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燕,Lisa Lu,1927年1月8日生於北平,曾在上海交通大學與夏威夷大學攻讀財務管理。1947年移民夏威夷,1956年與夫婿和子女搬往洛杉磯。
1958年以好萊塢電影《飛虎嬌娃》出道,接著在詹姆斯·史都華主演電影《山路》當女主角開始走紅。
1960年代中後期起,演藝事業擴及臺港中,與李翰祥、唐書璇、許鞍華、李安、王全安等不同世代重量級導演合作,活躍至今。
1971年《董夫人》、1975年《傾國傾城》二摘金馬獎影后;1973年《十四女英豪》獲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文=欣之助 圖片除署名外來自網絡
化妝間門開了,盧燕背對化妝鏡站著,雙手垂於身前,十指輕輕交叉。91歲的她一頭利落銀髮,笑容優雅,眼神透出光亮,鄰家祖母般慈祥。
「辛苦了,快來坐。」她點點頭,熱情的招呼著。
待我坐定,老太太也才面對面坐好。坐姿可謂端正,手勢稍有變化,掌心朝上疊放腿上,右手輕託左手,規規矩矩,好似個學堂裡聽講的學生模樣。微微前傾,她一臉認真的看著我,依然淺笑盈盈。
重慶大劇院,盧燕。攝影高科
2019年2月,賴聲川話劇《如夢之夢》將首度獻演重慶大劇院。提前半年,盧燕、孫強等劇中主演來到山城與觀眾見面。出發前,她答應了我們的獨家專訪。
現在,這位享譽華人世界的藝壇老祖母離我已不到一米。「芝蘭之氣,滿室芬芳」,莫名的感動,如此真實。
初相見,她是曾讓白先勇都怔住的美人——1960年代的盧燕,「淨扮的鴨蛋臉,水秀的眼睛」,活脫脫一個玉卿嫂,白先勇感嘆,「沒料到想像的人物竟在眼前」。
半個多世紀疏忽已逝,鉛華洗盡,我遇見的她,仍鶴髮童心。
她漫長而傳奇的一生有很多標籤,我卻只想起高畑勳那部經典——「歲月的童話」。
等到1967年憑藉導演唐書璇處女作《董夫人》贏得第一座金馬影后時,更多觀眾認可了她的演技,美國作家亨利·米勒看過影片後評論,「她的表演,把美麗、魅力、華貴、莊嚴集於一身。「1994年,67歲的盧燕晉身美國奧斯卡金像獎終身評委。作為獲此殊榮的首位華裔演員,這個成就大概是她1958年出道時未曾想到的。彼時好萊塢奉行「白人至上」,東方面孔少數族裔很難出頭,盧燕第一個角色是電影《飛虎嬌娃》中的東方酒吧女郎,戲份近乎「打醬油」,就這樣還差點沒能演上。
「戲份雖少,導演卻是奧斯卡金像獎得主富蘭克·保塞尼奇呀,戲校校長推薦我去找他,結果導演說,你氣質不像酒吧女郎,不肯用我,後來我回去想想我做一個演員吧,不一定要本身是什麼,而是做什麼得像什麼,我就再去跟他談,我說我不像酒吧女郎,可是我可以演啊,他仍不答應,說你身材也不像,於是我回家換了件性感的衣裳,把裡頭(胸部)墊一墊,第二天又去了,這樣他才說,好吧,好吧,你就演這個吧。」
那年她31歲,剛從加利福尼亞帕薩迪納戲劇學院(Pasadena Playhouse)畢業,移居美國十年,已嫁做人婦,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原本在夏威夷皇后醫院(QueenHospital) 做預算主管(budget controller)。
以31歲「高齡」進演藝圈折騰,初衷純粹是熱愛表演。坦白說,個性溫和氣質內秀的盧燕,並不是典型意義上的第一眼美女,似乎怎麼看都很難想像,在人才濟濟、紙醉金迷的好萊塢她能混出個名堂。
演戲的願望從小便有。她在梨園世家長大,母親是與孟小冬齊名的坤角鬚生李桂芬,「寄爹」(義父)是四大名旦之首梅蘭芳,但母親不支持她學戲。
「她說你嗓子不亮,在這行不可能做到頂尖兒,那又有何意思呢?你老實,缺乏應酬的智慧,即便成了角兒,也打點不來事務。但你腦子聰明,算術很好,人很誠實,很靠得住,不如去銀行界,年頭做到了,就是頂尖兒了。」
她也確實很會讀書,1945年,如母親之願考取交通大學財務管理系,1947年赴美投奔親戚,在夏威夷大學(University of Hawaii) 財務管理系完成學業,畢業後進了醫院做出納員(cashier)。
「後來我已做到預算主管(budget controller),整個醫院的預算我不籤名是不行的。但愈發枯燥,愈發想做演員,好在先生和母親予以理解,也鼓勵我試試看,不行再回家照看孩子。」她笑說,沒曾想,這一試就是一輩子。
《山路》劇照。
與保塞尼奇的合作打開了盧燕的路子,從此只要好萊塢需要東方女性角色,基本上都會找她。她很快成為戰爭片《山路》女主角,與男星詹姆斯·史都華的精彩對手戲,至今被影迷津津樂道;
與馬龍白蘭度。
