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名門,就讀名校 ,30歲踏入好萊塢,如今還在演電影和舞臺劇
《德齡與慈禧》是今年話劇圈最熱門的作品之一。編劇何冀平的本子,北京、上海巡演7場,開賣秒罄,一票難求。尤其是末場票,連黃牛都沒能收到幾張。臺上實力演技派和當紅流量雲集,但所有人心裡都清楚,這裡最大的腕兒只有一個——「慈禧」盧燕。
1998年,《德齡與慈禧》香港首演,盛況空前,不僅拿下香港戲劇協會的大半獎項,還入選香港中學生教材。演出時,導演徐克坐在下面,一邊看一邊哭一邊讚嘆:真好啊!而他最喜歡的,正是演慈禧的盧燕,不怒自威,架勢十足。
21年後,盧燕再度登臺演慈禧,依然震懾全場。北京站末場,她和濮存昕(飾演光緒)一亮相,在後臺的江珊(在其他場次飾演慈禧)就起了雞皮疙瘩。江珊盯著小小的轉播屏幕,不自覺地對身邊人說:「好想和盧老師同臺,哪怕只是演一個小宮女或者太監。」
2019年9月15日,《德齡與慈禧》北京巡演末場,盧燕與濮存昕同臺飆戲。
臺下,還坐著另一位大腕兒——劉曉慶。在中國影壇,劉曉慶和盧燕都是出了名的「老佛爺專業戶」,都演過4次慈禧。演出結束後,劉曉慶像粉絲一樣來到後臺,找盧燕寒暄、合影,臨了還不忘發條微博:「臺下的我親眼見證她生命的奇蹟,狂贊!」
可不是奇蹟麼?92歲了,盧燕仍連續5年參演長達8小時的話劇《如夢之夢》,仍穿著厚重的戲服演慈禧,還能跟著美國記者協會到處跑、到處採訪,和《環球人物》記者初次見面,她就說:「我要給你們寫稿子。」
她的襯衫,印染著青花藍中國結;她的手裡,輕捻著美人圖團扇;她鶴髮童顏,一開口字字珠璣,流光溢彩間把一生的故事娓娓道來。她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就是一段彪悍而優雅的傳奇。
少女時代的繁華與戰亂
上世紀70年代,盧燕在《傾國傾城》和《瀛臺泣血》中兩度扮演慈禧,並開始了解這位權傾朝野的「女野心家」。在盧燕看來,慈禧的命運,一部分被裹挾,一部分被誤解,她有手腕,亦有無奈。盧燕常從女性角度研究慈禧,對其飲食、書畫、收藏甚至化妝技術了解頗深。1986年,她在貝納爾多·貝託魯奇的電影《末代皇帝》中演慈禧,就對自己的形象頗為不滿。「那個慈禧,面容灰白可怖,房間暗沉沒有裝飾,根本不是真實的歷史。」 貝託魯奇只能解釋,如此設置是為了展現溥儀的恐懼。
相比而言,盧燕顯然更喜歡《德齡與慈禧》的劇本,在世人熟知的「戊戌變法」背後,何冀平通過慈禧和德齡兩個角色,展現了波譎雲詭中新舊思想的交鋒,也探討了女性的自我認知和解放。留學歸來的德齡成為宮廷女官,她的明朗開放瞬間感染了慈禧與光緒,也招來李蓮英和隆裕的陷害。深宮中,德齡見到了「母子」之爭、改革之難、人事之腐朽,也看到了每一個人物的悲劇和無奈。這種複雜性和多面性,正是盧燕一直渴求詮釋的東西。
「您覺得自己與慈禧相似的地方有哪些?」記者問。
「我也喜歡京劇,我也喜歡穿著,我們都很愛美。」
提到京劇和打扮,盧燕一下就把話題轉到了七八十年前。那是大上海繁華又動蕩的時代,盧燕住在法租界辣斐德路(現復興中路)的弄堂裡。父親盧家騋(音同來)出身廣東望族,母親李桂芬是鬚生名角,還有一位名聲顯赫的義父梅蘭芳,少女時代的盧燕,實打實的名門淑媛。她最愛看胡蝶演的電影,每次從電影院回來都要招呼鄰居夥伴來家裡演上一段。
兒時盧燕與母親李桂芬合影。
