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黑暗旅程
——關於胡波和他的《大象席地而坐》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場旅程,那麼,此人抵達終點的方式很可能會改變他一生中諸多事件的意義。大多時候,被清除、被遺忘,以及偶爾——被審視、被記憶。如今,距胡波的離開並不太久,我們無法樂觀地斷定他屬於後一種情況。但他暴裂的離場方式至少促成了一件事的轉變,那就是他留下的一部(生前被剝奪所有權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坐》終於被諸多觀眾所知曉。雖然,對於這部電影以及他對於電影曾持有的信念,他已經無法提供任何闡釋。任何想從他的人生際遇裡尋找答案的人,最終只能——也最好是回到他的電影和小說——獲取一些個人化的解讀,或者說:誤讀。
1.大象與自我
「滿洲裡有一隻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兒。」
電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開始。鏡頭運動緩慢而凝滯,帶領觀眾從一片虛無之地移往另一片虛無之地。與此同時,四個人依次從睡夢中起身,坐著,就這樣電影中的一天開始了。
這部電影講了四個在日常生活中陷入絕望的人——胡波曾這樣介紹《大象席地而坐》。事實上,只有當觀眾跟隨四個人結束這一天的生活,回望電影的開場鏡頭時,被隱藏的意義才昭示出來:大象席地而坐,從來不是遠方的奇觀,而是身陷囹圄的人自身的隱喻。
電影中的四位主角,無疑是最具現代性的人物樣本,也是胡波小說人物的電影版本的延伸:和母親關係緊張的單親少女,和學校發生對抗的青春期少年,游離在社會邊緣的問題青年,被家庭驅逐的孤寡老人……電影截取的一天,始於人物深陷泥沼的生活常態,突然墜入更深的生活絕境,據此引發的對痛苦深刻的私人體驗(而非彌散的虛無主義)使他們開啟了對自我、對世界的反思和質疑。
隨著電影的情節推進,我們發現四個人精神深處的內在聯結:當他人為了維護自我利益而向他們發出非難時,他們卻因為某種愛(韋布對同學的信任,王金對於孫女的愛,於城對某女孩的迷戀,黃玲對母親的保護)而喪失了反擊能力,從而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無言地經受著生活的磨難——他們尚未被這個自私、功利的社會所異化,他們因沉默的愛而倍顯高貴。這也是胡波定義的愛:愛是沉默著的行徑與犧牲。然而,尤其悲哀的是,正是此種愛使他們淪為被世界驅逐的一群人。因此,他們在大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們決意去滿洲裡看一看「大象為什麼坐在那兒」,實際上,這旅程並非為了尋找虛幻的出路,而是對自身處境的反思。
這是一趟註定虛無的啟程,甚至在旅程開始之前,他們已經得到了答案:
王金:「……你站在這裡,就是你現在站的這個地方,然後(王金指向遠處),可以看到那邊一個地方。你相信那裡很好,比這裡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決好這裡的問題。」
(《大象席地而坐》臺詞)
的確,故事可以這麼發展。但那樣的話他們也就加入這個世界的其他人了:做一個實用主義者,放棄思考和詰問的權利,去解決每一個當下的問題。他們分明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卻仍舊選擇了那條註定無功而返的旅程。人的崇高正是來自這裡。當夜晚降臨,風景隱退,人會在徒勞的旅程中相遇並產生真正的精神聯結——這是失落已久的人類之愛。雖然,這愛必將會經受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重新艱難地開始……正如人們在微弱的光線裡笨拙地傳遞著毽子,卻無奈毽子一次次從空中跌落。籠罩它們的是大巴虛弱的光線。光線細瘦,卻像利斧,劈開了這個世界的黑暗——我們得以看到某種光的可能,愛的可能。而大象傳來的嘶鳴仿佛神跡,銜接了空間與時間、詞與物的斷裂。
