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近日,「北野武導演回顧影展」在北京百老匯電影中心舉行,8部北野武的代表作在京放映。暴力與溫情這兩個差異巨大的標籤成就了北野武的不凡,在我們重溫這位「老頑童」導演的「雙面」作品時,也讓我們一探其電影魅力的成因吧。
俄羅斯攝影師彼得·洛維金說北野武是他最喜歡的導演,他曾經做了一百張北野武的面具,然後拿到他的小學母校,把這些面具發給小學生們戴上,他再來拍攝。這些成年人大小的北野武面具,戴在孩子們的臉上,乍一看去,幾十個神態各異的北野武共坐一室,給人一種特別怪誕的感覺。
人格分裂者:哪個北野武?
彼得·洛維金的靈感顯然來自《雙面北野武》的海報。海報有兩張,一張是片中的演員彼特武這個角色的大特寫,片名用藍色表示;另一張是片中的角色導演北野武的大特寫,用紅字寫著「雙面北野武」。仔細觀察,每一個大特寫都由數以百計的更小的圖像構成,絕大多數是彼特武的小像(也有別的演員扮演角色的小像),這些小像多來自於《花火》《座頭市》等電影。
從視覺上看,這兩張海報不僅強調了北野武這個人在電影《雙面北野武》中所扮演的兩個角色——一個是作為演員的彼特武,一個是作為導演的北野武。它還表明,這裡的每一個圖像仿佛都代表著北野武的不同身份:作為電視藝人的彼特武、作為演員的彼特武、作為導演的北野武,以及現實中同時扮演著藝人、演員、導演、小說家、政治評論家、剪輯師、畫家、搖滾歌手等等的北野武。
面對如此百變的北野武身份,當我們談到北野武的電影時,就面臨著比談論別的導演的電影更為複雜、更為困難的問題:我們要談的是哪一個北野武?
事實上,百變的北野武,歸根結底起源於作為藝人(演員)的彼特武VS作為導演的北野武這兩個彼此交纏的身份,談起這兩個身份時,北野武本人曾經開玩笑說過他自己每天都活在人格分裂的狀態中:
我和彼特武、北野武玩得很開心。如果有人問我是誰,我只會回答:「我是扮演彼特武和北野武的人。」每隔一段時間,我會自己對自己說,「你一定累了吧?」然後回答:「那我們該怎麼辦,小武?」
彼特武的本事:「大放厥詞」仍受歡迎
北野武早年以表演類似中國相聲的「漫才」走紅,他和搭檔兼子二郎組成「雙拍子(Two Beats)」組合。漫才組合通常有兩位演員:一位是直男(吐槽役),另一位是滑稽男(發呆役)。吐槽役是一個代表常識和運用日常語言的人。發呆役則既不講常識,也不講正常話。在「雙拍子」組合裡,扮演發呆役的彼特武常常以激進的、顛覆性的,甚至是冒犯性的語言,打破社會禁忌,不斷冒犯那些在戰後社會中受到尊重的人,比如老年人和年輕女人。然而,他又能奇妙地受歡迎,要訣是扮演長不大的孩子,永遠得到觀眾的原諒。他說:「我的立場的基礎是不要成為一個成年人。我正試圖用我在中學做壞事時的那種感覺生活。」這樣無論他多毒舌,多刻薄,觀眾都可以原諒,當那「只是一個笑話」,或者只是一個孩子的話。
彼特武一路紅到電視,成為日本最具影響力的電視藝人之一。評論家吉本光宏認為,電視藝人是日本電視的貨幣,電視節目的價值取決於它使用的藝人,而藝人的價值取決於他的曝光量(流量)。由於電視製作的預算和電視的出場費都很低,藝人面臨的壓力是要通過在多個領域利用他們的形象來增加其曝光率,因此,在各個領域工作的藝人並非罕見。
彼特武以同時有六到八個常規節目而聞名。電視網絡開發了大量的綜藝節目和資訊節目,因為它們比電視劇需要更少的錢和更少的排演。這種節目以談話或不需要練習就可參與的場合為中心,符合藝人希望以最少的時間和精力出現在多個節目上的願望。這些因素使那些具有即興語言技能的人享受到特權。彼特武的本事是,在電視上主持綜藝節目時,他活用自己的漫才經驗,一個人同時扮演吐槽役和發呆役的角色,無所顧忌地抨擊時政、社會現象以及整盅節目參與者,這甚至也延伸到了他的書中,什麼話題他都敢於、勇於嬉笑怒罵,越肆無忌憚,越受人歡迎,成了半個公知。
發呆役和吐槽役:迷人的搗蛋鬼
北野武涉足電影,最初是以彼特武的身份出演大島渚的電影《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1989年,他受邀出演深作欣二導演的電影《小心惡警》。由於他是電視大忙人,不能每天拍攝,要求隔周拍攝,深作欣二因此就撂挑子不幹了,敏銳的松竹製作人奧山和由突發奇想邀他導演。原來1986年的時候,北野武率領自己的「北野軍團」成員暴力襲擊刊登他婚外情事件的小報《星期五》,輿論譁然。此後,他在大眾的形象中就帶上了「暴力」的印象。奧山和由看出請其執導的賣點:請大名鼎鼎的「暴力」名人北野武導演並主演一部暴力電影,應該會引起大眾的興趣,人們相信他不會普通地展示一個「暴力」警察的故事,一定會表現出其特色來。
