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與中國詩歌美學的「老」境(節選)
蔣寅
人生晚景雖然體力不如少壯之時,但精神上卻進入成熟和睿智的境地。就心理層面而言,老境首先意味著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杜詩晚年之作,雖然也可以像申涵光評 「常恐性坦率,失身為杯酒」(《將適吳楚留別張使君留後兼幕府諸公》) 兩句所說的, 「半生疏放,晚乃謹飭如是。飽更患難,遂得老成,方是豪傑歸落處」,著眼於從疏放到謹飭的性格變化;但更重要的還應該從社會、政治認識方面的成熟來考量。這在理論上不是個問題,所以我討論 「老」的論文並未就此展開,現在具體到杜甫這一個案,便有了認真對待的必要。
上元二年 (761) 杜甫居成都時期,有一組以樹木為題材的詠物之作 《病柏》 《枯椶》 《病桔》《枯楠》,它們的共同特點也是奇異之處在於都是枯病之身。前人的解說多拘於一時一地之事,沒有看出其中包含的對社會問題和個人命運的深刻省思,涉及王朝沒落、君主失德、民生凋敝和個人前途黯淡諸多重大主題。我認為這組詠樹之作呈現了杜甫晚年思想上的若干重要變化。其中最重要的同時也是旨趣最深隱的一首是 《病柏》,郭曾炘認為歷來評論家中只有黃生獨見其大,注意到此詩之感慨尤為深遠:「國家當危亡之際,回溯承平,昔何其盛,今何其衰? 紇幹凍雀之嘆,厓山塊肉之悲,大命已傾,回天無已。忠臣志士至此,亦惟歸咎於蒼蒼者而已。而其故實由於群邪用事,正士束手,患氣之積,匪伊朝夕。」此詩的重要,不光在於反思了動亂的因由, 「歲寒忽無憑,日夜柯葉改」數句更隱喻了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唐王朝不可逆轉的衰落命運,也就是後人注意到的,「借病柏以喻國家當多難之秋,遂難以任之天命也」。聯繫到 《詠懷二首》其一 「本朝再樹立,未及貞觀時」兩句來看,《北徵》結尾「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的昂揚信念,已悄然流失其堅定性。這絕不是偶然的頹喪,乃是越來越強烈的失望感的凝結。將 《奉贈盧五丈參謀琚》「天子多恩澤,蒼生轉寂寥」與 《病桔》的 「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枝」對讀,再咀嚼一下 《枯楠》中 「絕意於功名,故無復霄漢之志」的絕望,我們不難體會杜甫心理上正經歷的從國計民生到個人命運的全面的幻滅感。
如果說這些病樹之詠或許是一種特定心境下觀照的聚焦,帶有強烈的情感指向,那麼 《觀打魚歌》《又觀打魚》則表現出偶然情境中對事物的多樣體會。前詩末雲 「既飽歡娛亦蕭瑟,君不見朝來割素鬐,咫尺波濤永相失」,在飽餐之餘突然意識到生物的命運;後者在熱鬧的捕魚現場氣氛中猛省 「幹戈格鬥尚未已」, 「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聖所哀」的可鄙,都大異於常時單純的口腹之慾或捕獲的快樂,而突然警覺生命和時世的另一面向。這正是老境對人情物理的體認愈益豐富和多向度的標誌。杜詩由此呈現一種異於早年簡單的人道主義或儒家思想的複雜的精神內涵。
與這種精神層面的深刻化相反,杜甫的寫作狀態卻一改往日的謹慎與自律,似乎進入一種率意自適的寫作狀態。《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有兩句:「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 「漫與」有的本子作 「漫興」,仇注云:「黃鶴本及趙次公注皆作 『漫與』。《韻府群玉》引此詩,亦作『漫與』。王介甫詩 『粉墨空多真漫與』,蘇子瞻詩『袖手焚筆硯,清篇真漫與』,皆可相證。諸家因前題 《漫興九首》,遂並此亦作 『漫興』。按上聯有 『句』字,次聯又用 『興』字,不宜疊見去聲。」翁方綱 《石洲詩話》曾有專門的討論,證成仇兆鰲這一說法。於是這兩個字就不再是普通的異文,而變成關涉杜甫晚年寫作態度的關鍵詞了。仇兆鰲評 《江上值水》詩云:「此一時拙於詩思而作也。少年刻意求工,老則詩境漸熟,但隨意付與,不須對花鳥而苦吟愁思矣。」漫與和漫興,儘管意義容有不同,但聯繫杜甫當時的寫作狀態來看,則只能得出一種解釋,即隨心率意。 《至後》所謂 「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悽涼」,《哭台州鄭司戶蘇少監》所謂 「道消詩發興」,都無非是在說明自己詩歌寫作的被動和無奈———飢驅奔陟中,在強烈的情感衝動驅使下,創作愈勤,書寫愈工。然而,隨著成都草堂落成,居處暫定而精神放鬆,一種隨意的寫作也同時到來。恰如《可惜》所云, 「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遣興》《漫興》成為這一時期常見的題目。