2.火車與文明
生活在斷裂感中,這是胡波貫穿在所有創作(電影、小說、戲劇)中的思考——最真實的痛苦來自人與人關係的斷裂、人與世界的信任的斷裂。而追根溯源,斷裂感最終指向現實與文明的斷裂、以及不同文明之間的斷裂。斷裂帶來隔絕,因此,所有人都被一種死亡氣息籠罩著,人們活著,卻好像已經死去,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壓制進不同的「化石層」之中。小說《大裂》中有對這種斷層最清晰直接的思考:
「不同文明程度有不同文明程度的規律和計劃,高級可以連同低級計劃吞噬掉。這些的區別就是二百年。二百年是文明的區別,一百年是國家的區別,幾十年是家族與個體的區別。層,就是這麼形成的。」
胡波的幾本書集中呈現了在文明斷裂的社會中生活的人的虛無與絕望。並且在不同時間階段對這一問題作出的不同回應:《牛蛙》(2015年)藉助荒誕的謎題(「表姐為什麼嫁給牛蛙」)來探尋世界的真實,而《大裂》(2016年)藉助挖掘黃金的旅程為當代年輕人陷於精神痛苦的出路賦予一個明晰的外部路徑,而在他最後一本書《遠處的拉莫》(2017年,《大象席地而坐》完成後)中,他索性虛構了一幅末世圖景,試圖在文明毀滅後尋找重生的可能。然而這一階段的胡波無疑變得更絕望了,甚至,他一度信任的文明所能提供的出路也被徹底否定:
「人們最先拋棄道德,接著是情感,最後是信仰,剩下廢墟般的軀殼。……這個民族早在大遷徙之前就已經拋棄了道德,信仰更無從談起。……那些聰明人,從古到今追求著智慧的人,他們令文明得到進化,逐利使文明擴張,擴張代表著侵蝕、封鎖、殺戮,然而仍有奔赴向智慧的人,一切糟糕的結果由他們而起,他們進化著文明的同時,讓更野蠻的力量得以無限擴張。這從來都不是雙刃劍,一直都是通向此刻的必然。」
(《遠處的拉莫》)
這種「毀滅的必然性」大概是胡波最終陷入絕望的來源。然而,文學和電影從來無法為世界的疾病提供治療之道,然而,卻能提供一份病情診斷。在他創作於稍早時期的《大裂》中寫道: 「世界會越來越壞,這一點無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車衝入懸崖,也是從頭到尾按順序掉落,這趟火車就是二百年時光。」
在人類歷史上,正是火車(或蒸汽機)的發明造成了東西方文明的割裂的開始,而在電影史上,《火車進站》則第一次提供了電影對現實世界的摹仿。在胡波的作品中,火車無疑是現代文明與秩序的最恰當隱喻。韋布想要搭乘火車去滿洲裡,卻買到一張假票。這是以「火車」為標誌的文明社會對處於不同層級的人發出的第一次拒絕。之後,韋布嘗試要回車票,於是和於城為首的社會青年發生了衝突——這一場戲的背景選在了鐵軌旁的一處荒地上,這個近二十分鐘的長鏡頭忠實記錄了黃昏從明亮轉為黑暗的這段時間——與此同時,於城和韋布由相互傷害走向相互理解,但更深的斷裂卻無法彌合:他們都是被「文明世界」所遺棄的人,他們站在鐵軌旁,能看到遠處開過的火車,卻永遠無法成為火車上的乘客。籠罩他們的是孤獨、死亡以及漸濃的夜色。電影結尾處於城受了傷,他坐在能夠眺望到火車的這片荒地上——像滿洲裡那隻絕望的大象,這是第一種命運。而第二種命運裡,剩餘的人將改乘大巴前往,開始一段更漫長、更顛沛流離的旅程。這旅程並不開啟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而是一份必將失敗的激情,因其絕望的昂揚而令人動容。
3.一天與一生
時間,作為一種容器,規定了人作為生命體的基本限度;時間,作為一種構建歷史的單位,實現了世界的循環、嵌套、演繹與言說;而時間,當它作為電影的載體,便成了重構世界秩序的鑰匙。
