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關於寧浩的報導中,都會出現一尊「鬥戰勝佛」的雕像。
8月底,《人物》作者在寧浩的新辦公室見到了他。那時,他正在趕《我和我的家鄉》的後期,搶工,這部由他擔任總導演的電影將在十一期間上映。他不斷地揉自己的雙眼。他有神經衰弱,睡覺時害怕任何的噪音。「幹這行的不都有嗎,人不就都這樣嗎?」他說。
新公司的入口處,還未收拾整潔的環境中,那尊「鬥戰勝佛」依舊兀自低頭沉思——這座雕像是潑猴成長為「鬥戰勝佛」的狀態,寧浩說,看著好傷感啊。他覺得它在回憶人生經歷過的得失,而人生的真理就是失去。
寧浩這幾年沒有拍攝電影長片,他說是因為世界在變,荒誕不再是世界的主題,也因此不再是他作品的主題。他就是一面鏡子。命運則是童年動物園中在籠子裡晃樹的那個猴子。
以下是寧浩的講述——
文|戴敏潔
編輯|金石
攝影|尹夕遠
1
好多人老問我那個猴子的故事。那其實是個無聊的小事。因為那個猴子的確很無聊。
小時候,我們家樓下有一個動物園。那個時候大家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動物園就相當於現在的萬達廣場。那是一個免費的場所,因為可以翻牆過去。那也是一個證明自己能力的地方,看誰有辦法不買票,翻牆進去。
動物園就是我們的一個小社會,在裡面分成好幾撥不同的勢力,有十三爺派的,有黑龍潭村的,也有太鋼的孩子——籠子外面,那兒也是一個動物的世界,是一個江湖,兒童的江湖,特別生猛。不像現在去夜店都在晚上,那時候是趕早市,幸福的一天從早上開始。
每天早上,很多女孩子在那兒跳舞,跳那種集體舞,叫36步,走到哪兒踢一下,再轉個身那種,她們會著意打扮一番,去那兒走秀。男孩則是去打架,去釋放荷爾蒙,所以有時候不敢隨便去,要帶菜刀、帶棒子,都得有一些武器才可以。如果沒有引起什麼鬥毆,那今天就是和平的一天,否則就又得研究怎麼集結人,怎麼復仇。
那是一個很有趣的年代。動物園雜糅了廉價的兒童遊樂場和一幫青少年,動物園本身也是我童年很有記憶、青少年時期很有記憶的地方。
我記得有一隻很老很老的大象,晚年的時候它不愛看到陽光,永遠待在屋子裡頭,只是偶爾會看到,它從小窗戶裡伸出一個鼻子來。但是我知道裡頭存在著一隻大象,隔一段總擔心它什麼時候死掉了,總擔心它死掉了會不會被老虎吃掉,變成別的動物的食物。因為我3歲的時候摸過它,因為我奶奶認識飼養員,就把我帶進去摸了它,我一直以此為驕傲。我也會經常去看一看別的動物。每一個動物都有它們自己的情況。在我們那個鋼鐵城市裡,我沒太覺得獅子和老虎是很厲害的動物,在那個灰頭土臉的動物園裡,它們沒什麼性格,能活下去就不錯了。
在整個動物園當中,最有性格的就是猴子了,只有猴子是一個能夠跟你有互動能力的動物,獅子、老虎基本上都不搭理你,它們都不看你,跟人也沒有形成關係,但這些猴子是會有的。它經常會有情緒,如果你給它丟東西,它會給你呲牙,會扒著籠子使勁嚇唬你。
我每次看見它,它都在那兒拼命晃樹,我說這傻逼又在晃樹給別人看,後來發現沒人看的時候它也在那兒晃,我說那它幹啥呢,但是我反過來一想,它不晃樹它能幹啥呢,它不也沒事兒幹嗎,所以它就只能關在籠子裡晃樹。
18、19歲之後,動物園我就去得少了。那時候我去商業街溜達,看人,另一種動物。我沒事兒就騎個自行車一個人跑到街上去,也沒別的事情可以做。就去給路過的人畫速寫,觀察人,有的人就像生病的大象,已經到了暮年,我在畫他的時候就會想,他的人生是什麼樣的。有的人就像個猴子,惹不起,不要去招惹他。跟在動物園看動物是一樣的。
