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狄金森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在1886年艾米莉·狄金森逝世之後,她仍然以各種各樣的形式環繞在我們的周圍。
她一直都是一個少年老成的「死掉的小女孩(little dead girl)」,受到傑出男子的欽佩;她還是一位穿著白衣,在病榻上日漸憔悴的大姑娘;在最近的解讀當中,這位叛逆的少年決心用她的才能砸碎權力結構。
這個世界仍然在忍受疫情所造成的破壞,因此,狄金森的幽影再次走進了人們的視線。大約40歲的她時而脆弱,時而可怕;時而遁世,時而前進。她承受著自己無法掌控的沉重危機,但卻沒有被危機壓垮。
我在起草自己的論文,探討老年在美國的含義時,我才第一次遇到了狄金森。從那以後,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狄金森詩歌的大多數崇拜者都知道,在成年之後,她花費了很大一部分時間用於我們所說的「自我幽禁」。她的家在麻薩諸塞州阿默斯特,但她很少去家以外的地方。也許鮮為人知的是,她生命中的最後12年幾乎都是在不斷的哀悼中度過的。
她的哀悼源於父親的去世。愛德華·狄金森非常嚴格,但他與狄金森有著特別的關係。狄金森遺留的信件將愛德華稱作是「外國人當中年齡最大和最奇怪的那種人」,這句話中不難聽出那種真正的愛所帶來的深情的煩惱。愛德華·狄金森於1874年在遠離故土之地去世。
狄金森摯愛的人一個接一個離世。她最喜歡的記者塞繆爾·鮑爾斯(Samuel Bowles)於1878年去世。1880年,瑪麗·安·埃文斯(Mary Ann Evans,作家喬治·艾略特的本名)去世,狄金森視她為親人,用她的話來說,「這位凡人早在在世時就已創下不朽。」狄金森的母親艾米麗·諾克羅斯·狄金森(Emily Norcross Dickinson)遭受的卻截然不同。在兩人共處的日子裡,她們很少甚至是幾乎沒有融洽地相處過。但在她臨終之時,她的女兒認為她非常珍貴。那是在1882年。在同一年,她的文學偶像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和早期導師查爾斯·沃茲華斯(Charles Wadsworth)也去世了。
次年,她喜愛的侄子吉爾伯特因傷寒而去世,年僅八歲。他的病使得狄金森開始了一段為數不多的旅程。次年,她一生中唯一確認過的戀人奧蒂斯·菲利普斯·羅德(Otis Phillips Lord)法官在纏綿病榻數年之後最終去世。
如此的悲痛對這位美國最偉大、最有遠見的藝術家的思想產生了什麼影響?她在信中鮮有提及。但1884年,在寫給塞繆爾·麥克(Samuel Mack)夫人的信件中,她坦率地說,「這些死亡對我的影響非常深。在我剛振作起來的時候,另外一個人又去世了。」
「深(deep)」這個詞選擇得非常巧妙,聽起來好像狄金森被淹沒在一群死去的親人當中。當她每次要透氣的時候,都會增加一具新的屍體。
這就是狄金森的特點。如果我們從表面上看到她的想像力仿佛變窄了,那麼它的深度在不斷延伸。在她的詩歌當中,一些迷人的意象是無法疊放在一起的,但她卻將這些放在了一起:雷聲,山脈,風。南北戰爭期間,她運用相同的手法,描繪了士兵的英勇和可怕的犧牲:
代價高昂,付得莊嚴——
我們是否配有這樣一種——
必須堆積生命像堆積貨幣——
才可能換取的東西?
在描述19世紀80年代她所失去的摯愛時,狄金森似乎想像著又一人類屍體在她的眼前升起。也有可能是同一堆,去世的親人們的屍體和那些死去士兵的屍體堆放在一起。在她的生命盡頭,她仍然在思考這些士兵的命運。從這個角度來看,「死亡」不只很深,簡直深不可測。
在撰寫本文時,我們已經目睹了80萬人的死亡,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狄金森的意象表明,她能夠敏銳地理解在面對不斷增長的死亡人數時我們如今的感受。在她的生命後期,憤怒、疲憊和無力感一直伴隨著她。
幸運的是,她還有其他同伴。最近的研究表明,狄金森是社交網絡達人。她雖然一直待在家中,卻能夠通過通信來維持與他人深厚的關係。儘管在生命盡頭她所寫的詩歌大大減少,但她卻從未停止書寫。她的詩歌中囊括了她對死亡、痛苦和救贖一些深邃的沉思。
我從未聽聞一個人死去
卻沒有生的機會
再次擊垮我
那最強大的信仰
對日常頭腦而言太過高深
其淵深不可測
何其瘋狂,何以它一而有再
那張著大嘴的意識
信仰被包紮,像舌頭一樣
當恐怖被宣染
在大失所色間
將突襲我們瞬間化為烏有
我不懂這個男人為何如此膽大
他敢置身絕境
彪悍陌生人之意識
淡定從容(冬天的金達萊譯)
這些話在當前的危機中能夠引起人們的共鳴。在這段時間裡,保護「日常頭腦」已成為一項全職工作。新聞報導以及不斷更新的死亡人數侵蝕了我們的知識和精神基礎。一切似乎都消失了。
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在這首詩中感受到緊張和悲傷,我們也能感受到勇氣。狄金森選擇表達自己的感受,衡量並記錄生活給她造成的損失重擔。如果對信仰進行包紮,那麼它有可能會痊癒。儘管沒有人敢於面對如此多的死亡人數對人類思想所造成的深刻「意識」,但狄金森卻不會排除自己這樣做的可能性。在這個殘缺不堪的世界中,仍然存在著這樣一種有遠見的體驗。通過這種體驗,希望不僅可以發芽,而且可以蓬勃發展。
狄金森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卻依然熱愛著生命。這一點使得她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英雄。
本文作者Matthew Redmond是斯坦佛大學英語系博士生。
(翻譯:尉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