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翎
通往太平山公墓的山石小道上,一支圓號、軍鼓組成的鄉村樂隊,吹打著喪歌。緊隨其後的殯葬隊伍中,六位老翁肅穆得讓人側目,他們挺胸直背,卻步態僵硬。他們的帽子清一色託在手上,任銀髮被風吹起。
這些老人要送別的是,他們青年時代的偶像和難友—被稱為「第一學生右派」林希翎。為送這最後一程,前夜,他們從400多公裡之外的杭州、湖州等地趕到溫嶺市箬橫鎮。這些曾經的「右派」,如今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六七個小時的路途顛簸,有人甚至憋溼了褲子。
沒有哀號,沒有焚香,在地處浙東的溫嶺市—這個講究喪葬排場的地方,這樣的喪禮可算得上簡樸而少見。
溫嶺箬橫鎮,緊鄰著山靈水秀的雁蕩山。一排石壁之下的太平山公墓,頑石歷歷。「青山有幸埋忠骨」,牧師布道說。安葬於此的林希翎,確如頑石一般,她是中國「終生不得平反」的六大「右派」之一,也是其中唯一的大學生「右派」。
這一天,是2010年11月9日,距離林希翎病逝已一年有餘。
2009年9月21日,林希翎在法國巴黎去世,終年74歲。「頭七」那天,她的一部分骨灰在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下葬。剩下的部分,根據林的遺願,由林希翎慈善基金會秘書長、葬禮執行人朱毅操辦,安葬於中國。但是,這份骨灰卻轉徙於故土,難得其所。
一年之後,在多方努力下,從法國歸來的林希翎長子樓信達,終於親手將母親骨灰安放於故鄉的墓室。
離開中國26年,林希翎終於與故土的青山融為一體。儘管對於這片土地,她曾說,「我看到的是一種愚昧的幸福,很少有所說的智慧的痛苦,可惜我至死不能愚昧。」
家人的驚惶
林希翎的靈堂設在溫嶺市殯儀館。11月9日,追思會開始前,一位溫嶺當地的女牧師主持了簡短的宗教儀式。林希翎的老家人,從她的三妹到素未謀面的子孫輩,也都趕來參加。
她的遺像懸掛在靈堂的中央:一位端莊的灰發老婦,面相開闊,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又隱含著一股痛苦的自嘲。這種姿態,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如墳頭那張攝於60多年前的老照片。當時她還是個小丫頭,一頂綴著紅五星的解放帽,蓋住紮成兩個小辮的烏髮,拗拗的。
儘管20多年來,林希翎遠隔重洋杳無音訊,她的親人們至今還難以忘記50多年前那場浩劫的創痛。
與林希翎頗有幾分相像的三妹,也已年逾七旬,是現在家族中最年長的長輩。這個短髮健碩的村婦,噙著淚,望著二姐的遺像。
1935年出生的林希翎,原名程海果,程家四姐妹三兄弟,原能「坐滿一臺子」,但受老二林希翎的牽連,一家人在劫難逃。母親林靜枝丟了工作,又作為反革命家屬和全家「充軍」到寧夏農場,幾乎餓死在那兒;弟弟妹妹也都背著她的「黑鍋」,沒能繼續上書,只能在農村當木工,打打稻草,抬不起頭。「我們的娘苦頭吃足,溫嶺一搞批鬥,就拿她當靶子。臺下的人成千上萬,臺上漢子揪她頭髮,頭一抬起來,就壓下去。」林希翎的三妹回憶早些年過世的母親,眼淚早已哭幹。
1957年5月,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繫念四年級的林希翎,響應「大鳴大放」政策,在中國人民大學和北京大學連續發表6次演講,公然為「胡風反革命集團」鳴不平,大膽直言「毛主席的話又不是金科玉律」,並進一步指出「共產黨內的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很嚴重」。
她的話在學生當中引發激烈反響,一時成為「勇敢的化身」。1957年6月,林希翎被批為「學生右派領袖」。當年6月30日,《人民日報》發表新華社長篇通訊《毒草識別記》,號召人大學生「揭發林希翎及其同黨的反動言行」。短短一個月裡,凡曾經支持或贊同,甚至僅僅同情或接觸過林希翎的人,很多都被劃為「右派」。林希翎說:「單單在北京,因我被打成『右派』的就有一百七十多人,在全國各地更是不計其數。」
隨著「反右運動」的深入,1959年8月,林希翎被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判為「反革命分子」。在北京草嵐子監獄,開始了她15年的漫漫刑期。
1973年,提前幾個月釋放的林希翎,被下放到浙江金華武義農機廠,並與該廠技術員樓洪鐘成婚。兩年後,一聽說鄧小平重新出山主持中央工作,她就買了一張硬座火車票,隻身上北京見「鄧大人」。結果,撞上「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槍口,林希翎再次被捕,交原住地革命組織嚴加看管。
