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菊次郎的夏天》上映。
對於這個中國人家喻戶曉的導演北野武第一次有電影在內地影院公映,大家的反應卻可稱得上十分平淡。不知道也是不是因為夏が終わった(夏天結束了)。
「日語裡【夏天結束了】其實和【今晚月色真美】一樣,是有隱晦暗示的。代表著某天突然感知到河岸的風帶來涼意,愛慕的心緒不了了之,沒牽到的手,未送出的信,青春潦草收場後關上了門。就像睡了漫長的午覺醒來,穿衣洗漱準備去學校,找了半天卻找不到課本和雙肩包,才恍惚想起自己在多年前明明沒有做好準備,就被推搡著長大成人、來不及跟夏天揮手告別的倉促人生,年輕時也對世間萬物充滿期待,眨眼間就落入了平庸之海。」
《菊次郎的夏天》是北野武作品序列中「明媚的那一部分電影」,一種褪去他目露的兇光,面癱式的憂傷,而是用一種和解的口吻訴說大叔和小孩的生長史。
大叔名叫菊次郎,一個三十歲了卻還一事無成的男人,好佔便宜,遊手好閒。不同於本國這些蝸居陋室的肥宅,他竟然還有一位妻子。然而,看似遊手好閒,面對妻子的強勢,他卻又甘心投降。
巧合的是,北野武的父親名叫北野菊次郎,恰好與電影中的角色同名。同樣地,現實中的北野武父親,在家裡橫行無忌,對北野武的母親總是拳腳相加,比起熒幕上的菊次郎更顯得討厭至極。
電影中的小男孩叫正男,男孩的經歷仿佛也在映射著北野武,從小目睹著家庭暴力,看著父親對母親拳打腳踢,還夾雜著祖母的無限唏噓,而小小的北野武只能呆坐在隔壁房間的角落。
這樣的經歷,讓北野武電影中那種暗淡無光的眼神和不屬於孩子表情的愁容,映射出童年裡的自己。
在《蛤蟆的油》裡,陽光溫暖的大哥治癒著黑澤明,而在自傳《北野武自述: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裡,我們只能看到北野武回憶:在童年時期,父親與他說過話的次數不會超過三次,頂多四次。自己的父親是個「恐怖的暴君」,但在父親過世之後,卻理解了他和父親之間究竟錯過了什麼。
北野武常常說自己的一生就是與母親抗爭的一生。母親去世後,醫生將母親的遺物轉交給他。一直以來,她一直逼迫北野武支付給她一部分的「贍養費」,如今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他手上。
他終於說:「這場最後的較量,我明明該有九成九的勝算,卻在最終回合翻了盤。」
一個渾身擰巴的北野武,也可能是一個「渴望親情」的人。
在那些百變人生的片刻裡,究竟藏著一個怎麼樣真實的北野武?
