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這世界其實挺美好的,能讓我心碎

2021-02-13 悅讀館

1

第一次看這個視頻,一個赤膊的精壯漢子,夾煙的手定在空中,說不出臉上是狂喜還是痛苦,唱到「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一仰頭狠狠把下牙床一繃,嗯,這人身上有股能豁出去的勁兒。

見他的時候,他倆已經成名了,很多媒體圍著採訪。他正給別人籤名,籤得龍飛鳳舞的,我才知道他叫王旭,有人說「您這字兒是練過啊?」

他面無表情,「天天一大車一大車的貨都得籤字,不籤名字要扣錢的」。

他職業是個倉庫保管員。

我倆握手,邊上有人對他介紹我「這是誰誰」,說完停頓一下,等他反應。

他象沒聽見一樣,沒假裝說哦你好你好,也沒問「誰?」,就兩大眼珠子看著我,嚴肅地說「你手挺涼的,找個暖和地兒吧」。

他倆上春晚前,彩排的時候我看他一身平常的舊綠褲子,一件洗得看不太出來色的毛衣,滿臉蕭條,問他在春晚上換不換衣服,他說「不換,我沒錢。有錢也只會買這樣的」。

他拿個裝胖大海的鐵杯子,嗓子感冒,啞的。也不擔心直播的時候唱破了,「破了就破了」,春晚只讓唱一首歌,他覺得這一點不如在地下通道裡唱,「痛快」。

我問:「那什麼感覺,來勁嗎?」

「嗯,非常來勁,非常過癮。有的時候過道裡人特別多,來回過,人的聲音嗡嗡嗡嗡,我煩那個聲音,我就要唱崔健的歌,吼老崔的」,一,二,三,四……

「新長徵路上的搖滾?」

「對,唱完一段之後,再看,消停了,沒有一個人吭聲。」

2

農民工很多,唱歌的也不少,但這種勁兒的人少,他44了,這個年紀的人,有的都在家裡踏實當爺爺了,他還在地下唱搖滾。

他十六歲的時候,從收音機裡聽成方圓唱《遊子吟》,對那個「六弦琴」感興趣,坐火車去開封花45塊錢買了一把金龍牌吉他。這是民權縣第一把琴,買回去之後,縣裡沒人會這個,他對著吉它看來看去「我就想,這7個音,1,2,3,4,5,6,7,1,這六根琴弦,怎麼能發出七個音?挺納悶的當時,然後就來回摳,摳了很多天,左手手指不經意間按到弦了,一撥,還有音,這就知道,哦,按著也能出聲。然後就開始找,1,2,3,4,5,6,7,1。」

他愣是自己把和弦都找出來了。

我問,不知道你在農村裡面拿把吉他唱歌,是受人羨慕呢還是?

他說:「二流子,比我長一輩的人都說我二流子。」

我以為這話聽了讓他有點難受。

他說「沒有,管他幹嗎啊,我彈我的,那個時候我門口那條公路上車少,是民權通往菏澤的省級國道,我們就在馬路邊上走著,抱著吉他走著唱,『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不然就是『阿里,阿里巴巴』,瞎吼。」

這樣的小男生,不分時代地域,哪兒都有一小撮,但一般稍長大一點兒就被治服了,人都得活著。

3

他十七八歲的時候農村聯產承包製開始,「大包幹,大包幹,直來直去不拐彎」,他就承包了一個蘋果園,100多棵蘋果樹,種的不怎麼好,但日子過得痛快。

沒兩年蘋果樹就都死了,刨了種莊稼。小麥、大豆、花生、棉花、玉米、西瓜、甜瓜,到冬天還撒了兩畝地的菠菜,小菠菜,拿著種子一撒,也不用管它,到後來就拎個小籃子、小鏟子,想吃幾棵挖幾棵。

他年青,力氣大,不覺得苦。

說起春天播完種之後犁地,他是真興奮「那個麥子,播完種之後都是一條一條的溝,得拿一個很沉實的木板,你要力量大的時候,你想綁多寬綁多寬。就那樣,綁上根繩,從地這頭往那頭走。弄過去之後,看著可好看了那個地,平展展的。然後一溜一溜一溜,整整齊齊的麥苗都長出來了,看著好看」。

