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世界充滿荒謬。郭川以一種他親屬朋友最不願看到的方式一夜之間名滿天下。他失聯已經一月有餘,各路媒體依然還在挖掘他的新聞。社會對他關注之持久,甚至超過了在裡約奧運會上奪冠的中國女排。如果郭川有知,不知是哭是笑,還是哭笑不得。
郭川失聯之後,因為我發出的有關新聞報導較多,於是成為一些朋友和記者同行問詢採訪的對象。可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來評價這個了不起的中國男人,我只想說一說我和他的一些往事。
這樣一個活力四射、激情勃發的朋友的失蹤,在攝氏27度大洋深處失蹤,讓我如墜冰窟。他失聯後17天,我敬愛的新華社前任主任高殿民先生猝然離世。如此雙重打擊,五雷轟頂,那種失去親人的痛感,從來沒有如此刻骨銘心。這些天我一直處於分裂狀態,一方面心如刀絞,一方面又要保持清醒寫稿子。這種煎熬讓我愈加不堪。
搜救郭川的過程也是一幕幕令人感動的場景,像我在《人間真情》一文中報導的兩個華僑,他們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促成了一次飛行搜救,在這個冰冷歲月給我們送來人性的溫暖。
郭川是那種超越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我們這個時代的語言或許很難準確的描述他。
2015年10月,海上絲綢之路航行中,郭川駕駛「中國·青島號」通過索馬利亞,中國軍艦為他護航。郭川舉出國旗表示感謝。
新華社對於郭川的第一篇報導是2004年10月發出的。將近8年以後,我才知道中國有這樣一個不凡的男人,一個有勇氣去夢想、有勇氣去實現自己夢想的男人。當時我在新華社羅馬分社工作,郭川在法國西海岸一個被稱作「帆船麥加聖地」的地方訓練。我通過長途電話第一次對他進行採訪。不知為何,我們一開始就很投緣,聊了兩個多小時。我對帆船運動一無所知,問了一些幼稚甚至愚蠢的問題,他都一一耐心作答。
採訪結束後,我寫了一篇通訊《中國「奧德賽」揚帆待航》。我們後方的一個同事看了稿子後,通過微博私信(那時還沒有微信)和我說:「這個瘋子,難道就永遠在海裡航行不上岸嗎?」
我覺得郭川是個命中注定上不了岸的男人。雖然他在第一次接受我採訪時說:「在水裡拼搏,是為了將來在岸上更好地牽手生活。」可在他環球航海歸來之後,我隱隱感覺他要一直航行下去,並且難度越來越大。
在他環球航行起航之前,他去倫敦籌集資金,當時我恰好在採訪奧運會,第一次見到了他。我們在King's Cross火車站旁的一個四川餐館一起吃午飯。因為環球航行所需要的資金一直沒有著落,郭川當時滿臉愁容,悶悶不樂,說話有氣無力,不像電話裡那樣健談。當我們吃完結帳時,他突然來了精神,跑去搶著買了單,看上去不像個為錢所困的人。
後來我問郭川團隊總經理劉玲玲:郭川當時為什麼心事重重?她回答我:「他馬上要去海上拼命,壓力能不大嗎?」
一年以後,也就是2013年9月,我在蒙特卡洛又見到了郭川。當時他完成了環球航行,可謂載譽歸來。世界帆船界最負盛名的摩納哥遊艇俱樂部邀請他參加俱樂部的60周年慶典,摩納哥元首會接見他,他還將入選俱樂部的名人堂。我從羅馬去見他時一直在想像他的樣子:他應該不會愁容滿面了吧,我應該能見到一個春風得意的郭川。
事實與我想像的大相逕庭。在蒙特卡洛,我見到了一個更加愁苦的郭川,臉上寫滿了憂鬱。我大惑不解:他到底在痛苦什麼?