全家人被林希翎的事弄得驚恐萬分,只得儘量不讓她出門。1978年,中共中央下達文件,宣布摘去全部「右派」分子的「帽子」。苦熬活受20多年的林希翎,興奮地為二兒子取名「春臨」,認為「他的降臨是吉祥的象徵和歷史的轉折」。
1979年3月,林希翎不顧親人的反對,買了一張硬座票,赴京重新提出平反申訴。1980年5月13日,就林希翎呈交的申訴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通知》說:「經本院複查認為,原判認定的主要事實、定性及適用法律正確,決定駁回申訴,仍維持原判。希望你認罪悔改,徹底轉變反革命立場,投身祖國的『四化』建設。」這樣,林希翎作為「不予改正」的「終生右派」之一,活化石般證明著當年「反右運動的必要性與正確性」。
靈堂外,花圈布滿了走廊,有人送來了輓聯:「青史刺玫瑰」、「數一時剛烈,看林家二姐」。
遺像前,林希翎的三妹抿緊嘴角愁楚不己。見此,林希翎的兒子樓信達,來到三姨面前,深鞠一躬,安慰說:「三姨,不用怕。萬一有什麼事,也不要覺得丟臉。因為今天的世界已經變了,她會帶給你們光榮。溫嶺是個小地方,她也會給故土帶來光榮。」
「民主民主,就是先要有發言權」
1984年,樓信達隨母親離開中國時,只有七歲。現在,他是法國一名金融軟體工程師,自言「不是搞政治的」。對這個不善治家務又整天埋在報紙資料堆裡的母親,樓信達甚至覺得「不熟」。
「母親生前,我從沒聽她提起過去,直到她死後,才開始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樓信達聽了母親舊友的憶述,方始追悔。
奚紋,是林希翎當年的獄友,同被關押在北京草嵐子監獄。在監獄組織上安排的「政治學習」中,事先安插的「積極分子」輪番對林希翎進行批判,但一個接一個被林駁倒。主持人無計可施,只得領著眾人高呼口號,在聲勢上壓過她。「仿佛讓我重溫了她在北大千人大會上辯論的情境。當年我崇拜的人物,竟然就在眼前。」奚紋回憶說。
當時北大千人大會也在場的錢理群,記得林希翎一番爆炸性的講話後,有人為她鼓掌,求她籤名,也不乏人轟她,甚至遞紙條辱罵她。林希翎的演講把北大內部本來就存在的兩大派系之爭推向了白熱化。在《林希翎:中國1957年右派的代表與象徵》一文中,錢理群寫道:「因為當時年齡尚小,她提出的許多問題是原來沒有想過的,一時也想不清楚」,「但對那些轟她的人我是反感的,覺得有違北大的民主傳統」。
林希翎慈善基金會秘書長朱毅,曾牽頭為林昭塑像,也正是在為林昭收集史料的過程中,他發現林希翎是「反右運動」中一個繞不過的「風暴眼」。
朱毅採訪北大學生張元勳,張說起林希翎在北大三角地講壇的風姿,就學起她的聲調和語氣,儼然被林希翎當年的氣場所徵服;之後,從林昭的戀人甘粹那裡,朱毅又得知,甘粹正是主持了林希翎在北大的講演,才被打成「右派」。在被人奪走了話筒和稿紙後,甘粹嘴裡還不住重複林希翎的話:「民主民主,就是先要有發言權。」
歸葬北京
在林希翎過世的當天,朱毅還和她通了電話。與身在北京的朱毅聯絡,幾乎成了林希翎最後一年的日常活動。
朱毅習慣稱呼林希翎為「大姐」。2009年9月21日晚11點25分(北京時間),巴黎正是晚飯時間,朱毅就如常給林希翎掛了個電話。「大姐打電話,總是讓我放下電話,她回電。她說,你沒有錢。而她自己的生活來源,僅僅是法國政府發放的500歐元救濟金。每個月打打電話就花去400歐元。」朱毅說。
但是那天,林希翎卻抓著電話不放,吃力地要往下說。電話那頭沉重的喘息,分明聽出日漸嚴重的肺疾給她帶來的痛苦。
她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憂慮:兒子工作的落實,找錢理群寫悼詞,還有「能不能讓我回北京」……朱毅覺察到不對,但那頭的聲音已經微弱下來,只能艱難地捕捉到「統一……普世……兩岸」幾個字眼。隨後,任朱毅在北京的電話前疾呼「大姐,大姐」,電話那頭,卻再無人回應。
第二天早晨八點零五分,朱毅接到樓信達電話,獲知林希翎已經在巴黎與世長辭。樓信達檢點母親的遺物,打開她身處巴黎九十四區公寓的冰箱,只有兩個蛋和三個西紅柿。
「『能不能讓我回北京』是什麼意思?」朱毅當時沒有回過味來,直到之後在雜誌上看到原中國人民大學紀委書記王前說,「如果林希翎不平反,我的骨灰不進八寶山」,朱毅才揣摩出「大姐」的心思:要歸葬北京。
在林昭銅像前舉行迎林希翎骨灰儀式」的計劃,在朱毅的腦海裡成形。2009年成立的林希翎慈善基金會,正是由他擔任秘書長,主要為當年的北大難友籌款。