有生命力的那個壯闊勁兒他喜歡。

但農民種地沒什麼效益,八十年代末,農業負擔開始加重,再怎麼下力,一年到頭種的東西只夠自己吃的,掙不著什麼錢。只能圖個痛快。蓋個看蘋果的小庵子,晚上幾個人坐著「抱著把吉他,邊上四五個人,有煙,但是不喝水,就那樣,想起一出唱一出。蘋果地離馬路非常近,馬路上也有人,在那站著聽,我就唱。有的就騎著自行車直接從馬路上就下地了,『我離可遠都聽見你唱歌了』,就坐在那歇會兒,抽只煙,聊會天,繼續唱,那樣。」

但一兩年後,跟他一樣大的都結婚生子了,就他一個人,吊兒郎當每天在那晃悠。後來不結婚也不行了,老被人打聽「一打聽你,什麼都行,就兩樣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找媳婦,一見面拉著人家的手,哭訴了一回身世,媳婦「可憐」他,就嫁了。很快也生了兒子。

如果沒有選擇,也就這麼在生活的框裡過下去了,一筆一筆,填滿就算。

4

1989年,縣裡來了歌舞團,要河南、山東、河北、山西,巡演。他想去,老婆死活跟他鬧,他說那我怎麼也得走「喜歡啊,就想著,那個東西勾著魂,那時候感覺是什麼東西都拉不回來的」。

「什麼東西勾著你了?」

「就想去唱歌,還有他們那個氛圍,想去哪就去哪,能唱歌了,能唱給好多人聽了,誰也拉不住我,就這樣想,就一股勁的想往外走,出去了,老婆特傷心,抱著個小孩子,那麼長一點」。

那時候歌舞團一共十三個人,搭臺,繩子,吊燈,拉幕,獨唱,伴唱,他都幹,他燙個大頭髮,穿個皮褲,穿個高跟皮鞋,穿個紅色的衣服當演出服了。

團長安排他在民權的一個鄉裡演,他往臺上一站,剛準備起範兒,底下有人認出來了,「喲,那個是賣蘋果的!」

我問「還唱得下去嗎?」

他說,唱了一首《一無所有》,唱到「你這就跟我走」,底下就有人接話「你早就該走了。」

一年到頭到了春節,農民歌舞團一天五塊錢,他回家帶回去20塊錢,裡頭還有跟別人借的10塊錢,手凍的紅腫,手凍的這麼高,都裂著大口子,回家了,那時候感覺老婆的被窩特別暖和,往裡一鑽,再不想出來了。

5

他跟老婆一起賣餛鈍,九十年代初是就近進城打工,選擇也不多,民權有個葡萄酒廠,上完班有吃夜宵的,就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他們得準備一百個碗,「卡卡一排,碗是乾淨的,我這調好的料,配好的料,放在桶裡,卡卡,放在桌上就擺了一大片,一看,那些人嗚嗚的就出來了,衝這邊就過來了,趕緊的,湯卡卡一盛,餛鈍往裡頭一扔,霹靂啪啦,管它多少,反正5毛錢一碗,就開始端,端完之後又一輪,端完之後又一輪,挺緊張的,緊張完了,忙了一身汗,然後等他們走了,收攤,回家,睡覺。」

後來又賣小百貨,賣年糕,賣菜,給人加工雞蛋糕,收花生,王旭說起雞蛋糕來格外有股子香甜勁兒,「因為我這個人比較實在,加工的都是足料,料是足的,有的在裡頭麵粉多,雞蛋少,或者說蜂蜜、白糖,糖精什麼的,我就是純砂糖,純蜂蜜。」

他說:「我是主張那種一分利的人,我不是主張兩分利的人。」

他就這麼忙忙叨叨的,只有去縣城裡頭去買東西,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帶著老婆,才想起唱歌的事,剛唱一句「春去春會來……」,我老婆說唱什麼唱啊,哭了似的。特傷我,不唱了。然後就唱「抱一抱那個抱一抱」,這個行,特逗,挺好玩。