後來,動物園搬走了,搬到了臥虎山,我就再也沒有去過。
2
我小時候還很喜歡看《西遊記》,那好像也是我最早接觸到的電視劇。剛開始的時候,它不是一口氣播的。因為它拍了好多年,所以一開始就是每年春節聯歡晚會之後放兩集,只播兩集,然後明年的春節再播兩集。春晚1點鐘結束,不睡覺小孩就接著看兩集。然後一直這樣搞了三四年才一口氣拿出來給大家放,從頭到尾放一遍,那真的確實是非常的珍貴。
那時候全國第一偶像就是六小齡童,所有的姑娘都要嫁給他,都在給六小齡童寫情書,寄往中央電視臺。那是一個瘋狂的時代。
對於小男孩來說,孫悟空就是我們的哈利波特,一個神奇的、有性格的東方大男孩,一個英雄。《西遊記》寫的是一個大男孩如何成為一個男人的過程。最後它被封為「鬥戰勝佛」,但它還是一個男孩的時候比較可愛,因為純真啊。
鬥戰勝佛是被體制化了,這是一種廣義上的體制,就是每一個人都必將面對的人生——走進一個成人的世界,按照成人的標準生活,但我們心裡都住著一個以前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一個自由的、天真的,沒有被規訓的形象,那個時候對它的形容就是潑猴,就叫潑猴。
後來開公司,他們說給公司取一個什麼名字,然後我就想說孫悟空和動物園裡的猴子就挺好的,動物園裡的猴子是孫悟空的另外一面,孫悟空就是猴子,而壞猴子是它最好的一個狀態,一個童心未泯的英雄。
「壞猴子72變」是一個青年導演扶持計劃,我把它看做是一個作品,我覺得我找到的青年也都是有性格的猴子。
2016年,在做這件事情之前,我想了兩個月,我一直在想,我的初心是什麼,我到底為什麼幹這事兒。其實我當時幹這事兒就是覺得我挺生氣的。2015年開始,有各種各樣的、亂七八糟的人都來拍電影。我並不是歧視別人來拍電影,因為導演也可以去寫書,也可以去幹別的,幹別的人也可以來拍電影,這是正常的。但是當時到了特別泛濫的地步,任何人就說我只要說有錢,我帶著錢就來拍電影,比如我回山西老家,好多煤老闆要投資拍電影,就一種我有錢的姿態,反正我有錢我就可以拍,不行我培養家裡的一個什麼親戚讓他學兩年不就可以了嗎?他也可以拍,他講故事挺好的。
那種氣氛讓我覺得特別的不舒服,真正站在行業的角度,我覺得受到了冒犯,覺得這是對於我所從事的行業的不尊敬。我拍一個電影,你們可以隨便說我也要來拍,我從來沒聽過哪個人說自己組織一支警察隊伍,去當警察。你們怎麼就非要到我們這個行業來攪合?你們又不是幹這個事情的。
如果你要幹,我每次都說你要去好好地讀書,去學習這個技能,而不是說我有錢我就可以來當導演、我就可以來拍。這灘水變得太渾了,我想我應該做點兒什麼,我能不能去找幾個朋友來,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來做電影,至少保證我們這個小環境還能做一些我們覺得力所能及的、像是電影的電影。我是一條魚,我就希望這個水能幹淨一點,讓我們自己活得舒坦一點,所以搞了這個青年導演計劃。這個出發點也許狹隘,但我覺得問心無愧。
我和文牧野見面時吃了一個火鍋,這之前《我不是藥神》的劇本已經有了,但我找不到合適的人拍。直到遇到他。他不說什麼虛頭巴腦的東西,挺關心本質的,一上來就說我要拍一個什麼樣的故事,焦點感很強,很紮實,又有很濃烈的情感,在情感中又有一種審美,都很符合片子的調性,就交給他了。後來電影取得很好的成績,這是他自己的修為。
寧浩擔任監製的《我不是藥神》
我相信道家的事情。道法自然,就認清一個事情的本質,關注最本質的事情,不要人為地推動。我只關注電影本身的事情,我不關注電影以外的事情,掙多少錢、票房,我都不關注。