王嗣奭於《絕句漫興九首》解題曰:「興之所到,率然而成,故云漫興。」 《漫成二首》 《漫成一首》解題曰:「二詩格調疏散,非經營結構而成,故云漫成。」一組徵求花木、生活用品的短詩,從標題即可推知其寫作緣由,同樣是漫興、漫成的產品:《蕭八明府實處覓桃載》《從韋二明府續處覓綿竹》 《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載》 《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載》《又於韋處乞大邑瓷碗》《詣徐卿覓果載》。這組作品都是七絕,內容和性質都很像是向人索求生活物品的便條。比如向蕭縣令乞桃一首寫道:「奉乞桃載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河陽縣裡雖無數,濯錦江邊未滿園。」而他之所以能這般撒嬌似地泥人 (仇註:柔言索物曰泥),一副倚老賣老的做派,想必是託福於正任彭州刺史的老友高適。他剛抵成都,高適就有詩見贈,同時有一位表弟王司馬即刻來訪,並饋贈營建草堂的費用。後來他又有 《王十七侍御掄許攜酒至草堂奉寄此詩便請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詩云:「老夫臥穩朝慵起,白屋寒多暖始開。江鸛巧當幽徑浴,鄰雞還過短牆來。繡衣屢許攜家醞,皂蓋能忘折野梅。戲假霜威促山簡,須成一醉習池回。」前人對此詩夙有不同看法。針對朱瀚 「真率如話,而矩度謹嚴」的評價,仇兆鰲認為 「鄰雞過牆,語近淺易;繡衣、皂蓋,又近拙鈍。恐非少陵匠意之作也。」它其實也是泥人送酒的詩柬。
這類率意的寫作一方面拓展了作品的取材範圍,更為深入日常生活,表現為無事無物不可入詩的傾向,比如 《送大理封主簿五郎親事不合卻赴通州主簿前閬州賢子餘與主簿平章鄭氏女子垂欲納採鄭氏伯父京書至女子已許他族親事遂停》之記敘家庭瑣事,《耳聾》 「眼復幾時暗,耳從前月聾」之述說生理衰老現象,實開中唐韓孟、元白的先聲;另一方面則突破詩型的固定格式,時時構作創體。比如絕句之體,夙以感興為主,但杜甫 《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卻用以紀事,仇兆鰲因而點明:「詩以絕句記事,原委詳明,此唐絕句中另闢手眼者。」《短歌行贈王郎司直》一篇,仇氏又指出:「此歌上下各五句,於五句中間隔一韻腳,則前後叶韻處,不見其錯綜矣。此另成一章法。」由此看來,前人重視杜甫 「老去詩篇渾漫與」的自白不是沒有道理的,杜甫晚年的諸多成就固然源於此,諸多創變甚至諸多缺陷也莫不源於此。
杜甫不僅是詩歌美學中 「老」境的發現者,同時也是身體力行的創造者。他晚年寫作的最大特點,就是與持續不斷的反省相伴。而對庾信文學老成之美的發現和表彰,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自我彰顯。歷史上許多作家都曾在前人的創作中看到自己的藝術理想,在對前人讚揚中宣揚自己的藝術觀念。杜甫也一樣,他對庾信的稱讚顯然隱含著自身經驗的體認,但值得注意的是,「凌雲健筆意縱橫」的重心已由 「健筆」向 「意縱橫」的方向轉移。
正如我在另文中已指出的,瘦硬勁健是 「老」最醒目的審美意涵。他人或許要到晚境才能企及這種境界,但杜甫在中年即已達成,他晚境的創作則走向了自然渾成的方向。杜甫中年在政治理想失落之餘,一面調整自己的人生態度,一面開始探索律詩的技巧。《曲江二首》既有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的觀念調適,也有「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這樣的奇異句法實驗,類似的例子後來還有 《宿府》「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五律則有 《別常徵君》「白髮少新洗,寒衣寬總長」,《宴王使君宅題二首》其二 「自吟詩送老,相對酒開顏」等上三下二的句法。類似的例子中年頗多,晚年反而減少,甚至像 《春宿左省》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這樣的鍊字之例,也很少見於晚年詩中。吳可 《藏海詩話》指出:「杜詩敘年譜,得以考其辭力。少而銳,壯而肆,老而嚴,非妙於文章不足以致此。如說華麗平淡,此是造語也。方少則華麗,年加長漸入平淡也。」這正是蘇東坡所謂極絢爛而歸於平淡的境界,成就了杜詩晚境一種樸素無華的抒情風格,這已為古今論者所公認。如《舍弟觀歸藍田迎新婦送示二首》其一李因篤評:「空老極矣,正是骨肉至情。然何嘗無點染、廢巧法也,難其化為老境耳。」又如 《寄杜位》顧宸評:「是一紙家書。率直攄寫,不待致飾。曰近聞,曰想見,曰雖皆,曰已是,曰況復,曰還應,曰何時更得。只此數虛字中,情文歷亂,俱寫出心亂之故。骨肉真情,溢於言表矣。」詩中用虛字,最突出的效果是口語化和散文化,讓人直接感受到作者的情真意切。最經典的例子是 《江村》中日常家庭生活的描寫,黃生說:「杜律不難於老健,而難於輕鬆。此詩見瀟灑流逸之致。」參照《又呈吳郎》的淺白如話,《九日五首》其一的語序正常、合乎語法,這些傾向共同營造出杜甫詩歌語言日趨散文化和口語化的新面貌。
