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又到愚人節,到這個日子,總覺得該寫點什麼。
紀念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而對於張國榮這樣的人物來說,紀念的最好方式,就是去重溫他當年的作品。
張國榮,是屬於那種人戲不分的演員。
對有些演員來說,鏡頭裡只有「皮相」,演來演去搶鏡的只有那張臉,在氣質上與角色貌合神離,在靈魂上更是同床異夢。
看張國榮,從胭脂扣裡的懦弱貴公子十二少,到東邪西毒裡的歐陽鋒,從春光乍洩裡「不如從頭來過」的何寶榮,到霸王別姬裡「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那些角色與他個人融為一體。
每個角色既是他,又不是他,每個身份都像是他人格裡的一個側面,一個alter ego,一具融合了靈魂與血骨的混合體。
而在這些角色裡,我感覺與他個人最貼近的要數程蝶衣。
連他自己也在後來的演講中說,他們都走不出霸王別姬。
張國榮談到對程蝶衣的表演時說:
「演員應該義無反顧,為自己所飾演的角色創造生命,如此演員方可穿梭於不同的生命,亦讓角色真實而鮮明的活起來。」
從這個角度上說,程蝶衣與張國榮的確是有種穿梭彼此生命的感覺。
不僅僅是因為張國榮與程蝶衣一樣,抽刀斷水、裂帛而去。還因為,我們通過張國榮的表演,看到了程蝶衣的痴、程蝶衣的傲,程蝶衣的執迷,程蝶衣的愚。
反過來,從程蝶衣身上,我們也能看到張國榮身上類似的東西。
但在今天,寫程蝶衣不是為了悼念,而是為了頌揚。
02
程蝶衣一直是個愚人。
他從小到大沒弄明白一件事,什麼是口是心非。
這是戲班子裡的小學徒們打小就會的技能,撒謊、耍滑,挨打故意嚎出大動靜。
可當程蝶衣還是小豆子的時候,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總是說不出口。
只要我說出口的,便是本心;我不認同的,挨多少頓打也說不出口。
言為心聲,這是他的愚。
當他真能說出「我本是女嬌娥」的時候,他心裡也就住下了一個「嫋娜多姿、千嬌百媚」的女子,他在臺上才能成為「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的虞姬。
人戲不分,這也是他的愚。
虞姬死隨楚霸王,程蝶衣也跟定了段小樓。別人當做兒戲的一句話,他卻當作誥命般信以為真——
「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追求極致情感,這更是他的愚。
也許有人會問,他這樣一個追求極致的人,為什麼會委屈求全,去給日本人唱戲,又委身袁四爺?
因為程蝶衣的是非觀,建立在親疏關係之上。他是一個情義至上的人,在他眼中,只要為了在乎的人,罵名犧牲不顧,對與錯也可以不管。
他服侍老太監,是為了救戲班子;他去給日本人唱戲,是為了把段小樓從刀尖上救下來;他委身袁四爺,是因為在藝術和靈魂層面,只有袁四爺是他唯一的知己。連段小樓,都不過把戲當作一門營生。只有袁四爺,是真心懂戲。
程蝶衣是活在戲裡的,這凡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虞姬為了楚霸王,可以拋棄一切;程蝶衣為了段小樓,寧願「白線襪子踩在泥塵上」,忍受這世間汙濁。
直到來自最親近的人的背叛,讓他哀莫大於心死。
如果霸王成了狗熊,虞姬的結局只有一死。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再此後的日子可想而知,程蝶衣是一具熬日子的行屍走肉。他不過在等再度登臺的機會,虞姬與霸王在舞臺上再度重逢,讓他有一次告別、一次謝幕的機會。
虞姬的自刎,是程蝶衣的華彩樂章。在最後一剎那,她不再用忍受對愛人的失望和世界的汙濁。
「他穿著虞姬的戲服,畫著虞姬的裝束,以虞姬的方式結束了自己。」
03
程蝶衣是愚人,段小樓只是個凡人。
他的一生,就是霸氣耗盡、滑向平庸的過程。
小石頭願意為了小豆子反抗師傅,楚霸王挺直腰板不為日本人唱戲,段老闆「不管是誰鬧哄急了照打」,而段小樓說「他是漢奸」、「我要和她劃清界限」。
這是段小樓的平凡之路,面對匪徒的刀刃不屈服的勇士折了腰,霸王向周遭平庸的惡俯首稱臣。
他也曾敢愛敢恨,也曾對抗權威,也曾視金錢為糞土,也曾瀟瀟灑灑張張揚揚活成一個純爺們。
可人縱有萬般能耐,終也敵不過天命。
生活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段小樓被一次次錘得脫下「假霸王」面具,洗淨了臉上油彩,再也分不清智愚美醜,隱入芸芸眾生。
他踏實了,被生活磨鈍了,是一個凡塵中的男人了。
你能苛責段小樓嗎?也不能,他既算不上好人,也算不上壞人,只不過是一個圓融、油膩、趨利避害、見機行事的凡夫俗子。
這個結局並不意外,還在血氣方剛的時候他就「聰明」地看透:
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裡也瘋魔!咱們可怎麼活呦。
假霸王配不上真虞姬,凡人段小樓配不上愚人程蝶衣。
04
今天我們不悼念程蝶衣,倒要哀悼一下段小樓。
因為他是許多人的化身。
像程蝶衣、像張國榮的人才有幾個呢?更多的人,不過是在這凡人堆裡摸爬滾打一世。
我們沒有程蝶衣的愚,也沒有他的那份膽量。我們有的是生活中的小聰明和「吃一塹長一智」的智慧,該低頭低頭,該閉嘴閉嘴。
對待感情也許有過奮不顧身,但每碰壁一次就像手指碰到爐火般抽回,條件反射似的收起一份真心,年齡越長,真心越打折扣。
對待權威也學會了人云亦云地應和,不假思索地讚頌,在眾口齊聲的喧譁之中擺出一個個口型,安靜如雞,恭順如狗。
真正清醒的人是痛苦的,假裝糊塗一點,日子也就過去了。
愚人難當,凡人也不易做。我們都敬佩程蝶衣,卻最終活成了段小樓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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