在壞猴子裡,每個人都相處這麼久了,就跟同學似的,誰的長板短板我都知道。有時候,我會以一個破壞者的方式出現,說一說哪裡是不行的,比如這個大反派不太對,是不是應該再改改什麼的,但都比較籠統,不會給特別具體的建議。除了講內容的時候不能亂講,做監製還要學會什麼時候不說。比如,在你也沒有什麼明確的辦法的時候最好不要瞎說話。
這是我的一個工作經驗,我經常跟我的開發和製片人說,我說你們要首先學會的是不幫忙,學會不幫忙再幫忙,他說何解呀?我說你要是時時刻刻都幫忙,很可能是幫倒忙,像一個孩子要去學習,你什麼東西都幫他做,幫他弄,其實會打亂他吸收想通的順序。
我會經常看到很多劇本有的時候會有很多監製、製片人都不停地在說我的想法、我的意見是什麼,我說這幫人就搗亂,你們的意見都能聽你們自己當導演去唄,在這兒說什麼說,電影最後就是導演的工作,所以你要很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
這個我覺得就很像種樹,你需要給它陽光,需要給它水、土壤、環境,要了解這棵樹的屬性,知道它喜歡什麼,不是我喜歡什麼,而且你要知道這棵樹它想長成什麼樣子,不是你想讓它長成什麼樣子。
青年導演的前三步是最難的,一旦它的根系長出來發達了,它的成活率就高了。但它前面的致死率很高,因為要挪動它的根,它的根受傷了,你要保護它,一定不要讓它在前面死掉,讓它先活下來。比方說缺錢你要給他錢,你要想到給他賺點兒錢,不要讓他為了掙錢去搞劇去,去搞什麼,變成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另外你得想辦法讓他在頭幾年把根系長出來,然後慢慢他自己就可以了。
我喜歡租一塊地,然後在裡面種一些我喜歡的樹,種了幾棵銀杏,幾棵對節白蠟,幾棵松樹,還有幾棵果樹,其實就是弄了個果園子,把不同的樹種在一起。我每隔一個時間段只要沒事就會去轉一圈,去看看,就在樹林裡待著。我覺得其實那是一個道理,了解它,不要摧殘它,然後它要死的時候,保護好它,剩下的時候,別招它。
除非你遇到明確這是個坑的時候,我會告訴你這是個坑,搞這個事情有危險,那是個電閘,摸了肯定會死,剩下的時候,我就是照鏡子。我經常說,我就是個照鏡子的,我就是他們的一面鏡子。鏡子沒有意志,鏡子是幫你看鏡子裡的自己。不是鏡子好看你就好看了,鏡子不是濾鏡,鏡子是鏡子。
我也會拿他們當鏡子,大家都那麼年輕,我就照到自己老了。以前我走到哪裡都是最年輕的導演,現在我跟他們在一起,哎呀,原來我真的是大哥了,真的是老了。
3
疫情的時候,「壞猴子」很多電影項目都停了,但人生不就這樣嗎?連學校都停了,電影算什麼?對不對?不必太當回事兒。我覺得跟其他行業比起來,電影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事,有啥可撒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很多地方都開放了,就電影院不開門,也證明了全社會都是這麼看的。
你要去反觀一下自己做的東西。如果我們拍的電影只是一個提供娛樂的東西,那它確實沒那麼重要。你還不如在家打遊戲、上網,一樣,也提供娛樂,受到衝擊電影院關門了,大家就去別的地方娛樂好了。我們一直在追求大一統的票房,我們的發行體系和宣發體系就想著追票房,就是會把電影逼向娛樂,電影就會降格。電影得有娛樂以外的價值,得有一點思考,一點藝術,才值得被保護。否則,學校都不開門,電影院憑什麼要開門?