電影首先是關於處理時間的藝術。通過進入電影時間,我們的現實時間被改變了——低密度的糟糕電影消磨了我們的時間,而高密度的藝術電影擴展了我們的時間,一部偉大的電影有時甚至會顛覆我們對於時間的認知。
比如,《教父》讓我們目睹了幾代人經歷的鬥爭與生死,而《2001太空漫遊》則讓我們在一部電影裡經歷了整個人類的歷史。它們無疑都擴展了我們有限的生命。而《大象席地而坐》則採取了反向策略,它是關於歷史的小敘事,它迴避了大歷史敘事中的傳奇、災難、冒險,甚至迴避事件、標誌、符號,而是將目光純粹投向普通人面對日常生活中的困頓、痛苦與失敗。這些不被講述的人,是被歷史遺忘的幽靈。在電影中,人們只過了一天,看似是從一片虛無到另一片虛無,從一陣黑暗抵達另一陣黑暗,卻跨越了埋藏於生活表象下的道道深淵。
胡波仿佛從時間中獲得了啟示,最終發現人世的答案不在別處,不在於所謂的終點的幻覺,而在於個人面對世界的立場。明日的光亮就蘊含在昨日的黑暗裡——雖然這光註定無法照亮未來,然而:光畢竟存在。而當我們從《大象席地而坐》中抽離,返回到現實時間,會重新看待我們的現實。比如我們會重新理解作為沉默和犧牲的愛,比如我們看似自由的行為背後另有主宰力量,比如我們經歷的精神痛苦並不是空穴來風——這也是現實中的啟程。而人的一生不過如此,電影作為現實世界的鏡像,能為現實殘破的人生提供的補償性力量,不過如此。
這便是《大象席地而坐》所能抵達觀眾內心深處的那種震動,它首先來自一個人對於他人痛苦的深刻理解,更來自胡波對於電影的虔敬之心。也許,尤其重要的還有:它是獨屬於這個時代與這片地方的聲音。因此,我們每一次重看它時總能獲得對當下新的啟示。
阿甘本曾在《何謂同時代人》中這樣定義「同時代人」:
「同時代人不僅僅是指那些感知當下黑暗、領會那註定無法抵達之光的人,同時也是劃分和植入時間、有能力改變時間並把它與其他時間聯繫起來的人。他能夠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閱讀歷史,並且根據某種必要性來「引證它」,這種必要性無論如何都不是來自他的意志,而是來自他不得不做出回應的某種緊迫性。就好像這種無形之光——即當下的黑暗——把自己的陰影投射到過去,在這種陰影的觸碰下,過去也就獲得一種能力來回應現在的黑暗。」
在《大象席地而坐》裡,我們看到的,便是胡波感知黑暗的過人天賦,對於那註定無法抵達的光的嚮往,並且依靠電影(一種時間媒介)重塑現實時間的能力。他以一種緊迫性回應著歷史當下的幽暗(在他留下的最後一本書《遠處的拉莫》裡,「抵達」作為關鍵詞曾多次出現在不同文本裡)——他無疑是一個主動尋求流放的旅人,然而,對於「抵達」的緊迫性成了他開啟旅程的力量,也成了終結這旅程的絕望。最終,他以反對他的時代的方式成了同時代人中最具代表性(同時也最具悲劇性)的一位。
而他最後寫完的戲劇劇本便叫做《抵達》,裡面有這樣一段對話:
徐蓉:我聽到死者在低語。
孟雯:他說了什麼?
徐蓉:我無法聽清,他們在說著關於明天的事情。
通往未來的旅程在這裡被話語阻斷,並退回時間深處——死者的國度。
胡波活著的時候,他以一種沉默、隱忍的方式開掘著歷史深處的私人敘事,試圖將感受痛苦的能力轉化成彌合電影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深淵的力量,那些聲音卻被無邊的寂靜吞沒。直到有一天,他昂首走進了過去的陰影,那束在他活著時無法抵達世間的光卻意外地投向了今天:人們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看見了那束由不遠的過去投向此刻的、強烈到足以灼傷我們的光。最終,電影成了生活的預言,而生活,成了對電影的模仿。
遙寄胡波
水鬼/2018年10月
這是「困難症」第66期。
人們問我關於你的故事為什麼是這樣的結局。而我想知道你虛構的故事為什麼是這樣的結局。於是我反覆觀看這部電影。直到所有的答案都消失在耀眼的光所構成的絕對沉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