1947年1月,北野武出生在東京都的足立區。那時母親佐紀四十多歲,父親菊次郎則年過五十。
此時的日本剛剛戰敗,全國一片瓦礫,北野武家餓著肚子在貧困區討生活,全家人的生計都靠菊次郎的收入過活。
母親佐紀是落魄貴族,前任丈夫是海軍中尉,因應徵入伍,離開了佐紀。於是,佐紀帶著前夫的姓氏招贅了菊次郎。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佐紀的口頭禪一直是:不要和菊次郎一樣。她經常跟北野武說,你爹令人生厭,連呼吸都惹人煩。
菊次郎終日沉迷於酒精和彈子機遊戲,借著酒醉向佐紀動手,祖母每次都安慰她說:「對不起,我兒子實在混蛋,我宰了他。」
佐紀卻並不想離婚,最讓佐紀鬧心的卻是北野武。
出身貴族的佐紀幻想著通過教育結束一家貧窮的命運,她把家裡的錢都拿來給孩子念書用。可對讀書實在是缺乏興趣,北野武每天只想著打棒球。
他每天騎自行車假裝去上課,其實都跑去與狐朋狗友遊玩,等到時機成熟,然後不知不覺地溜回家。
在北野武執導的《壞孩子的天空》裡,小馬和新志是一對好朋友,一起蹺課閒逛、捉弄老師、欺負同學,很難說沒有映射出北野武的少年生活。
母親佐紀對於藝術、電影、漫才之類的消遣毫無興趣,她只是想讓兒子去燈光輝煌的大公司,穿著西裝出人頭地。
她對北野武的叛逆深惡痛絕,好似人生就那樣毀掉了。
在《壞孩子的天空》裡,心志道出:我們是不是完蛋了?小馬回應:混蛋,我們還沒開始呢!很難說,這不是北野武對自己的發問。
為了逃脫母親對自己人生的掌控,北野武決定搬出去住。有一天,他開著借來的貨車,卻在街角遇見了母親。
北野武聽見母親的嘶吼:「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媽,你不是我兒子!」
差等生一旦搬出去,輟學是必經的潰爛。北野武心血來潮,決定轉行去做搞笑藝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住在潮溼的房間裡,那長長的舞臺仿佛咫尺卻遙不可及。
《阿基裡斯與烏龜》裡的真知壽的一生,就夾雜著北野武式的自我反省。
影片描述了一名從小熱愛繪畫的畫家卻賣不出任何一幅畫,最終弄得家破人亡,偏執狂沒能有好結果。
這是不是像高更?是不是像《月亮與六便士》?是不是北野武的自我屠戮?
有可能都是,也有可能都不是。
北野武有一本書叫做《淺草小子》,講述他發跡前混在淺草的日子。
他那時候有了一個師傅深見千三郎。多年後,在日本紅白歌會上,已經73歲高齡,且剛剛被情人拋棄的北野武演繹了《 淺草小子》:
在只有兩個觀眾的劇場裡
把託付著夢想的一百元硬幣
投出去一本正經地祈禱
你臉上浮現孩童般的
純真我再次被你吸引
獨自去探訪你的公寓
相碰的酒杯令人懷念
我們也有那樣的時代啊
北野武時代的淺草已經沒落了,曾經的時尚之地,一個兼職做電梯門童,表演滑稽戲,在劇場裡表演漫才,靠著出言不遜卻總能博得喝彩的底層小人物,在漆黑的小酒館坐下,酒杯碰在一起的時候,全是夢破碎的聲音。
有一位演員找上門,想和他一起表演「漫才」。在漫才表演裡,需要一位充當被調侃的傻子,另一位則飾演惡毒的吐槽者。北野武不想當傻子,於是變身惡毒的吐槽者。
他們會走到臺前,對著前排的老太太說:「歐巴桑,聽完我們的故事之前不可以死!」
看似惡毒刁鑽至極,他卻並不安心,於是,他談了一場戀愛,戀情給了他久違的平靜。
母親已經很久沒有登場了。
有次表演結束,鄰居對北野武說佐紀已經知道他在演漫才。於是,五年沒有回家的他,回去了。
佐紀連珠炮一般地各種抱怨,北野武卻一直對著母親道歉。
很快,北野武踏進了電視圈。用他的話說:「幸好沒才華的人這麼多,讓這件事沒有想像中複雜。」
漫才兩人組越是低俗,評論家越是討厭,觀眾就越是喜歡。
很快地,他被NHK開除,但幾個月後,他又帶著新的節目回歸。