1938年,盧家騋去世,盧燕與母親被梅蘭芳夫婦接到馬思南路(現思南路)的梅公館,一住就是9年。馬思南路兩旁種的是最好的法國梧桐,一到秋天便是漫天落葉,遍地鎏金。「那個時候我住校,每個周末回去總是好多客人,賓朋滿座。」盧燕回憶,「後來日本人要梅先生出來(演出),梅先生就蓄鬚明志。有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唱,就在晚上把窗戶關好,把帘子拉起來,我媽媽給他拉胡琴,讓他吊吊嗓。」
梅蘭芳給盧燕題字,「燕香」為盧燕曾用名。
「那時候經常會聽到槍聲、炮聲,看到可怕的新聞,日本人太可惡了,所以我現在都不太喜歡跟他們交往,因為在我腦子裡,他們是殘酷的。」
十幾歲的盧燕相信學醫救國,立志考聖約翰大學醫學系,結果被分到了文學系,加上聖約翰沒有女生宿舍,她最終選擇轉校至上海交通大學管理系,攻讀財務學。1945年,盧燕進入剛剛從重慶復校的上海交大。校舍破爛不堪,圖書館裡沒有一本書,女生宿舍就被安排在圖書館一樓,不分房間,大廳裡放著一排排單層床鋪。「當時交大學生是卯足勁兒學習,尤其是學理工和管理的,都希望發展國家工業。」
上課之餘,盧燕還做著兼職,翻譯電影。當時,幾大電影院上映的片子都是「珍珠港事變」前留在上海的英文片,沒有中文字幕,需要有人「同聲傳譯」——觀眾一邊看電影,翻譯員一邊在播音室翻譯播送。盧燕英語好,就經常晚上9點去大光明電影院掙外快。「我翻譯時儘可能融入角色中,有感情地說話,男的模仿男的說話,女的模仿女的說話,生氣是生氣,甜蜜是甜蜜,好比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慢慢地,盧燕成了大光明有名的同聲翻譯,許多觀眾買票時點名要看「盧小姐」翻譯的那場。盧燕笑說,自己的演藝生涯,就是從上海交大開始的。
兼職做了兩年多,1947年,盧燕跟隨母親到夏威夷檀香山(即火奴魯魯)投奔親戚。
從檀香山到洛杉磯,從記者到演員
對盧燕來說,檀香山的時光就像人生中一次短暫又耀眼的停泊。瓦胡島的海風和獨木舟,沙灘上的椰林與斜陽,都是她青年時代的記憶。在檀香山,盧燕做過會計,學過表演,成了新娘和母親,但最特別的,還是當記者。
1947年,盧燕在夏威夷大學攻讀商科,同時兼修戲劇與演講。離她學校不遠的地方,有一家華人報館,叫《中國時報》(China Times),總編名叫鄭任先。盧燕成了報館的一名兼職記者,甚至一度是報館唯一的記者。「財經、時政、文化,什麼選題都寫,反正得把4頁報紙寫滿。」 盧燕說,「不過,當記者最好的也是這個,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對話。那時候李香蘭來夏威夷,我就代表報館去採訪她。」後來,杜魯門、艾森豪落腳檀香山,盧燕也都進行過簡短採訪。
盧燕舊照。
印象最深的記者經歷,是給宋美齡接機。1950年,代表國民黨到美國尋求援助未果的宋美齡返回中國臺灣,途經夏威夷。宋美齡飛機停在美國軍事基地,來接機的國民黨官員都無法進入,而盧燕作為記者,拿著一束花就進到了軍事區。「她看看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姑娘,表情可冷漠了,所以你看那相片很有意思,她覺得應該是當地的官員來接她,怎麼弄一個小孩接她。」