就這樣,導演北野武橫空出世,打響第一炮。他對導演這份工作可謂無師自通,他說過:「電影導演需要的不是智慧或豐富的經驗,而是動物般的嗅覺、反應能力和適當的判斷力,以及處理拍攝現場發生的事件和問題。」
首先,他的導演能力建立於他漫才的喜劇經驗上,電影明顯打上了漫才喜劇烙印。最明顯的表現是,他的電影的主角往往成對出現,類似於漫才的雙人組合,從《小心惡警》中的我妻諒介和清弘,到《壞孩子的天空》的新志和勝,從《花火》的西和堀部,到《菊次郎之夏》的菊次郎和正男,以及《雙面北野武》中的彼特武和北野武。他的電影角色融合了漫才喜劇的發呆役和吐槽役,同時又跨越了這種二元性,使他們既是傻子,又是冷酷的觀察者,既是冒犯性的叛逆者,又是迷人的孩子,這是他的電影最能連接他喜劇的特色。
其次,彼特武的漫才喜劇經驗,也塑造了北野武的電影風格。北野武強調,漫才訓練培養了他不喜歡解釋的能力,這後來成為他電影至關重要的特色:他電影中的全景鏡頭很少提供事實信息,長鏡頭的開始和結束有很多的空置時間,人物站立時呈現靜態、沒有表情,而且很少做什麼事。同時,他的人物缺少心理描繪。他的助理導演說:「正常的電影製作追求的是人物的心理,但北野武絕對拒絕這樣做。事實上,當(心理特徵)出現時,他拒絕接受它。」與此相關的是,他的電影缺少完整的劇本,鼓勵在片場上即興創作,並且他很少給演員指導表演,甚至剪掉人物有意義的手勢。演員由於被禁止表演,總是一動不動、撲克臉似的,在旁觀者面前即使有人被槍擊,人們之間也不會作出反應。
此外,他在漫才表演中插科打諢的方式——從一個靜止的場景出發,突然切換到喜劇(通常是暴力的)場景——這種結構實際上也構成了他的暴力電影的結構。正是在此意義上,法國哲學家雅克·朗西埃認為,北野武通過利用滑稽(喜劇)劇從靜止中創造哀傷的能力,從運動的暫停中創造視覺力量,發展出一種適合於電影的悲劇形式。
他的電影還具有自反性色彩,以他的喜劇經歷為主題,比如《壞孩子的天空》以喜劇演員為主角,比如《玩偶》以表演場景為題材。
正是基於他的喜劇經驗,演員彼特武和導演北野武這兩種相反相成的身份的複雜關係,成為觀看北野武電影時最具興味的焦點。從最簡單的層面理解,正如他的製作人森昌行所說的,這可以是一種電影營銷策略的安排,森昌行清楚地認識到作為藝人的彼特武和作為導演的北野武的角色之間的區別:
如果你隨意地將一些高質量的東西放在大量生產的消費產品中,消費者是不會買帳的,因為他們更了解。到現在為止我們的經驗是,人們認為不值得去看一部只是由彼特武製作的電影。這就是我們在這一點上絕對不會製造混亂的原因。我們不想讓電影導演北野武和電視天才彼特武出現在同一個畫面上。
但是,在更深層面上,導演北野武之所以能夠拍電影,歸根結底在於作為藝人的彼特武在日本電視和綜藝上的強大地位,有電視作為「保險」,他才有拍電影的資本,而且可以在電影中盡情揮灑自己的風格,而無需看電影公司的臉色行事。當和松竹的合作談崩時,他可以以北野工作室的名義發行。另外,當他的作品拍壞了,比如《性愛狂想曲》拍砸了,北野武會拉出藝人彼特武的身份來做擋箭牌,說這是「彼特武導演的作品」,以這種孩子氣的行為,使影評人和觀眾的差評對他毫髮無損。
因此,利用彼特武的演員身份和北野武的導演身份,北野武有意識地通過成為不同的作者,來逃避各種定義和固化他身份的嘗試,以表現任何賦予他的作者身份的矛盾之處。這種後現代主義的多變作者身份,類似於他對明星身份的精神分裂式的操控(這在《雙面北野武》中達到了極致)。
總而言之,北野武的電影,根源於其漫才喜劇的吐槽役和發呆役,作為演員的「彼特武」和作為導演的「北野武」的兩種身份的左右互搏,就這樣一直持續貫穿於他電影的喜劇與暴力、生與死、常規與顛覆、看見和被看、言語和沉默、運動和靜止、陽剛和陰柔、可見和隱身的對抗中。理解「彼特武VS北野武」這個關係,正是解讀北野武電影的複雜和迷人之處的一把鑰匙。
北野武的電影
《小心惡警》