1978年,北野武與妻子乾子結婚。回到家,佐紀卻只問了他掙沒掙到錢,臨走又讓他每月送十萬日圓來。
每次,給家裡打電話,電話總是佐紀接的,讓他寄來零用錢。每過兩三個月,佐紀必打來要錢。
1983年,北野武回到淺草見師傅,在豪飲一夜以後,第二天,報紙上就有了師傅的去世報導。
正在電臺錄節目的北野武當時得知消息,久久地不發一語。
另一邊,因為妻子的父母瞞著北野武,用了北野武的印章給他倆籤了結婚文書。
於是,在和妻子有了兩個孩子以後,北野武選擇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松田乾子,兩人就此開始了長達36年的分居生活。
多年來,北野武緋聞不斷,乾子也另有新歡。但他們的婚姻,依然拖著不離。
不僅如此,北野武曾多次表示: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日本泡沫經濟後的1994年,北野武出了車禍,傷勢非常嚴重。朋友紛紛地前來慰問,北野武卻意外醒了過來。
乾子前來陪護,悉心照顧他恢復。連媒體也驚嘆:正牌女主唯一一次上頭條,居然是在醫院。
雖然分居多年,但北野武每個月只能從老婆那領到一疊零花錢,這筆錢只有約合19萬元人民幣。
關於女人,北野武有一套理論:情人還是越多越好,如果只有一個就會形成三角關係,而三角關係是一種有稜角的關係,如果有兩個就是四角關係,三個就是五角關係,情人越多,關係就越接近於圓,稜角也就越少。這樣的話,彼此間的摩擦和風波也會減少。
這些話都完好地躺在《北野武的小酒館》裡。
1997年,北野武執導的《花火》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人生的積累,開始讓他的日常生活完成了脫變,他並不選擇拘泥於日常,而是想要完成某種昭和男兒的熱血與浪漫。
後來,他找來最早的漫才搭檔,拍了一部致敬父親的電影《菊次郎的夏天》。電影上映時,現實中的菊次郎已經去世20年。
在《血與骨》中北野武的角色原型就是菊次郎,那種活成了看起來兇巴巴的樣子,特別像是致敬。
菊次郎早早就因為中風躺在了床上,在病床上躺了8年,菊次郎去世。
北野武和父親幾乎沒有交流,只有一次菊次郎帶他去看海,想要在他面前炫耀遊泳技能,結果差點被淹死。
1999年,佐紀因為骨質疏鬆入院。她讓北野武去醫院看她,兩人對坐,說了許多沒什麼要緊的無聊話。
臨別時,姐姐給了北野武一個髒髒的小袋子,說是母親的囑託。
北野武打開袋子,裡面裝著用他名字開的儲蓄存摺,存款接近一千萬日元。
他想起小時候想給老媽一個下馬威,「家裡都揭不開鍋了,當初為啥把我生下來。」
佐紀說,「沒錢打胎!」
同一年八月,佐紀去世。
佐紀總是對北野武的哥哥說:「那小子蠢,賺的錢都會花個精光。保不準,哪一天就變成了一個窮光蛋。」
72歲時,北野武決定離婚。他開始將自己名下約200億日元的財產全部轉讓給了妻子,與小18歲的情人A開始新生活。
自從和情人A在一起,北野武就與她商量工作事宜,甚至放話說:這位女性是可以讓他豁出性命的存在。
離婚的幾個月後,據日媒報導,北野武表示:「我的錢都沒有了,沒錢後朋友也聯繫不上了,『情婦』也走了,早知這麼難,不如和前妻在一起……」
曾經的夢想以及泡沫般消失的約定,他卻說年輕人,你問我成為成熟大人的方法?要是知道,我早就去做了。
小時候,朋友來找北野武玩,佐紀會說:「等等,和我們家笨蛋交往,你會吃虧,也會變成個大笨蛋,因為我們家孩子很笨。回去吧!」
接著轉頭對著北野說:「你別跟那種笨蛋來往,那傢伙腦筋太差。」啊,這麼豈有此理的佐紀。
所以,在《菊次郎的夏天裡》,兩個「男孩」,選擇開始尋母,開始回家。
所以,在影片的最後,菊次郎會對正男說一句:下回我還帶你去找媽媽。
所以,假期剛結束,你是否已經又開始想家了?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