但小買賣做不成氣候,還常被抄攤。90年代末,河南的出外打工大潮開始了,他去了新疆烏魯木齊市。一天10塊錢,沒別的就業,就靠便宜出大力,「上面拆了房子,我就在底下譁譁就弄,一頭一臉的都是土,到最後就露個小眼睛,一張開嘴,牙是白的。」

春節在黃河小浪底,他為了拿一百多塊錢的加班費不回家。

大年三十值班,那時沒人,一個大山裡面,感覺回音特別好,就吼唄,唱唄。

在山裡頭,黃河小浪底,就唱那個,「東邊有山,西邊有河……」

不悽涼,也不自憐,唱累了,算一會兒一百多塊錢怎麼花,再唱一陣子。

6

2000年,有親戚打電話說你不是會唱歌嗎?他說還會點兒,人家說那你就過來北京吧,他扛著給人家的一包花生就上了車。

「快到西站的時候,心裡直跳,首都啊這是。做夢,就突然間就來了,就到北京來了,看著那火車外頭那燈光,燈火輝煌的,真好看,我說一晚上得浪費多少電啊,八毛錢一個字在我們老家,然後就來了。下了車直接就拉清河去了。」

我納悶「叫你來不是來唱歌的嗎?」

他說,「其實是給KTV包房燒鍋爐去了,燒鍋爐一個月給500塊錢,500塊錢也不少,我在家一年也掙不了那麼多錢。」

「那你那時候能上KTV唱去嗎?」

他說:「唱啊,也上去過,趁老闆不在,幾個人噌噌爬上去了,唱唱,還沒唱兩首,底下一個人上來,悶聲喊,老闆回來了,就放下。也能洗澡,也能唱歌,也能掙錢,多好」。

他看KTV門口別人開排檔,向妹妹借了三四千塊,就跟經理申請把門口的攤承包了,什麼都弄好,幹了一晚上,經理一看生意好了,半夜就找他談話,「老王,這個東西你確實不適合,你還得燒鍋爐,鍋爐這個東西,一會兒離開人了就不行了,所以說我還是給你收回來吧」。

收回去,經理自己就幹去了。

我說,你當時也不跟他急啊?

他說:「我哪敢急啊,我敢急嗎?一急,走啊,沒地去了,燒鍋爐就燒鍋爐吧,我說那我要來喝酒免費啊,他說行行行,免免免。」

燒完鍋爐,夏天,王旭穿著大褲衩,往小攤上一坐,「喝酒,吃小菜,往狠了吃,氣得我。」

到最後鍋爐的活欠他半年工資沒給。他呆不下去,回家了。

7

2003年北京有地方要倉庫保管員,他說那不得記帳嗎?我只初中畢業。電話裡那人說1+1=2你知道不?他說知道,人家說那你就來吧。

來了沒幾天就鬧非典了,人都不讓出去,幾個同事坐那山南海北就那麼聊天,說,哎,你唱的真不錯,你怎麼不去酒吧啊,他說去哪個酒吧,同事說你打電話找吧。

老闆辦公室裡有電話,他四下一看沒人就進去了,打,撥114,「餵」,他還得看著兩邊,低聲說「麻煩您給我找一下全北京市酒吧的電話。」

114倒沒崩潰,很鎮定地說「就三個」。

打了兩個,都不要人,又打最後一個,在三裡屯,說正好缺一個歌手,他真被看上了。但從他打工下班到演出相隔兩個小時「我算著倒兩次車蠻可以趕到,結果一到國貿就堵,一到國貿就堵,堵的我要命,遲到了三天」,他說,老闆,明天我還來不,老闆說,那你說呢?他說那我就不來了唄,老闆說對,我就這個意思。

再沒別的路子了,就下了地下通道。

第一次去公主墳地下通道,他就順著那個邊上溜溜達達,溜溜達達,終於走不動了,結果貼著邊一坐,不敢唱,把琴放在那,又背著琴又出去了,買啤酒去了。買完一瓶回去,還是不對勁,還不夠,還沒壯起來。又回去,又買一瓶喝,還不對勁,又買一瓶喝,三瓶,才往那一坐,才敢彈。