所以,如果電影僅僅是一個提供娛樂的東西,那對於電影是不利的。
當然,你也不能完全忽視電影的娛樂性,娛樂也很重要,但你不能只提供娛樂。我的作品不拒絕娛樂性,但我從來不滿足就只有娛樂。它如果就是娛樂也沒啥意思,我總會找到一點不僅僅是娛樂的東西。表達之外,要不然就給個美學,破銅爛鐵範兒的美學,讓大家去看一看那種特別的、亂糟糟的東西。我覺得「瘋狂系列」都是,有一種油膩膩、豐富的、混亂的、喧鬧的東西,油膩大叔和垃圾堆美學。
去年年底我在太原拍了一部短片,叫《巴依爾的春節》。是在一個特別有工業氣質的廠區拍的,很有我小時候的感覺,一個鋼鐵城市,機油味和鐵鏽色的。
我小的時候,煉鋼的那廠子裡頭都是黑的,什麼東西都是黑的,到處在噴那個白漆,「刷刷刷」,然後好多地下室裡都積著水。到處都是黑黑的,樹也是黑黑的,只有在春天剛發芽時候能見到綠色,然後過幾天它就變黑了。
澡堂子裡的水也是黑的。煤礦裡的工人都和黑色的東西打交道,他們要在澡堂裡洗乾淨,所以那個水是純黑的,可以撈出來寫字。所以我記憶裡的顏色都是灰和黑,很少出現色彩。一種白慘慘的陽光照射在每一個人頭上,陽光很亮人很黑,映襯著每個人都無所畏懼,不害怕陽光,不害怕風雨,很少見到下雨時候有傘或雨衣,下完雨地上的水也都是黑的,但我們都無所謂了,一個鋼鐵城市就是這樣。但因為裡面有人,有人就有青春,就有情感,就有歲月。
所以我拍的電影都是這樣,都是有機油味和鐵鏽色,他們說你拍的電影非常的髒,其實我覺得是一種破銅爛鐵的浪漫。破銅爛鐵不浪漫嗎?它本身就是浪漫的。什麼東西都有浪漫的機會和權利,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長大的,所以它對我來說,有審美感,也有意思。
寧浩指導《巴依爾的春節》拍攝
我就是覺得藝術要有性格,有個性,但這些年一個非常讓我困惑的事情是,大家都在追求共性、安全和票房,拍得越來越沒個性。好像那個氣氛更多的是談票房、談生意,然後很少有人談誰的電影技巧怎麼樣或者誰更加有創意。無論從影評到觀眾、關注、回饋,我覺得藝術交流這件事情基本上崩潰了,變成叫藝術消費了,大家只是消費,單向的娛樂一下,並不能產生一種真正的雙向藝術交流。
很多人問我,如何看待《瘋狂的外星人》口碑的兩極化?我其實完全沒有在意這件事。
我覺得我們的電影評論,大多數還在一個文本層面上,也就是觀後感,我不是說絕對,也會有很多還是能明白更多層面的人的評論,但普遍主流都相當於一篇文章的讀後感,就是這個維度,這是一個非電影維度。所以我覺得在這個層面去探討電影本體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但是行業內又沒有組織起有效的根據本體的探討,甚至說根據藝術思潮的探討,到底是印象派還是後印象派,到底是現代派還是後現代派,其實沒有人理解或者care這件事情。
我care這件事,其實原本這才是嚴肅的問題,才是真正的藝術交流的問題,這才是藝術存在的最重要的問題,而不是只有娛樂,好玩不好玩,逗不逗。
我覺得《瘋狂的外星人》是我拍得最好的電影之一,是非常出色的電影。它所談的問題和當下性、視角都不low啊,它是一個當代的處境和文化處境,它是一個有高度的看待這個文化處境的東西,而且它手段和手法也是比較準確,它的語言並不是一個好萊塢能夠輕易複製的東西。它的這套系統只是我們中國才有的系統,故事如果發生在美國,它就不會這樣走了,它就變成了另一個走向。
它是從一個旁觀的角落,或者是從一個更不帶情感投入的角度去看待整個中國的文化、西方的文化、所謂的我們建立起來的西方電影邏輯裡的文明,以及外太空的文明。它實際上是從一個第三方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它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所謂的強弱關係到底是什麼。在我的價值系統裡,孰強孰弱這些都不是問題,狂妄才是問題,狂妄才是問題。
