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祥總是用鏗鏘的客家話唱家鄉美濃的故事。他的故事裡有進城打拼卻又失意而歸的青年,有田野裡辛苦勞作一生的阿伯,有性格頑強不羈的客家女人,也有返鄉青年投身農業的樂與愁。
2001年,林生祥在自己的專輯《菊花夜行軍》扉頁寫過一句話:「以此作品向作家莫言及音樂家VanMorrison致敬。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他的音樂裡有爵士與民謠混搭出來的氣氛,書寫的卻是如莫言一樣的魔幻寫實主義,他將村莊的故事、臺灣小農經濟被摧毀的歷程永遠地記錄進音樂中,形成別具風情的臺灣當代鄉村即景。
自1999年返回美濃,43歲的林生祥已經在家鄉生活了15年,「我一直住在美濃,創作也在那裡。平時陪女兒玩,有演出再出來。」他生活在農村,每天看到、聽到的是農村故事,音樂所寫的自然也是農村。
美濃是臺灣客家文化保存得最為完善的小鎮,這個臺灣高雄縣的小鎮,不但農業發達、氣候宜人,而且也是盛產博士和文學大家的地方。2002年,林生祥和他的交工樂隊奪得臺灣第13屆金曲獎「最佳樂團」獎時,他穿著粗布衣服登臺,首先感謝的就是村民和土地:「如果交工樂隊是一支麥克風,我們希望遞到農民、工人面前,把我們看到的事情、聽到的故事,告訴我們的社會。感謝土地伯公!」他知道,他的音樂來自美濃鄉間的一草一木,來自鄉間裡坊平凡而鮮活的小人物。
高中時,美濃青年林生祥迷上了吉他。因為想追隨羅大佑、崔健的音樂道路,義無反顧考上了臺灣新民歌運動的發源地淡江大學。1992年創立觀子音樂坑樂隊,林生祥想得很明白,他的音樂註定是與土地連接在一起的。
林生祥的音樂既飽含知識分子式的鄉愁,也有著嚴肅激昂的社會正義感。他始終在以音樂關注社會現實,努力企及羅大佑、崔健的音樂境界。那張1999年發行的「反水庫運動」之作《我等就來唱山歌》,將嗩吶、鐃鈸、梆子和拖拉機的轟鳴聲、鄉村祭師的呼喊交融在一起,泥土的氣息、憂傷而質樸的情感、簡潔有力的節奏,成為臺灣音樂、農村文化與社會運動史上的一個重要縮影。也是從那時起,林生祥成為華語音樂中極具代表性的民謠力量。
當鄉村日漸被遺忘,鄉村生活被城市浪潮異化、席捲時,林生祥以他獨立又堅定的聲音抗爭著鄉村衰落的命運。2000年,美濃的反水庫運動以勝利告終,《我等就來唱山歌》火遍臺灣樂壇,之後的林生祥一直保持現實情懷,《菊花夜行軍》裡的輓歌和戲劇性,依然帶有土地的靈魂,帶有鄉親們的喜怒哀愁。近十年的幾張專輯,無論《臨暗》、《種樹》還是《野生》、《大地書房》,都有著鮮活的鄉村印記。
林生祥喜歡來自民間的詩歌和文學,甚至覺得,知識分子的語言表達能力太無聊,還不如農民來得樸實。鄉親們談話時那種活潑甚至帶有野性的表述令他著迷,他愛聽人說故事,所有故事都是他創作的養料,帶給他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臺灣樂評人馬世芳把林生祥2010年的《大地書房》列為自己心目中的「年度最佳」,將林生祥贊為「當今臺灣最重要的創作歌手」,「我只想說,能夠親眼目睹他一次次跨過自己設下的高標,能夠和他共處在這個時代見證這一切,我著實以此為榮。他們的現場演出,或許仍可以是改變你的生命的『啟蒙時刻』,願我也能在場。」2013年夏天,林生祥的新唱片《我莊》發行,馬世芳又下了一個不怕得罪人的結論:若一年只買一張臺灣唱片,那務必要把名額留給《我莊》。他的理由聽來也很簡單,《我莊》用的是「野戰錄音室」的概念,同步錄音的方式能完整捕捉到「澎湃、潮潤、透亮的音場」,「這個美濃客家莊的孩子,已經做出了拿到全世界都足以讓臺灣人抬頭挺胸的音樂。《我莊》不僅是林生祥無愧於『成熟』二字的傑作,也把這片島嶼上玩民謠、搞搖滾的同代人,遠遠甩到了後面。」
10月4日至6日的上海簡單生活節上,林生祥將與日本吉他手大竹研一同登臺,帶來他對家鄉美濃的吟唱。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專訪時,林生祥說,他的生活純粹而簡單,正是這簡單,為他的音樂提供了源自土地深處的靈感。
一財經日報:從2006年開始,日本吉他手大竹研(Ken Ohtake)與你合作,至今已合作了三張唱片。從你的身上,他學到了如何演奏屬於自己的音樂,以及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你認為日常生活與創作之間的關聯是什麼?