2016年10月,穿越太平洋航行出發前,郭川連夜工作準備航行。
當年年底,我應邀從羅馬去土庫曼斯坦參加一個體育活動,見到了國內來的記者張鑫明,他也在關注郭川。他問我:「馬哥,郭川已經完成了環球航海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你說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他的問題不知為何讓我豁然開朗,我想那時我找到了郭川痛苦的根源。我回答他說:「郭川還要繼續航海。雖然他環球航海成功回來了,但我們國內並不認可他。如果他想讓我們這個黃土文明接受和認可他,他只能繼續航行下去,繼續加大難度來刺激我們麻木的神經。他上不了岸了。」
去年,他完成了北冰洋「死亡航道」的穿越。如果這次橫穿太平洋成功,接下來他肯定會駕駛三體船環球航行,創造新的紀錄。我感覺,他會這樣航行下去。
今年里約奧運會開幕前,郭川駕船從法國趕往裡約。「北京時間」電視臺每天對他進行連線報導。有一次我被請去連線採訪他,連線結束後,在節目直播現場,我鬥膽說:「我覺得,我們社會對郭川的認可不夠。」
郭川航海的目的是什麼?是一種英雄主義的驅動?為名?為利?為了追求思想的自由?這個或許只有他自己說的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需要社會的認可,憑此,他才能拿到贊助,籌集到資金。他航海需要錢。這是沒有必要諱言的事實。
郭川失聯之後,我重新對郭川不為我們社會認可的現象進行了思考。我覺得我們對海洋、對航海缺乏了解,是導致對郭川認可不夠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們對體育的本質缺乏了解。
經常有人問:郭川航海有什麼意義。對此,在他去年從北冰洋航海歸來時,我寫過一篇名為《郭川航海有什麼意義》的評論。我認為,郭川航海是意義也是體育的意義:人類為自己設計挑戰,看似「自討苦吃」,實際是自我砥礪、自我改善的方式。每次極限的突破,每次世界紀錄的創立,都值得我們為之興奮。
那些被金牌異化的頭腦、或者根本沒有體育意識的頭腦,確實無法理解郭川航海的意義。
新華社體育部主任許基仁一直高度認可郭川精神。他最近在一次為郭川祈福的活動上說:「我們這個民族,需要有仰望天空,需要有面向大海,眺望大海的人,郭川做到了。此外他給我們體育帶來了一種大格局,大視野,告訴我們體育,你們不要僅僅局限在金牌,局限在勝負裡面,體育裡有更高的境界,有更大格局。」
我無法贊同更多。
我總覺得,郭川航海是一面鏡子,能夠映照出我們的精神狀態。當荒蕪成為我們精神家園的常態,當有一朵奇葩綻放時,我們很多人選擇了無視和嘲諷
今年九月份,我問一名國家體育總局的官員:我們為什麼就沒有勒布朗·詹姆斯那樣史詩般的運動員,那種體育精神和成就能夠傾城傾國的運動員?
郭川失聯之後,我突然發現,我們其實有這樣的運動員,可是我們一直沒認識到,也沒珍惜他。
郭川航海,反襯的是我們這個浮躁空洞時代的悲哀。我的新華社前輩楊明說:「這個社會追捧脂粉氣、娘炮、小鮮肉,但是我們這樣的英雄,郭川這樣的人物,中國歷史上都實為罕見,卻沒有得到大眾的歡呼和喝彩,我覺得挺可悲的,所以這是媒體的責任。你怎麼評價郭川,就折射出你這個民族和國家的價值觀和價值取向。」
我無法贊同更多。
我不知道「追捧脂粉氣、娘炮、小鮮肉」的風尚是否是種社會病,但不理解英雄、不珍惜英雄的社會肯定是不正常的。
2015年9月15日,郭川和他的國際團隊駕駛「中國·青島」號帆船衝過白令海峽的終點線,用時12天3個多小時橫穿北冰洋駛入太平洋,航行約3240海裡,創造了人類第一次駕駛帆船採取不間斷、無補給方式穿越北極東北航道的世界紀錄。
庸俗的塵世尤其需要英雄。我在《讀懂郭川,讀懂遠航》一文中曾經引用過羅曼·羅蘭的那段話:「偉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裡,他們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裡,他們將感到更迫近永恆。以後,他們再回到人生的荒原,心中充滿了日常戰鬥的勇氣。」
這就是英雄對於我們普通人類的激勵作用。