一開口唱了,雄心就起來了,「我有一套自己的方案,我都想好了。我這兩天在公主墳唱,我會順著再往東唱。唱南禮士路,唱復興門,唱西單,唱王府井。」

我明白了,哦,要直逼北京核心。

終於有一天唱到天安門去了,他背著琴在前門的通道裡一溜達,後面有個保安就來了,他心裡通通跳,心說這個地方肯定不讓唱,躁眉搭眼回去了。以後還是公主墳通道吧,冬暖夏涼。

8

後來他就守著公主墳通道唱,有一年裡頭施工,就那麼嗆著,嗓子裡,像小針扎的,不停的扎,咳嗽都是黑色的痰。

他不能停,也不想停,聲音小點也不願意,不能不唱搖滾。他也害怕不能再唱,就鍛鍊自己的肺,練憋氣,我能憋兩分多鐘,最長的,憋兩分四十幾秒好象,加上跑步,倒立。

他說,「給你來一個」,直接腦袋點地就折牆上了。我端詳了一會兒,說哦,你那腹肌是這麼來的。

我說但你這個治病的辦法,讓人聽著挺辛酸的吧反正。

他說「這有什麼辛酸,不挺好嗎?鍛鍊身體,我覺得比什麼都好,我也去不了醫院。」

這麼彪捍的人,只怕城管。

「你被趕過嗎?」

「那能不趕啊,誰都趕,他趕,前頭趕,後頭走,他走了我們再來,打遊擊唄」。

我問他會覺得被人瞧不起嗎?

王旭說:「有過,但是那個東西一閃就過了。最重要的,我覺得我還得去生活,你瞧不起我,我是拿我自己真正的東西來換回我需要的,我覺得沒有什麼瞧得起瞧不起的,我們都在上班。」

9

他也想過要出名,在草橋住地下室的時候,有天有人拿張單子給他,說《夢想中國》海選,你拿著去吧,他不知道海選是怎麼回事,那上頭寫著要個藝術照,「又花幾十塊錢,戴著個帽子,然後穿了個短袖,側著個身,臉上還塗點粉,照了個所謂的藝術照,有點蒙朦朧朧的,把臉上的褶蓋上了。」

六月份,多熱的天,在望京那個大院子裡頭,早晨六七點鐘去,一直排到下午三四點,最熱的時候,那個人擠滿了那個大院子裡,一圈一圈的,隨著那個漩渦一直在轉,一步一步的往前挪,最後想出都出不去,「我說我不報了,走吧,走,出都出不去,就那樣,好不容易排到跟前了。剛開口唱」總是在夢裡,我看到你無助的雙眼,「好了,下一個。」

「兩秒鐘啊?」

「就這樣,一兩秒鐘,下一個,就這樣,曬的暈暈乎乎的就走了,飯都沒來得及吃,所以說第二次《星光大道》2007年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說我們在五棵松這有一個海選,你過來吧,我說知道了,好,謝謝你,電話一掛,還他媽海選,嚇死我了」。

他從此就死心塌地在通道唱了,有一天唱《安妮》,邊上那個擺地攤的大姐,扭頭卷東西走了。

他納悶,後來才知道是把人家唱哭了給。

還有一天他正唱《英雄》,有個姑娘路過,聽完說,你再給我唱一遍,他那個時候一高興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狀態就來了,給她升高了半個音唱了一遍,唱完了,她說,大哥,我能抱你一下嗎?我說來吧,還擁抱了一下,然後覺得特溫馨,第二天跑單位裡還跟同事貧。

他挺自得其樂的,幹自己喜歡幹的,能掙點錢,還能得到人心的獎賞。

10

他在通道裡認識了另一個唱歌的人叫劉剛。

劉剛是東北人,當獄警的時候,天天端槍對著樹林裡的墳堆站著,「晚上有點害怕」,對著林子唱歌壯膽,後來買了把吉它,鑽到大鴿子籠裡頭練。退伍後失了戀,什麼也不要了,帶著吉它來了北京。跟親戚一家三口擠一張床,有次餓得不行把鍋賣了,換了兩塊錢。