林生祥:這牽扯到人生觀和生活觀,我覺得音樂不會是人生命的全部。對我來講,音樂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創作是從生活裡面出發的。我很喜歡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瑞克·沃爾科特的一個觀點,他認為,如果小說創作者在自己生活的30公裡範疇內尋找出大部分故事題材,那麼這種小說創作是最能夠感動人的,而且能夠產生重大價值的作品。我喜歡這個想法,創作本來就來自於生活。
日報:你曾經說,你選擇回到故鄉美濃生活,其實是在彌補童年的感覺?
林生祥:最主要是我自己在養小孩,他們處於成長過程中,所以給了我這種感受。我覺得童年很重要,童年可能是很多事情的源頭所在,假如童年有創傷,你不去處理,它不會癒合,生命裡的一些關口可能就過不去。我跟女兒常常在生活裡亂聊,有時候就會跟她講我小時候的故事,被揍的經歷,通過講述的過程,其實發現這件事情就從我的生命裡過去了。彌補之後,生命會變得更強壯,比較能去面對下一步。
日報:這15年你一直在鄉村過著簡樸的生活。你認為維持簡單的生活狀態,需要什麼樣的品質?
林生祥:我1997年開始做職業音樂人的時候,選擇的是跟大部分人不一樣的道路,我沒有加入唱片公司。選擇這條不一樣的路,後面會跟過來很多難以預料的事情。所以我告訴自己,不要有物質上的欲望。
我在生活裡最注重的大概只有兩件事。一個是音響,我需要可以發出美妙聲音的音響系統;第二個就是買一點好酒,每天晚上小喝一下。我的生活很簡單,住在美濃,臺灣南部的鄉下。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要住鄉下,可是對我來說很自然啊。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適合住在城市,不喜歡公寓,所以從來沒住過臺北和高雄。我在淡水住過十幾年,也是鄉下的地方,平房裡頭。回到美濃,在出生成長的地方居住,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日報:那物質上的誘惑怎麼抵抗?
林生祥:我不知道哎,這個我不太會回答。我看到一本好書,就很開心、很入迷。對吃的不太有欲望,都是母親煮菜,自己種菜。對穿著也沒有特別的欲望。反正我就像天然絕緣一樣,看到手錶一點感覺都沒有。不過我一直很想要蓋一個房子,有一個讓音響更好聽的空間。我小時候都要去田裡幫忙,打掃,採水果,以前小時候覺得很討厭,那後來長大以後才發現,自己的根子裡與城市裡的朋友有不同的特質,這可能來自小時候在田裡勞作,跟泥土接觸,看到天大地大的那種感受。
日報:這一屆簡單生活節有一個口號,「做簡單的事情,讓喜歡的事情有價值」,從音樂人的身份,你怎麼理解這句話?
林生祥:我以音樂為職業已經17年了,這十多年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有職業倦怠症。每次寫音樂、演出都非常快樂,聽到好的音樂作品都會很開心,聽到好的音響就會享受,簡單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我也喜歡跟別人分享我創作的方法,將我獲得的生命的美好經驗告訴別人,分享給別人。音樂真的是我很喜歡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