當年我在羅馬駐外時,工作之餘都會去居處附近的公園跑步,那裡沒有霧霾,只有清新的空氣,在那裡跑步四年,我多年的鼻炎不治而愈。當時和我一起跑步的一位同事經常半途而廢。我把郭川的故事講給他聽,讓他看我寫的郭川的稿子,讓他知道他可以像郭川那樣充滿勇氣地拼搏,去提升自我。而後我們一起去跑步,當我發現他想停下來時,對他大喊:「想想郭川!」他大喊兩聲「郭川!郭川!」,然後就堅持和我跑完了全程5000米。跑步結束後,他很興奮,沒想到自己可以這麼能跑。他變成了一個長跑愛好者。
郭川對我說過,他的事跡或許別人無法複製,但他的精神是可以複製。我只想說,如果你願意去複製他的精神,一定能活出一個更加積極的自我,為塑造一個更加積極的社會做出貢獻。聲色犬馬的社會需要這種積極的心態,這是真正的正能量。
郭川是個活出精彩自我的人,但我們沒必要把他神化。他之所以充滿神秘色彩,是因為我們過去對他關注不夠,了解不多。
現在他的失聯引起大家對他事跡空前的關注,這讓我想起了義大利著名演員馬斯特羅亞尼在導演費裡尼葬禮上說的話:「你們不在他生前幫他拍電影,卻到了他死後才來褒揚他。現在所有的人都說他是如何了不起的天才,但這幾年沒人肯認真地給予他協助。要了解這個人有多偉大,大家還需要更多的反省。」
要想了解郭川,大家應該去問他本人,不該問我。我能說的也就限於這些與他交往的故事,以及我對他的精神的粗陋理解。
我於10月26日下午得知郭川失聯的消息。接到劉玲玲電話,職業素質告訴我這消息一旦發出將立即登上熱搜新聞榜,但作為郭川的朋友,我不願接受這個現實,更不願發出這條新聞。我當時對玲玲說:「我們再等等看,等找到船長後再發稿子吧?」
她在電話那邊早經泣不成聲:「還是發吧。這個需要讓關注郭川的人知道。」玲玲也是學國際新聞專業的,以前也是記者,理解我的工作職責。
那個夜晚,我一直感覺徹骨的寒冷,像泡在冷水裡一樣。半夜時分,我爬起來,在電腦上寫了篇沒有發表的手記,題目為《郭川航海,英雄的終結》,如實記錄了當時發生的情景:
帆船拖著掉落的前帆在孤獨航行。
2016年10月26日,傍晚格外寒冷。
我出門前穿上羽絨坎肩,又套了一件外衣出門。走到大街上,天色灰暗,秋風陰寒,一直不怕冷的我竟然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我走到停車場,鑽進汽車裡等妻子從辦公室出來。
坐在車裡,我依舊感覺出奇的陰冷。這時手機響了,一個沒有儲存的號碼在屏幕上出現。我接通了電話,那邊傳來劉玲玲低沉的聲音:「馬邦,船長出事了!」隨後就是泣不成聲。
出事了!?我感覺大腦一下爆炸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也不願相信「出事」意味著「最壞結果」。不過玲玲的哭泣已經告訴我了真相。
隨後,玲玲通過微信給我發來三體帆船的照片。在藍得發黑、閃著幽光的海面上,帆船後面留下三道白色的浪跡,說明它正在航行。左副船體和主船體之間有一塊白色的物體,那是掉落的前帆。甲板上沒有人影。搜救飛機已經來過,對著船喊話,那裡回應的是一片沉寂。
船在人失!
我希望郭川還在艙內,或許是碰到了腦袋,人休克了。千萬不要落到水裡去。記得我在羅馬第一次採訪他時,我們通過電話長聊。我問了他一個問題:「單人航行最怕什麼?」他說:「落水。因為船不會等你的。在茫茫海上,救援都來不及。」他隨後回憶說自己有一次險些落水,幸虧抓住了纜繩,躲過一劫。
他說:「如果沒有抓住那纜繩,我肯定會被甩進大海,帆船仍在繼續快速前行,我根本不可能追上。一旦人船分離,在那樣一個水域,也沒人來救你,毫無生還的機會。」
這句話成為我的心病。每次郭川航海,每次通話我都會囑咐他系好安全繩,千萬不要大意。今年里約奧運會之前,郭川和團隊駕船去裡約,那應該是他最放鬆最愉快的一次航行了。在「北京時間」節目做嘉賓時,我和郭川通話,還一再叮囑他要系安全繩。
一個人孤獨地、疲勞地在大海上航行,並且是有時間壓力的航行,我們從來沒有想像過這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這次我想了,感覺好可怕,不敢再想。
(圖片由郭川團隊提供。本文為作者原創,如需轉載使用,還請聯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