朱毅原想,把「大姐」的骨灰在林昭的塑像者嚴正學家暫時安頓一下,等塑像完工,再在北京安葬。但考慮到其中的壓力,朱毅還是聽從樓信達的建議,讓林希翎的骨灰,回浙江溫嶺老家入土為安。
今年11月6日,朱毅接到樓信達飛抵國內的消息後,就讓林希翎慈善基金會副秘書長王書瑤知會了北大和人民大學。這一來驚動了北京的公安部門。「他們沒有理由來阻撓,但叮囑千萬要低調。」朱毅說。
「像林希翎這樣一個人,在我們這個地方絕無先例可循。」溫嶺市黨校教師、原溫嶺市宣傳部副部長穆毅飛說。這位天天出現在台州電視臺評點新聞的當地「名嘴」,主持了林希翎的追思會。溫嶺從屬台州,「台州式硬氣」因魯迅的《為了忘卻的紀念》而為世人所知。
整個儀式進行得按部就班,幾乎沒有受到幹擾。「一不參與,二不幹擾,三有所防範,就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歸僑看待」。穆毅飛這樣解讀當局的態度。葬禮當天,當地的統戰部門無人出席,穆毅飛說,「既然是普通歸僑,政府官員就沒有必要到場。」
總有人出高價讓她出來說話
這趟回國,樓信達很匆忙。他說,自己從中國駐巴黎大使館接收的5000歐元喪葬費,還來不及換成人民幣,就揣進了行囊。
樓信達現在還記得,母親在法國的家裡,常在客前翻出影集,把她和吳儀等前國家領導人的合影,指點給人看。2002年朱鎔基訪法期間,她還作為旅法華人華僑的代表受到了接見,這是兩個「老右派」穿越般的見面。
近年來,她的聲音越來越鮮為人聞。朱毅甚至認為,她的晚年近乎孔子的「述而不作」。
在樓信達眼裡,這事的起因很單純。因為母親出訪美國期間,常有人來找她合影。「林大姐,你為什麼不收費?」有人從旁提醒,她還不知所然。後來才知道,不少海外「流亡者」靠這種方式,謀個政治身份,混口飯吃。「我媽特別看不起給自己貼標籤,而不是自食其力的『流亡者』」。
1980年代初到法國,巴黎高等社會科學院為林希翎提供了一份三年的高薪合同,請她編寫關於「五七」的歷史書。收入有餘裕,她甚至和溫州商人合夥做起生意,但事後錢款被騙。沒有工作的林希翎,為補貼家用,到處找中餐館打工,掃大街的活也幹過。
但是,「她從來不缺賺大錢的機會,總有人出高價讓她出來說話。」樓信達說早在1983年,臺灣方面網羅林希翎,被她頂了回去。
1999年,法國出兵科索沃,林希翎又向法國政府提出抗議,成為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導致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一直無條件資助她的法國託洛茨基派的勞動人民黨,在經濟上對她「斷供」。
「她這個人有點『傻』,完全不像一個中國人。即使在國外,也很少像她這樣直來直去,由著自己意志說話的人。」樓信達感觸良深。
入土為安
離開中國大陸整整26年,林希翎並未斬斷和故土的聯繫。早在2004年年初,林希翎曾返回北京,在臨近平安大街的協作胡同,租住了半年,試探平反的可能性。
「八無八有:無私無欲、無怨無悔、無辜無奈、無仇無敵;有心有肺、有情有義、有肩有骨、有膽有識,是林希翎在胡耀邦逝世二十周年之時獻上的輓聯。在朱毅看來,這也正是「大姐」的自況。
在太平山公墓的墳碑上,穆毅飛為林希翎選定的墓志銘,深得家屬的認同。這是她生前接受記者採訪時所說的一段話:「我在中國看到的是一種愚昧的幸福,很少有所說的智慧的痛苦,可惜我至死不能愚昧。我恐怕與任何當權者都難以合作,是一個永遠的批判者。幸運的是,在民間我有大批朋友、志同道合者。感謝上蒼,在我九死一生之際,總會派出天使,將我救出死亡的幽谷。我也無怨無悔,將身上的十字架背負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是我媽一生的寫照。」樓信達說。
在牧師的禱告聲中,冷風掃過墳堆。六位「五七難友」一一抱過林希翎的遺像,若有所失。他們和林希翎都素昧平生,其中最高齡的葉光庭,已經88歲,而年紀最小的葉孝剛,也已70歲。「你們世人要歸回,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牧師誦念著《聖經》,老人們則在風中戰慄。
墓碑上,林希翎和樓洪鐘的名字,一紅一黑。事前,樓信達徵求父親樓洪鐘(林希翎前夫)的意見。這位出身浙江農村的知識青年,當年因崇拜林希翎而與她結婚,如今希望死後能安葬於林希翎的旁邊。
「沒有什麼比在故鄉入土為安更好了。」朱毅對著林希翎的遺像,深鞠一躬。
── 原載 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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