我一直拍的電影都是,所有狂妄的人受到制裁。因為人類最大的問題就是自大,就是自以為是,人類最大的問題就是覺得我們是世界的主宰,我們只要怎麼怎麼樣就能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我們只要改變身上一點小毛病,王子和公主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只要跟人有關的、跟人性有關的事情就變成了一切,就抬到特別高,這就是狂妄。
其實人沒有那麼大,也沒那麼牛,人幹不過命運。
《瘋狂外星人》
4
重新尋找電影有趣的地方,現在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一個命題吧。
《瘋狂的外星人》拍完之後,我就把這個系列結束掉了。因為「瘋狂系列」是只有在社會劇烈變革時期才會出現的作品。現在的世界在走向秩序化,越來越不混亂了。
一開始荒誕成為我作品的主題,因為當時的世界荒誕。我們以前是農業型社會的生存結構,現在變成以工商業文明為基礎的城市型生活的結構,變革會導致很多舊的和新的東西發生衝突和衝撞。舊的、新的混雜在一起,形成了特別強烈的荒誕主義色彩。在中國接近這個變革的尾聲了。城市化進程,硬體部分基本完成,很多東西也基本鋪到位了,逐漸逐漸地,荒誕的東西就變少了,沒有那麼強烈的衝突了。荒誕就變得不是一個整個社會的主題語言了。
我一直以來只秉持著一個東西,叫對真實的尊重——藝術和文化是生產力的鏡子,它不會把社會搞亂,也沒有什麼帶動性,它就是一個生產力的鏡子,只是把生產力照下來而已——我就是一個鏡子。
《瘋狂的外星人》結束之後,加上這次《我和我的家鄉》,我連拍了三個短片。短片雖然短,但它也有它的拍法,戲劇性也是短劇的方式,會不太一樣。而且我也希望找點新的東西來往裡頭裝。
《我和我的家鄉》是一個命題作文,主旋律的背景下,也可以做一些探討和實踐。比如上一部《我和我的祖國》,鏡頭啊什麼都做得比較多,比較滿,這一次我儘量往後退,能少一筆是一筆,其實用一句話說出8個意思來,比一句話說出一個意思來,要難。
這次的劇本是我自己寫的。在大時代、大事件的背景下,其實要去講小的故事。
我就寫了我老家的二姨媽來北京看病的故事。她是來旅遊的時候,突然膽囊出了問題,我要帶她去醫院,她老躲著,覺得北京看病特貴。去了醫院之後,我們的親屬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她跟我就變得特客氣,還在家裡力所能及地幹活。我越說你不要擔心錢的問題,她就越擔心錢的問題。後來她女兒來了北京,說農村醫療保險是可以報銷北京的醫藥費的,她就放鬆了。
上次《我和我的祖國》反響不錯,這次我和葛大爺就再合作一次。
葛大爺他太特別了,他自己的那套東西總是很搞笑,就是那種與生俱來的慢和不努力,他那種不努力的氣質太可笑了,就是如果能坐著一定不站著,如果能癱著就不好好坐著。但他那個不努力是在形態上的不努力,他實際上琢磨這場戲琢磨好久了,在心裡過了好多遍。
寧浩和葛優合作的《我和我的祖國》
其實,三部短片合起來,也算是一部電影的長度。但這幾年我沒有再拍一部電影,是因為不知道要拍什麼。不是因為沒有時間,也不是因為疲憊,而是沒有覺得什麼東西拍出來有意義,拍啥?世界上又不多一個商業片,又不缺一個商業片。
如果電影就是個娛樂,我也不想拍它。我還是希望,電影是一個我的想法和一部作品。現在網絡上的電影太多了,過去的電影也都能找得到了。你現在競爭已經不是在跟這個時期同時代的導演在競爭,你是跟在這一百年的全世界的導演在競爭。
如果說我要拍一個劍俠片,對不起,我可以看到黑澤明,我也可以看到張徹,那憑什麼要看你,你比他倆拍得好嗎?你有什麼新鮮東西給我?你要拍槍戰片,你能比吳宇森拍得好嗎?你會比美國電影拍得好嗎?現在的觀眾全都看得到,這是每一個現代的導演都存在的壓力。