從夏威夷大學畢業後,盧燕進入夏威夷皇后醫院,一路當到預算主管,採訪和寫作也從未停息。1956年,盧燕隨丈夫黃錫琳移居洛杉磯,有了新的打算:財務做過了,記者做過了,是不是該嘗試一下演員?從小,她就喜歡電影和京劇,但母親並不支持。「她覺得我做人太老實,天分又不高,藝術這個行業,要是不能做到最好,就千萬別做。」長輩們希望盧燕做個銀行家,但這一回,她決定聽自己的。因此,初到洛杉磯,她就報考了巴薩蒂納戲劇學院,成為學院有史以來第一個亞裔學生。
年近三十,有3個孩子,還是中國人,這些標籤都成了盧燕闖蕩好萊塢的絆腳石。她一度自我懷疑,直到丈夫對她說:「如果你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才幹,就嘗試一下,否則這一生都會有遺憾。」
半個多世紀過去,盧燕回想這句話依然心懷感激。在她眼中,丈夫的理解和鼓勵,是自己事業的堅實後盾,也是人生轉折的關鍵所在。
好萊塢往事:只是要爭一口氣
30歲才到戲劇學院讀書,盧燕比那些二十出頭的同學更努力。作為優秀學生代表,1959年,盧燕被選中擔任百老匯音樂劇《八月茶室》的女主角。劇中,盧燕扮演一名藝妓,因此專門找老師學日語,苦練多月,終於完成了表演。她心滿意足,聽到日本觀眾稱她「東京腔」講得好,還有些洋洋自得。多年後,盧燕發現藝妓說的都是「京都腔」,「東京腔」並不是一句誇獎。「這件事情對我有很深刻的教育,說明我必須更用功去研究人物。」
盧燕性格裡有種爭強好勝的基因,這也是她在好萊塢最堅硬的盔甲。試鏡時導演說她不夠豐滿演不了酒吧女郎,她立馬跑回家重新裝扮;演戲時被嫌棄口音,她徹夜練習,直到口乾舌燥;那個時候,劇組裡流傳這麼一句話,「盧燕準時到,盧燕臺詞好,盧燕一條過,盧燕能省製作費」。很快,只要有東方女人的角色,盧燕就成了首選。1960年,盧燕被選中擔任電影《山路》的女主角,成為第一位在好萊塢講英文臺詞的華人女演員。
1960年,盧燕主演電影《山路》,成為首位在好萊塢電影中講英文臺詞的華人女演員。
《山路》中,盧燕飾演一名中國士兵遺孀,與男主角、當時的好萊塢巨星詹姆斯·史都華有大量對手戲。電影公映前,盧燕發現自己的名字比史都華小了近一半,認為這是對中國人的歧視。「我說我不要別的,片酬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名字得跟男主角一樣大,因為這是歧視,我不能接受。」劇組回復盧燕,這是史都華合同裡的要求,任何人都不能跟他齊名。
「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在搪塞我,後來看到史都華跟格蕾絲·凱莉的《後窗》,凱莉的名字也縮小了,我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事實上,盧燕的「歧視論」並非空穴來風。在1965年李小龍籤約福克斯前,好萊塢的華人演員一直處在食物鏈底端,跑個龍套已是莫大榮耀。業界流傳的劇本裡,中國人的角色不是奸詐小人就是逃兵弱民,或是寡婦妓女。名聲顯赫如黃柳霜,也難以逃脫裸露、片酬低、角色差的窘境。黃柳霜是首位在好萊塢星光大道留名的華人演員,曾用盡全力競爭賽珍珠名作《大地》改編的同名電影,希望扮演片中勤勞的中國農民阿蘭,最後還是敗給了路易絲·賴納——好萊塢寧可讓白人演中國人,也不願讓中國人當主角。
「所以後來,我只要碰到帶有偏見的劇本,或者遇到了歧視,都要去爭。也許徒勞無功,但是一定要爭這一口氣,絕對不能給中國人丟臉。」