馬龍·白蘭度欣賞她,「你的演技是很單純簡潔的,千萬別讓好萊塢給改變了」,後來還點名與她合作自導自演的電影《獨眼龍》,並在不得不把盧燕戲份刪到剩一個鏡頭的情況下,親自打電話給她說抱歉。
半路出道的盧燕,讓好萊塢看到一個全新的華人演員。1960年代,她便被美國電影與科學學院吸收為會員,具有了對奧斯卡評選的投票權身份,成為華裔第一人。
美國影評人說,「(盧燕)從容,自然,可愛,生動,使人改變了過去對中國女性的陳舊觀念」。等到1967年憑藉導演唐書璇處女作《董夫人》贏得第一座金馬影后時,更多觀眾認可了她的演技,美國作家亨利·米勒看過影片後評論,「她的表演,把美麗、魅力、華貴、莊嚴集於一身。」
《董夫人》劇照。
準時到、臺詞好、一條過,盧燕笑說,自己能在好萊塢立足,跟這樣一種「認真的傻勁兒」很有關係,「拍電影是合作,準時上工太重要了,有時候我看見年輕孩子的一些行為,我心裡會想,最好不要這樣,我想找個機會告訴他們,要守時,要換位思考,也要為製片考慮省錢,不能夠耍大牌,之前在美國我也碰到過一些耍大牌的,但他們不會長久的,年輕好看也只是暫時的,好的演員是有戲德的,要德藝雙馨,要有原則。」
「您好像還說過,『真的就在舞臺上這麼過去了,我會覺得是一件幸福的事』?」」可我還是希望不要那樣(在舞臺上過世),那會為他們這個劇組造成很大的不方便呀。「「電影是導演的媒介,做演員盡力的把導演的思維和想像實現在銀幕上,那麼你就成功了,一部電影好並不僅僅是演員本身表演好,更離不開導演、剪輯師、道具師等一個團隊共同努力的成果,所以在銀幕上一個演員的成就是靠大家共同來完成,合力成分更多些。」與電影相比,盧燕對舞臺劇似乎更有偏愛:
「演舞臺劇呢,我感覺一到臺上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了,你一定要有足夠的智慧來應付現場的突發狀況,因為不可能每一場都能順順利利,如果舞臺上出現狀況,我是否還能處理的很好,最大程度的做出這個角色應該要表現的狀態,這是很大挑戰,也是我衡量我自己是否還能繼續登臺演出的標準之一。」
從學生時代算起,盧燕的話劇生涯已超七十年,1945年考取交大後,她曾在校話劇團排演的《雷雨》中飾演四鳳。那張年代久遠的黑白劇照裡,她胸前兩條粗大的麻花辮,正跟「魯侍萍」挨著坐母女談心,眼神裡寫滿了戲,後來有同學回憶說,那時的盧燕已經令人印象深刻,演出在校園裡相當轟動。
《雷雨》劇照。
也是演話劇得到的肯定,堅定了後來盧燕闖蕩好萊塢從藝的決心。
「1958年從戲校畢業時,我們排了話劇《八月茶室》(Teahouse of the August Moon),我演一位藝妓,全日語演出,我不會怎麼辦?剛好有個醫院同事是日本人,我讓她用日語把臺詞說一遍,錄下來我回去揣摩,就這樣完成了這個戲。謝幕的時候,還有日裔觀眾跑上來拉著我的手,連聲說我演得很好,日語有東京味兒。」
不過盧燕卻說,過後她回想,東京口音可能不算表揚,「藝伎出自京都,京都腔跟東京口音不同的。這也提醒了我,演人物一定要仔細研究出處,不能扮演英國紳士卻說著曼徹斯特的口音,在美國,波士頓、紐約、加州各地的口音也完全不同……」
1992年,盧燕應邀回國,參加由原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話劇《普萊颯大飯店》的演出,媒體評論說,她飾演劇中女主角,「從青年、中年演到老年,完全逼真而不可思議」。
話劇《如夢之夢》2000年首演,是賴聲川遊歷法國有感後,用7年時間創作的一部8小時話劇巨製。2005年,賴聲川找到盧燕合作臺北版《如夢之夢》,戲中,78歲的她扮演1930年代上海名妓顧香蘭的老年階段。
「那時我就覺得這齣戲不是尋常創作,它開創了一種新的演劇模式:我們在四圍演戲,觀眾坐在當中,這是一個很新穎的演出的方法。後來我知道賴導演受佛教影響很深,所以才會有了這樣的靈思。」
兩位演藝界資深人士淵源匪淺,可謂世交。說起賴聲川,盧燕溫柔的語氣裡又多了幾分長輩的親切。
「他呢(賴聲川)是小輩了,我年紀大些,他父親賴家球和我丈夫黃錫琳是大學同學,而且是同系同校的好朋友,他的哥哥剛出生六個月時我還抱過呢,他在華盛頓出生時我也見過,後來很長時間沒有機會見面了,但我一直十分欣賞他的才華,他父親如果看到他今天的成功也一定會為他驕傲。」
那次合作盧燕並不滿意自己表現,「我覺得我沒有做到盡善盡美,臺詞方面功夫不夠,我很希望再有機會重新詮釋。」2014年底,大陸版《如夢之夢》再度相邀,年屆88歲的盧燕欣然答應,
「我都88了,《如夢》還有這個信心請我來,我很感激,藝術家肯定是希望自己能夠有平臺,我還發願說,希望到90歲時還能再來演,一眨眼夢想成真了,等到明年再登臺,我就92了。」
如此高齡的話劇演員還在登臺,放眼全世界也屬罕見,支撐自己的動力是什麼呢?