與語言上的這種樸實自然相應的是詩體操作上的任性率意,所謂 「意縱橫」是也。《晚晴》的不規則押韻固屬其例,《王十五司馬弟出郭相訪遺營草堂貲》通篇不對仗也可作如是觀,所以查慎行許為 「詩家老境」。更常見的是以歌行體寫律詩,如 《白帝城最高樓》起聯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就是一個很有名的例子。再如《白帝》:「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峽雷霆鬥,翠木蒼藤日月昏。去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荒原何處村?」仇評:「杜詩起語,有歌行似律詩者,如 『倚江柟樹草堂前,古老相傳二百年』是也;有律體似歌行者,如 『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是也。然起四句一氣滾出,律中帶古何礙?」在這方面,杜甫晚年的寫作強烈地表現出「老」所意味的自由適意的寫作態度,率意但絕不是草率,因為它是另一種成熟的表現和證明。
杜甫評價庾信的 「老更成」本義是成熟,即完成度高。他本人晚年有 《長吟》曰:「賦詩新句穩,不覺自長吟。」 「穩」也是意味著技巧成熟的概念。這是杜甫晚年最為人推重的特點。尤其是五七言律詩的工穩渾成,達到了唐詩藝術的頂峰。以 《詠懷古蹟五首》 《諸將五首》 《秋興八首》為代表的七律組詩,被公認為代表著杜甫晚年的成就,《登高》更被明人推為唐人七律第一。這基本上是世間定論。另外,還有一些不那麼引人矚目的作品,比如 《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同樣代表著杜甫敘述和描寫的高超筆力。「語多雜亂離,說尹終在口」 「高聲索果慄,欲起時被肘」 「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鬥」數句,活寫出田家聲口及淳樸民風。明代批評家郝敬稱 「此詩情景意象,妙解入神。口所不能傳者,宛轉筆端,如虛谷答響,字字停勻。野老留客,與田家樸直之致,無不生活。昔人稱其為詩史,正使班、馬記事,未必如此親切。千百世下,讀者無不絕倒」,無疑是非常到位的評價。
杜甫晚年自述詩學心得,有 「晚節漸於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 的夫子自道,論者謂多見於屬對之工。蔣瑞藻 《續杜工部詩話》卷上,曾舉了豐富的例證來說明杜甫屬對之工,善於變化。這看上去似乎同 「老去詩篇渾漫與」產生牴牾。仇兆鰲解釋說:「公嘗言 『老去詩篇渾漫與』,此言 『晚節漸於詩律細』,何也? 律細,言用心精密。漫與,言出手純熟。熟從精處得來,兩意未嘗不合。」的確,杜甫晚年諸作,不僅對仗之工,其聲律運用之妙,尤臻爐火純青的境地。清代詩評家指出的杜甫七律出句尾字上去入交替使用,自是用心細密;而多做吳體與喜用拗句,也不能不說是出手純熟。《愁》一首原註:「強戲為吳體。」姑不論吳體究竟為何義,一種聲律格式特異的詩體可勉強以遊戲之筆為之,不是純熟還能有別的解釋嗎? 仇兆鰲評 《省中題壁》指出:「杜公夔州七律有間用拗體者,王右仲謂皆失意遣懷之作。今觀 《題壁》一章,亦用此體,在將去諫院之前,知王說良是。」從長安時期作品中偶爾所見,到夔州期間時時有之,也只能解釋為從無意到有意,而有意為之的動機則無非是發現了其中某些奧秘而興趣盎然地反覆嘗試。拗體最終成為杜甫七律的重要特徵,為後人揣摩、效法,足見杜甫對拗體的探索已達成熟而足以垂範的境地。杜甫晚年的寫作,在許多方面都可以看出 「老」所含容的美學境界,包括風格上的老健蒼勁、技巧上的穩妥成熟、修辭上的自然平淡以及創作態度上的自由超脫與自適性等方面。後人眼中的杜甫及學杜所著眼之處,也不外乎就是這些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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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文學評論》2018年第1期,內容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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