《山路》讓盧燕一舉成名,之後,她與馬龍·白蘭度合作《獨眼龍》,參演《女性獵捕者》《死馬上的騎士》等大片,以一張東方面孔在好萊塢站穩腳跟。上世紀80年代起,盧燕又開始用紀錄片的形式為華人發聲。1983年,她為紀錄短片《縫紉的女人》配音,把中國移民的堅忍不拔展現給美國社會;1984年,她又帶領一支攝影隊多次深入西藏,拍攝紀錄片《失落的王國》,記錄下解放後藏民的生活變遷,得到鄧穎超和廖承志的支持;2006年,盧燕再度來到西藏,從青藏鐵路的起點出發,完成了一次跨越22年的影像拍攝……
1961年,盧燕(右一)出演馬龍·白蘭度(左二)自導自演的影片《獨眼龍》。
「一個中國人,在好萊塢,不僅要和白人競爭,還要對抗偏見,覺得辛苦嗎?」
「不覺得辛苦,我覺得這是作為中國人的責任,從來不覺得辛苦。」盧燕回答。
全能影后:
翻譯《洋麻將》,引進米老鼠
搜遍中國影壇,大概很難再找出像盧燕這般全能的人物了。
當演員,她是影后。上世紀70年代,在邵逸夫的邀請下,盧燕回到華人電影圈,主演《董夫人》《十四女英豪》《傾城傾國》等電影,每演一部就拿一座金馬獎;到了80年代,她已經是奧斯卡、金球獎、艾美獎的評審,華人世界唯此一位;90年代,一部《喜福會》讓她再次成為焦點……年過九十,盧燕依然站在舞臺上,出現在銀幕中。《色戒》中,湯唯學她用刀叉吃鵝掌;《如夢之夢》劇組裡,胡歌、許晴都視她為偶像。在去年橫掃北美的《摘金奇緣》中,盧燕又一次奉獻了影后級的表演。
1993年,盧燕(左)出演電影《喜福會》,該片是好萊塢最成功的亞裔主題電影之一。
當記者,她又是中美文化交流的橋梁。80年代中後期,《環球銀幕》雜誌創刊,盧燕主動請纓北美記者的工作,自費把照片、文字和光碟寄到中國編緝部,幫雜誌採訪好萊塢導演、演員。早年中央電視臺記者前往美國報導奧斯卡,無不是通過盧燕牽線搭橋。國人熟知的《音樂之聲》《米老鼠和唐老鴨》的引進,都有著盧燕的推薦和助力。
她還是個劇作翻譯。上世紀80年代,盧燕翻譯了兩部美國名劇——《洋麻將》和《普萊颯大飯店》。前者給了北京人藝,1985年由于是之、朱琳主演,成為中國人心中的舞臺經典;後者給了上海人藝,1992年首演時連演80場,場場爆滿。
當然,盧燕最讓人感興趣的身份,還是奧斯卡的終身評委。她對記者解釋,所謂終身評委,只是因為她早年加入了好萊塢記者協會,而協會記者會有10年投票權,做滿30年就擁有終身投票權。
「當評委那麼多年,我一直希望看到中國導演在好萊塢有所斬獲。第一次看到張藝謀的《菊豆》,真的很興奮,他拍得太美了,鞏俐演得太好了,可惜那時候好萊塢對中國的認識太少。」講起奧斯卡的故事,盧燕滔滔不絕,「後來就是李安和陳凱歌了,1994年,《喜宴》跟《霸王別姬》同時入圍,結果兩個就把票分掉了」。在盧燕看來,中國導演和電影要走向世界,還是得拍中國的東西,「要有我們的文化背景,要有人情味」。
最近,盧燕又有了新工作,她已經完成了《德齡與慈禧》的大部分翻譯工作,準備把這部劇搬上百老匯的舞臺。「我覺得外國人會欣賞這部劇,他們會通過慈禧這個類似於『女皇』的角色,了解到不一樣的中國歷史,了解那個時代中國人求新、求變的過程。」
她輕輕轉動著團扇,用一種充滿期待的、出徵前的口吻講述著「新目標」,仿佛一切才剛剛開始。
來源:環球人物 作者:餘馳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