後來賣盜版DVD,小百貨,出租碟……娶了媳婦,媳婦把家裡的工作辭了跟他來北京,給別人做那種在飯館常見的塑料套的一次性筷子,一袋子是5000雙,串滿一袋子是10塊錢。他說:「要是可勁串,串一天一宿串兩袋子,一整就幹到後半夜」。一家三口一年下來,根本攢不下錢,有的時候還得跟朋友再借點。

我說:「你算是為了你的音樂來的,她為了什麼?」

「她就為了跟我在一起。」

「可是來了之後是很真實的生活,吃苦受累,那麼小的房子,天寒地凍。」

「都跟我受了。」

「你不心疼?」

他眼睛紅了一會兒,說「心疼,她說我不圖你什麼,只要你對我好,快樂就行。那種。」

「人在心裡頭總需要有一個歸屬,你在那個生活裡頭,你覺得你自己有嗎?」

他說:「其實每天唱完歌背著琴從通道出來,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有下班的,擠公交的,那種心情讓我感覺,這世界其實挺美好的,能讓我心碎」。

11

8月的一天,他倆和另一個朋友在劉剛家「開演唱會」,喝了一點兒,幾個人開始唱,第一首唱的就是《春天裡》,啤酒唱得挺酣的,說脫了唱吧,劉剛說我可有六塊腹肌,說你敢脫麼?王旭挺狂「嘿,我怕脫了傷著你們」,就這麼赤著膊,唱到11點要散了,朋友拿手機,說錄一段吧,王旭說,再唱一遍「春天裡」。就這個視頻,被朋友用手機拍下來傳到網上,點擊過了千萬。

我跟王旭說:「很多人是被你那句,『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打動。」

他說2010年上半年,當時喜歡這首歌,「喜歡的發狂,發痴發狂」,一天要唱很多遍,QQ籤名上寫,「如果等我老去那一天,等我死了的時候,不要在我的墳前放哀樂,就給我放這首《春天裡》。」

「你是覺得這唱的是你自己的生命?」

「我覺得是,它在寫我的歷程,它在說我的歷程。」

12

他們也有了歌友會,拿只一次性筷子粘只鋼鏰當標誌,樸素得很。當中有一個電焊工,從東北來看他們,我問這小夥子,你為什麼要來?他說,「這歌裡有一句『在街上,在橋下,在田野中』,每次聽我都要哭一場。」

我說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他倆?

他說「為他倆。我至少還有個房子。」

在星光大道總決賽的時候,每個選手都要請一個往年的冠軍一起唱,王旭和劉剛去找老畢,說他們不想請冠軍,想請另一個人——一個被淘汰的選手。

劉剛說「那個孩子特別不容易,才21歲,他視力非常有問題,頭髮是白的,但是他也會彈吉他,吹薩克斯,歌也唱得特別好,我認為自己跟人家比,比不了,在我心裡,我認為他已經是冠軍了」。

他說不是出於同情,而是出於敬重。

在歌友會上,他們三站在臺上,唱《北京,北京》,那個孩子唱第一句,但話筒忽然沒聲了,他沒停下來,也沒東張西望,就是把話筒拿開,大聲唱了下去,「當我走在這裡的每一條街道/我的心似乎從來都不能平靜/除了發動機的轟鳴和電氣之音,我似乎聽到了他觸骨般的心跳……」

他們三個的聲音一起加進來合唱「……人們在這裡掙扎著相互告慰和擁抱……北京,北京……」

13

採訪的時候,我問王旭,「有一種聲音說,他們擔心旭日陽剛只是曇花一現」。

他說,「要說我們是曇花,我覺得我們要開的非常燦爛,這一瞬間也開的非常好,是吧?」

他們這二十多天被媒體包圍著,「對廣大農民工說些什麼吧」「對河南人說些什麼吧」「對民權的父老鄉親說些什麼吧」「對湖南的省委書記說些什麼吧」……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他用「可怕」來形容這個成名的過程,「等於兩個人沒有拿到執照,沒有拿著駕照,開著火箭就上天了,多危險,然後很容易迷失方向,等你迷失了方向,你再想回來,就麻煩了」。

