秋天,這是我最後一次在都拉斯海濱曬太陽。
那個星期天我是和楊小民、德光一家在一起。幾年的戰亂生活,使我們之間變成了好朋友。同時我們也明白了生命易逝,要適當享樂,比如:到都拉斯海濱遊泳,曬太陽,吃烤魚。
這個早上我戴著墨鏡躺在沙灘椅上,看著寶石一樣藍的地中海波浪起伏,看著穿著比基尼的阿爾巴尼亞姑娘姍姍而過,看著孩子們在陽光下的沙灘上追逐,我的心裡有一種難得的放鬆和喜悅。兩天以前,我收到了加拿大方面的通知,說我一家的移民手續已經完成。移民的籤證很快就會寄給我。這就意味著,我在阿爾巴尼亞的日子已屈指可數。
在地中海海濱曬太陽,太陽鏡是必備的東西。不光是防紫外線,而是你可以盡情地透過墨鏡看沙灘上任何一個美女任何一個部位而人家不知你在看什麼。現在,我就看著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在築沙堡。女人和孩子處於逆光的位置,她們的輪廓線閃閃發亮。我突然感到非常感動,阿爾巴尼亞雖然貧窮,混亂,可我覺得自己還是已經對她有了深深的依戀之情。我想起了兩句唐詩: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客鄉是故鄉。是啊,以後我移民到了其他地方,一定會想念阿爾巴尼亞的。
這天小民和德光安排是吃了中飯回去的,海灘上有一家新開的海鮮餐館的烤龍蝦做得很好。可是我在11點時就提早告別回地拉那了。因為有個客人約好在中午要來買一大批藥。我這人向來是個工作狂。儘管我知道和大家一起吃烤龍蝦將會是很快活的事,可為了多做點生意,還是穿起了衣服,開車回去了。
我回到家大概十一點半,客人說好十二點來的。那是在前天上午,我聽到翻譯尼可在外面的辦公室和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著什麼。然後尼可走進來對我說:這個年輕人來自愛爾巴桑,他們家要新開一個藥房,想在這裡買一大批藥。他的父親將和他在星期天過來。尼可是個六十來歲的人,以前在阿國駐華使館當過參贊,漢語說得還不錯的。我聽他口氣,好像和那人認識似的,所以就隨口答應了。本來這事我也許會忘記的,可在星期六早上那個人又來了電話,說他和父親已買好車票,專程要來這裡,請我務必要等他。
那個小夥子準時出現在門口。我問他你的父親在哪呢?他笑了起來,我看到他笑的時候牙床都露了出來。他從腰裡掏出一支五四式的手槍。我納悶這小子是想把槍賣給我嗎?不好!突然一個念頭閃電一樣打過來,這時他已舉槍對著我了。我明白上當了。
我當時氣得差點死去,不是氣這個小子,是氣自己怎麼會這麼弱智,上這麼個低級的圈套。在目前這個到處是兇殺搶劫的混亂時期,你怎麼會在星期天獨自等一個陌生人的約會呢?我並沒覺得害怕,我想這小子是來搶點錢吧。我想說你小子要多少錢?他沒說,舉槍要我打開通往後院的門。我一開門,四個蒙著黑面具持衝鋒鎗的人闖進來,一下子就把我按在地上。我知道,這下麻煩大了。是綁架。
他們開始用繩子捆我。那個假裝來買藥的小子(後來我知道他叫伊利爾,是地拉那的擒拿格鬥冠軍)是個領頭的,他壓低聲音告訴我:他們是為了錢綁架我,拿到錢後就會放了我。然後問我,那個小個子的中國人在哪裡?我明白他問的是李明,我就說他回國了。看得出李明不在讓他們有點困惑。他們問我手機在哪裡,我說我沒有手機。他們在房間裡找來找去,找到了電視遙控器,當發現這不是手提電話時,又放下了。現在我已被捆得像粽子一樣結實。
電話突然響了。嚇了綁架者一跳。他們立即用槍頂著我腦袋。叫我不要出聲。我知道電話一定是楊小民他們打來的。他們現在一定是剖開了一隻龍蝦,杯裡冒著冰啤酒的泡沫。楊小民,你可會像那次護送中國人大撤退那樣帶著一群警察來救我嗎?
電話響了五聲就不響了。現在,他們用一種又厚又粘的膠布纏住我的整個頭部,只露出鼻孔。又用一條厚毯子包住我身體,接著我就被抬了起來。我聽到一輛汽車的發動機還在響著。我恐怖到極點,就怕他們把我放在行李箱裡,我會被活活悶死的。車子開動後,我沒有感到窒息,還好。我又感到非常生氣,還是生自己的氣。你怎麼能這麼粗心呢?這一回,你也許玩完了。你還能去加拿大嗎?
車子開了大約半個小時,好像進入一個建築物內。我被抬了下來,他們抬著我順著臺階下去。我聽到他們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咕噥著這個中國人真的特別重。然後我被放到一個靠牆的地方,他們拿走了蒙著我全身的毯子,就離開了。我被綁在身後的手能觸到地面,潮溼的,有一層滑膩的灰泥。
過了一些時候,他們又回來了。現在他們顯得很興奮,互相壓低聲音說話,還吃吃地笑著。他們割斷了捆我的繩子,剪開了我嘴上的膠布。我痛苦不堪的軀體才算舒展開來了。我的頭上和眼睛依然纏著膠布,可鼻梁的突出部分使得膠帶在眼睛下方有了一點空隙,透過這縫隙,我能看見眼睛下方的地上有蠟燭光。他們搜了我的身,把錢包、手錶還有鑰匙都拿走了。他們又問我,李明到底在哪裡,我說是在中國。他快要回來了。他們問了我翻譯尼可的電話。我本來是知道尼可的電話,可被他們一捆,受了刺激,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們用手槍頂住我腦袋,意思說我不說就打死我。我突然想起新華社的楊記者認識尼可,知道他的號碼,而我也記得楊記者的號碼,就把這告訴了他們。我知道,儘快讓他們和我那邊的人建立聯繫對我有利。
他們再次告訴我,只要他們拿到錢就會放我走。要我不要反抗,配合他們。他們拿來一塊比薩和一瓶可樂讓我吃。儘管我已餓了很久,也一點沒胃口吃東西。但我知道我必須吃。我得保持體力,不知有多大的困難在等著我呢!
他們讓我在地洞的角落解了小便。重新把我捆起來。這回比較簡單,在膝蓋處和腳關節各捆一道,兩手反剪背後捆住手腕,用的都是結實的棉紗繩。他們讓我在一塊木板上躺下,還給我蓋了一條毯子。然後,我就覺得周圍沒亮光了。他們先是關上一個木門,接著是鐵門的聲音。一會兒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汽車遠去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