「因為我喜歡我的(演員)職業,確實,以現在這個年紀還能上臺表演是非常非常幸運的,很多時候,這麼大年紀了人家是不願意僱你演戲的。」說到這裡她笑了,「因為年齡在這裡了,演不好人家也不好說你什麼,(製作方)只能悶在心裡了。」
「您好像還說過,『真的就在舞臺上這麼過去了,我會覺得是一件幸福的事』?」
提問似乎讓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答案也很俏皮,「可我還是希望不要那樣(在舞臺上過世),那會為他們這個劇組造成很大的不方便呀。」
「其實我現在身體還算可以,記憶力也還行,雖然反應慢了點,但臺詞多背背還是能背熟的。演話劇也能幫助我保持思維活躍,我是真的熱愛舞臺,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再演十年。」
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這份熱愛顯然發自內心,老太太越說越樂,白皙的臉蛋愈發神採奕奕,明亮的眼神有如少女般動人。
先生黃錫琳已經去世多年了,他曾給妻子講過的那些學生時代的故事,如同他自己一樣,還鮮活的留在盧燕的記憶裡。盧燕說,對於明年2月的重慶巡演,她非常期待。不單單因為演戲這件事情本身對她的吸引力,更在於重慶這座城市與她難解的淵源。
盧燕父親盧家騋畢業於保定軍官學堂,曾任職於陸軍部,又是經營閩茶北輸的巨賈之一,有「盧百萬」之稱。「抗戰爆發後,我們盧家南下上海避難,後來我們家人一部分去了海外,一部分隨政府去重慶抗戰,原本我也會到重慶,但父親身體不好無法成行,我跟母親便一起留在上海。」
抗戰期間與義父梅蘭芳一家在上海。左一為盧燕。
她回憶,隨國府遷陪都的盧家親戚多在銀行界身居要職,抗戰勝利後,他們沒有復員回上海,而是留了下來,「我父親不久在上海去世,47年我和母親去了美國,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才第一次來到重慶看望親戚。記不清具體位置了,只記得他們家在一個小樓裡,很難上去,要一直爬爬爬,才能到樓上。」
更多的情結來自她的先生黃錫琳(Shelling Hwong)。「他跟賴聲川父親同校同系,都是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學生,那時學校內遷重慶,他在這裡讀了四年書,還為援華美軍做過翻譯官,畢業之後就去了夏威夷檀香山做外交官。」
盧燕與母親、先生和兒女在美國。
先生黃錫琳已經去世多年了,他曾給妻子講過的那些學生時代的故事,如同他自己一樣,還鮮活的留在盧燕的記憶裡。
「他說重慶的碼頭好長好長,從高高的山坡一直延伸到江邊,要走好遠,學校在郊區,除了讀書,和同學去江裡遊泳就是最好的消遣……」
八十年代探親那次,她還鬧過一個笑話,「我對抄手印象深刻,為什麼呢,我第一次來重慶並不知道抄手是什麼,還以為抄手就是給人抄東西的人,等到我有一天經過一個餐館,看到招牌上面寫著紅油抄手,就在納悶怎麼抄手還有紅油啊,後來才知道抄手是四川小吃。」
重慶的變遷令她驚嘆。「印象裡,八十年代的時候這裡還很『落後』的嘛,我記得那時真是山城,交通真是非常不方便,第二次來是新世紀以後了,就有捷運(軌道交通)了,然後是這一次,今天我從機場進城,哇,一路上看到這個公路穿上穿下,立體交通,非常impressive!設計這麼複雜交通,建築家非常有頭腦嘛,不同的交叉,上山下山,太厲害!」
盧燕笑說,雖然交通很複雜,她卻一點兒沒暈車,「當我看到輕軌從大樓中間穿過去的時候,簡直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她遺憾此前來渝都行色匆匆,沒能多留幾天走走看看,而這,也成為她明年來渝演出的一大心願。
「我先生在這裡念過書的,八十年代那次我來看親戚就問過,他們說戰後大學都搬回去了,挺遺憾的,我還挺想去看看的。」
「中央政治大學校區舊址還在的,下次您來我們一起去看看。」我說。
「那明年我來演戲時多住幾天,就這麼定了。」差點就要拍起手來,老太太又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