他在歌迷會上說他現在挺「害怕」,這是他少見的軟弱時候,「那個歌詞就在寫我們『曾經的苦痛都隨風而去,可我感覺還是那麼悲傷,』就這樣。」

我問「應該是喜悅才對,為什麼有更深的迷惘?」

「走不好,就會掉進去。把自己給丟掉了。我很不想丟掉自己,要實在不行,我寧願回到我的以前。」

「你沒辭職嗎?」

「沒有,他們讓我辭,我沒辭,我說我就不辭,就跟你們籤合同,還要籤,今年就籤了。」

「但你現在也不可能回去上班,那他幹嗎給你留著這個位置?」

「老闆說你儘管走,以後走不動了再回來,我說我就記著這句話」。

14

我問過他:「要沒有這個視頻,沒有這個網絡,也許就這麼一輩子就這麼……」

他接過去說:「那也很好,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很普通的普通人。」

他原來是打算就這麼一邊看倉庫一邊在地下唱歌,唱到65歲「唱不動,回家做個小買賣,得了,沒有別的想法。」

他讓我想起老羅說的那種人,「看一個人不是看他最終成為了什麼人,而是他本來就是一個什麼人。比如說韓寒當時沒有成名,後來沒有賺到很多錢,也沒有那麼多的女朋友等等。但又怎麼樣呢?如果有一天路過上海郊區的那個小鎮,碰到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叫韓寒,如果你有幸跟他坐下聊聊天,你仍然會感覺這是一個非常牛逼的人」。

能跟這樣的人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兒。

看了春晚他倆的演出,我想起前陣子採訪完,我們去了地下通道,王旭戴個黑絨線帽,一臉黑扎扎的鬍子,抱了吉它說,唱一個吧。

我說唱什麼,他說《笑著哭》,我沒聽過。他輕捻弦索,唱這歌「生命就像一場雲遊,坎坷也是一種收穫……傷痛就像一次放聲歌唱,唱什麼,有誰能夠明了……突然間我感到如此狂喜的悲哀,擁有一切只不過笑著哭……」

唱得太野蠻了,通道裡荒草叢生,人來人往突然都消失不見。

唱完他嘖了一聲,說「不好,還是得夏天,喝點,咱們再來唱」。

嗯,春晚會過去的,但夏天有的是。

文章來自柴靜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219548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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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原創 | 柴靜《看見》—洞察人性 用心採訪
    二、獨特人物採訪,給她啟發也讓我收穫頗豐。1、老爺子大智慧柴靜某次採訪一位老爺子,做企業十幾年,掙了幾百億,捐出四十億做公益。他崇拜曾國藩,要「求缺」。閒著沒事的時候,我說你經商很成功,那要你來經營新聞,能做成麼。他認為跟企業一樣,抓住核心競爭力,建立品牌,品牌就是人。我說負面新聞你怎麼處理?
  • 柴靜 執著與爭議
    柴靜從那時才知道,廣播可以給人帶來一個如此新奇的世界,那一刻,柴靜夢想著能做一個電臺的廣播主持人,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離開這個地方,過上一種另外的生活方式,自己要「更自由,要過和身邊的人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17歲那年,柴靜考進了長沙鐵道學院(後併入中南大學),她鼓起勇氣,寫信給湖南經濟電臺紅極一時的主持人尚能表達自己做主播的想法,並參加了面試。
  • 我問故我在:柴靜採訪理念解析
    因此,她認為記者投入採訪的前提是一種探知未知世界的欲望,「你不關心回答,就別問」,新聞不是表演。採訪中她避免問一些所謂的裝飾性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對記者和公眾來說是已知的或可想而知的,記者在提問的時候根本不關心對方回答的內容,而只是把問題問得很花哨,希望對方配合回答,完成一次看似成功的採訪。這樣的採訪看似圓滿,實則毫無懸念和意義,模式化、刻板化的提問無法引領觀眾獲知有價值的信息。
  • 柴靜:《看見》日文版訪談
    柴靜:對,這是意想不到的,之前你以為你只是一個觀察者或者報導者,但是不可避免的是你就在其中。對這種角色我也有掙扎,但後來我發現這就是現實,你想認識世界你也同時得認識自我,不可能迴避也沒有必要迴避。問:不過,據我的理解,一般新聞報導的態度應該完全站在客觀的立場來報導對象。你好像有意識地不用那樣的方式,而有意識地去接受改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