而且,世界的變化太快了。我以前拍的、或者我以前準備的很多東西,可能就不合時宜了,或者是不對了。比如我以前其實還是有一些關於農村的片子啊,我寫過一個關於計劃生育的故事,結果現在已經鼓勵生二胎了。變化太快了。
所以,你要找到一個好的模型,找不到,或者沒什麼,覺得無聊,大家都看過了,沒有想法就暫時不拍,先看清楚再試試。
其實,如果非要拍,我很想拍一個古裝片,我腦子裡的一個古代世界還挺有意思的。
開車旅行是我唯一的一個愛好。前一陣我帶著「壞猴子」裡的吳辰珵和王子昭兩個人去了趟五臺山,拜拜佛,看看那個雁門關。
雁門關這個腳下有一個地方是我很喜歡的,它叫廣武城,一個小村子,是我以前拍《香火》的時候發現的。那個真的是一個古戰場一樣肅殺的氣氛,而且很雄渾,就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個意思。在很廣闊的那個荒野,去想想那些歷史中的大問題,楊家將多少人在這兒守著這個關,滿門忠烈,覺得還是挺有意思的,還是能夠讓你自己有出離之心去看待這個世界和民族的發展。
我帶朋友們旅行的地方都不是那種熱門景點,都是我自己喜歡和有感觸的地方。滹沱河、什麼金沙灘……這些地方都有故事。血戰金沙灘是什麼樣、在哪兒,李陵碑當時放在什麼位置,楊繼業可能是從哪兒跑去撞到這上頭還是什麼。或者說其實這是野史,楊繼業根本沒有撞死,楊繼業應該是絕食而死,但我很喜歡探討這些東西。
所以,我想拍一個古裝片,我想那個時候肯定跟現在不一樣,沒有那麼多的人口,沒有那麼多的話和語言。因為人不會這麼密集地居住,所以人都不太有能言善辯的能力,少數人才有。那個世界或許是一個不聒噪的世界,而每個人一安靜下來就會生出智慧。
我覺得那個時代的人會更不一樣,因為定能生慧,而每個在躁動頻率下的人,都只能叫小聰明或者愚蠢的聰明人,我也一樣,每個人都一樣。
5
我們公司門口的那個猴子雕塑,是王瑞琳的作品。那個雕塑很有意思,他其實雕的是鬥戰勝佛之後的狀態,好傷感啊,看著那個猴子好傷感啊。它就坐在那裡,回憶啊。回憶它的人生經歷過的得失吧,沒有什麼得到,全是失去。
人生的真理就是失去所有的東西。每個人都在失去吧,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我失去我的動物園。現在的動物園再也沒有那個時候的意義了。雖然我也去過長隆,我也去過很多的現代的動物園。但是它所代表的意義已經變了,或者說沒有那麼重了,它不是青春,它也不是童年的好奇,你也很難跟那裡面的某一個動物產生一種朋友式的聯繫,還想去專門看看它的,也沒有了。
人類最終也會消失,因為人類只不過是這個世界上彈指一揮瞬間出現的一個物種,幾萬年的一個文明不算什麼。所以什麼叫意義?求存是唯一的意義,但這個意義也會消失,一切都歸於空。
但沒辦法啊,籠子裡的猴子,它能幹什麼呢?晃樹是它的人生意義嗎?你在籠子外面去看它它就沒有意義,但它在籠子裡面就會覺得晃樹是它的意義,晃著晃著,它可能會愛上那棵樹,它也會沉迷於自己晃得有多麼的精彩,晃出花兒來,晃成這個樣子,晃成那個樣子,覺得自己晃得比那隻猴子晃得好。很多稱讚,也只能說是籠子裡其他的猴子看到你這隻猴子的時候,覺得「這猴子晃得好好」。
我覺得我的命運就是關在籠子裡的猴子,我們都一樣。你來工作和我拍電影,都是那棵樹。每一個人都困在人世中,必須被迫活此一生,被迫找到一棵樹,並認為好有意義。
我晃這棵樹、拍電影,就想去試試新鮮的東西,極簡是什麼樣的,豐富是什麼,花裡胡哨和簡簡單單我都願意試,但無論技法有多不同,裡面都有某種共通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對於人類自大的懷疑,就是——人,玩不過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