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年,我不再「以詩詠己」,而是直接動筆作詞去描摹內心。
「是要經歷多少考驗,才能衡量自己的心,是否屬於真的純粹,還是只是不斷妥協」。我試圖直面自己的內心,發出種種疑問。或者,這次想要傳達的是,藏在溫柔背後的理性,一些關於生活的思考。」
這是程璧對新專輯《步履不停》,寫下的一段話。
曾經醉心於民謠,有一天朋友和我說:你知道程璧嗎?歌唱的好聽,人也長得俊俏。一開始我單純被這充滿東方美學氣息的名字所吸引,便去聽了。
一開始聽的時候,平淡質樸,在腦海中映照出的,就像往日不經意間瞥到的自然美景。在那裡,天便是天,雲便是雲。後來仔細玩味,愈發覺得這種美好就在於這簡淡與無為。聽之如人途經林澗山溪,耳中白鳥啼鳴,腳下溪流涓涓,心中無所心事。這是程璧帶人進入的美學境界。
後來近距離接觸程璧,看她寫字,看她排練,看她在舞臺的氤氳中款款走來,望上去讓人清爽。聽她翻唱崔健的《花房姑娘》,會覺得那個花房姑娘就應像她這樣,有女兒態,無脂粉氣。聽她唱回憶童年的《晴日共剪窗》,會覺得她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倒更像是民國的佳人或者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青,純粹、溫潤如玉。
程璧的第一張專輯《晴日共剪窗》,只做了300張,作為對童年的回憶和紀念。兩年後,她發行第二張專輯:《詩遇上歌》。
如果說《晴日共剪窗》像一張收納自然聲音的合集,在那裡她採擷和鋪展自然當中的詩意。那麼,《詩遇上歌》則更加重視這種詩意,讓它更加延宕開去。在這張由詩人北島命名的唱片裡,程璧讓音符和詩歌中的文字完成了最大限度的「回歸」。
在程璧的音樂評論區中,有些人說她的音樂「不接地氣」,經常會找不準主調,時不時還有大段的念白。程璧說「這是很多年前的標籤」,表達的內容才是她最在意的部分。的確,在我們的印象中,對於民謠和詩歌的聯姻,總是帶著粗糲抑或悽愴。而當程璧在舞臺上坐定,你能發覺在她的眼神中,有一種蘊藉、沉靜、古樸的力量。
即便在她的前幾張專輯中,歌詞中時不時蕩漾出感性的美,但在創作的背後,程璧對於音樂的演繹充滿秩序,指向她所傾心的東方式的、偏於古典的審美。
當程璧在2014年做《詩遇上歌》這張專輯的時候,她的很多詩人朋友向她推薦了日本的女詩人金子美鈴。那個時候程璧記住了這個名字,後來找到一些她的詩。在那裡,她發現了童謠的另一個世界。
1903年,金子美鈴出生於日本本州島最西端的仙崎村內,這個村子是個能夠同時看到山和海的日本傳統村落,翻閱金子美鈴的詩歌集,隨處都能見到與山海神明相關的元素:礁石、潮水、魚蝦、廟會、神社……鄉村相關的勞作與生活場景,比如收割芒草、穿著木屐去市集、食用收穫的蜜柑等,同樣頻繁出現。
童年的生活經歷,提供給金子美鈴最簡單的生活素材。但偉大的詩人會從生活的至簡中,提出某些終極的追問。
「金子美鈴的詩歌,在你讀的時候,好像有一個人在跟你很直白的講話,像是口語,但其實她的這種看似口語的字裡行間又包含著深意以及她對於人生的思考。我更傾向於用這種日常的話語來表達自己」。
金子美鈴的創作開始於二十歲(1923年)止於1926年結婚生女。三年時間,她一共留下了512首詩。雖然創作生涯極短,但金子美鈴卻在日本童謠界獲得了超乎想像的矚目。
《金子美鈴童謠集》
由於受到當時日本文壇最知名的童謠詩人西條八十的肯定,金子美鈴的詩作被數本雜誌刊登,一時間收穫擁躉無數,一躍成為日本詩壇最耀眼的新星。
然而好景不長,結婚之後,丈夫嚴格禁止她創作,也禁止她與文藝界通信,這對金子美鈴的打擊是災難性的。在那個妻子必須完全服從丈夫的年代裡,金子美鈴只好中斷寫作,一心養育女兒房枝。哪知丈夫不顧與金子美鈴的感情,在外尋花問柳,這段感情只能以離婚收場。
金子美鈴提出的唯一離婚條件便是女兒的撫養權,但後來丈夫執意要帶走女兒,而被逼到死角的金子美鈴,也選擇在當天晚上服毒自殺,以未滿二十七歲的年紀鬱郁離世。
「你能給房枝的只有錢,而我想把房枝培養成一個心靈豐富的人」。——這是在丈夫帶走女兒之後,金子美鈴在遺書中留下的話。
「雖然她寫的這些詩歌,被定義為童謠。但我覺得小孩子還理解不到其中一些更深的含義。她有一首叫《不可思議》的詩,她說『我覺得不可思議的詩是——他們認為那都是理所當然的』,這裡面的「不可思議」和「理所當然」相互對比,小孩可能不太能夠了解到她究竟想說什麼。但有成長人生經歷的大人可能很快就能知道其中的深意」。
程璧選出其中最喜歡的十幾首詩歌,將它們做成一整張音樂專輯,起名為《早生的鈴蟲》。這裡面,有她的隱喻。
「鈴蟲」是日本秋天的一種會歌唱的蟲子,和金子美鈴的「鈴」是同一個字;它比其它昆蟲要稍微早一些出生,所以也會比其它昆蟲早一些滅跡死亡。「這裡面和金子美鈴的命運也是有一定的暗示」。
在這張專輯出版之後,程璧沒有停下她的腳步,繼續走、繼續看、繼續生活、繼續創作。2017年,《步履不停》問世,這張專輯的名字來自於她很喜歡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
「以前有很多感性的表達,現在慢慢都變得更加理性了。我把很多的比較硬的東西,試著放進歌詞裡,這會讓一些最早聽我歌的人有點意外,但這裡是我的成長」。
回看程璧的這些年,不論我們從什麼角度接觸她,不論我們帶著什麼期待或者偏見,今天,當我們再看她的音樂的時候,我們依然能感受到裡面內生的力量。
我們一開始推開的那扇民謠之門,通往的是一片混沌而連綿的土地。那些在長滿時代倒刺的甬道裡穿行而過的音樂,是一把灑進土裡的種子,因著土地的貧瘠,長出一顆顆酸澀的果實,把對命運所有無可奈何的失望和憤怒,抑或無聲的拷問。
程璧並沒有紮根在這片土地裡。她的音樂像沉睡了一個冬天的積雪,被慢慢踱步而來的春天叫醒,不哀不怨,選擇用一種更為平緩的方式歌唱悽美與甜苦。
不論是日本傳統美學裡的「侘寂之美」,還是「莊子藝術精神貫通下的逍遙之道」,這些是程璧在路上遇見的東西,所有這一切塑造了她,讓她變的充盈、無爭與自足。
程璧遇見了它們,我們遇見了程璧,並且仍將步履不停。
撰稿 / 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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