因深作欣二的退出而成就了導演北野武的橫空出世之作。講述一個暴力成性的警察和黑幫之間火拼的故事,一開始就樹立了北野武作為導演的天才:將暴力描繪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外在於敘事的元素如音樂或音效被減少到最低限度。電影使用了比在日本此前的動作片或黑幫片要多的藝術電影的慣例:如省略、去戲劇化和輕描淡寫。
《3-4X10月》
由北野武自己執筆的劇本,他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一個黑幫小混混的夢,一個無釐頭的黑幫暴力世界。這部電影描繪了北野武后來的電影中追求的許多主題,例如死亡的意志、循環和重複的時間性、失語症和無聲電影的美學、兒童般玩鬧的烏託邦時刻,以及被突然闖入的喜劇和暴力打斷的面無表情的瞬間。花卉、海灘、衝繩、日本黑幫和體育運動等主題將在隨後的作品中佔據顯著地位。這部電影可以被看作是《奏鳴曲》或《壞孩子的天空》的前兆。
《那年夏天,寧靜的海》
北野武最受歡迎的電影之一,也是誤解最多的電影之一。一個喜歡衝浪的聾子茂和他的女友貴子的故事,表面是一個愛情故事,但不少觀察者認為,這部「善良」的電影事實上極為殘酷,表現的依然是北野武的「日常生活中突如其來的暴力」。
影評人山根貞男認為影片只是通過鏡頭的節奏和人物的動作,這種深沉的情感就強烈地吸引了我們。它根本不依賴語言的解釋,致力於視覺和人物的動作。純粹的動作和音樂元素,最終建立起了表達模式。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部非常「純粹的電影」。
《奏鳴曲》
是包括《小心惡警》和《3-4X10月》在內的「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也是導演的第一部電影的續集,對一些人來說,是導演的最佳作品。影片依然是講述黑幫火拼和火拼期間在衝繩的一段旅程。山根貞男說:「這部電影,沒有類似情節的情節,幾乎沒有對話,也幾乎沒有戲劇化的戲劇。」
色調上,「北野藍」開始出現,按照北野武自己的說法,藍色一方面可以從情緒上表現出求生的艱難,從表演藝術角度講,也可以如白紙般襯託出人物的細微變化。
有論者認為,「北野藍」幾乎屬於一種單色的方案,在這個方案中,明亮的色彩被刪去,留下一種藍色的色調統治著銀幕,與北野武刪除解釋的主張一致。
《壞孩子的天空》
北野武最受歡迎的電影之一。表現一對少年人的沒有希望的種種嘗試。許多影評人認為《壞孩子的天空》是北野武迄今為止最殘酷的一部電影,這部電影展現了日本年輕人被困在一個沒有未來的循環的短暫時間中。
《花火》
北野武認為《花火》是《奏鳴曲》的「升級版」,是他以前的電影中最好的東西的集大成。獲1997年威尼斯電影節最佳電影金獅獎。
片名的含義是:「花是生命的象徵,而火則代表槍聲,因此是死亡。」北野武的電影中首次集中出現了富士山、櫻花和古寺等日本的象徵,受到一些影評人的批評,認為這種象徵是為外國電影節量身定製的,並使電影成為一部意義複雜的國族電影。值得一提的是,片尾放風箏的女孩是北野武自己的女兒北野井子(松田井子)出演的。
《菊次郎的夏天》
一個小孩在淺草小混混陪同下的尋母之旅,類公路片,可能是北野武最為溫情的一部電影,但拒絕了公路電影的套路,它拒絕描繪粗魯的菊次郎的洗心革面。
影評人認為《菊次郎的夏天》暴露了北野武在傳統與期望、商業主義與反抗、電視與電影之間的搖擺不定。
《大佬》
北野武首部在海外拍攝的電影。北野自己將《大佬》稱為「完整版的《奏鳴曲》」,講述日本一個中層黑幫離開東京到洛杉磯和當地義大利黑手黨火拼並全軍覆沒的故事。
北野武認為這是一個傳統黑幫故事,但把故事放在外國文化背景下比在日本講故事更有意思,因為這樣一來,日本黑幫的行為就會在外國背景下顯得更加引人注目。但本片被影評人認為是一個失敗。
《玩偶》
由三段故事構成的關於宿命與暴力的悲劇,有影評人認為《玩偶》是北野武最暴力的電影之一,因為死神任性行事且無緣無故。
《座頭市》
北野武的鐘擺從藝術電影走向娛樂大眾的一部商業電影,是他票房最高的電影。將勝新太郎的座頭市改寫為具有北野武特色的人物,例如座頭市有一頭金髮,拿著紅色手杖,結尾有踢踏舞群舞,極具娛樂色彩。北野武認為,《座頭市》證明了自己已經具備了製作一部相對正常的電影(也就是商業片)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