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漢字的起源,迄今為止均以殷墟甲骨文為源頭,普遍認為商代文字是最早的成體系的文字。
那麼在商代以前還有沒有文字呢?答案是有的。1987年在河南舞陽出土的賈湖文字符號提供了證明。由一個中國和美國學者組成的研究小組提出,賈湖文字屬於8000年前新石器時代(即伏羲氏的三皇時代),和商代甲骨文高度相似,也是契刻在龜殼和獸骨上,但比商代早了4000年,它們很有可能是用來完成一些薩滿教的儀式。這一證據表明,賈湖契刻符號不但是迄今為止新發現的我國最早的甲骨契刻符號,也是至今我國年代最早的文字前形式,具有早期的巫師文字的特徵。在文字學領域,把上古時代的文字分為巫師文字和通行文字,巫師文字是以原始農耕為基礎的在人與神之間溝通的文字,而通行文字是以貿易為基礎的在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文字。有此一別,所以巫師文字只能算作漢文字前的形式。其實,這種劃分也很難界定。巫師文字和通行文字一樣,都具有象形符號的特點,也有使用功能,雖只用於佔卜祭祀等活動,但也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因為那個時候的大事也就是祭祀和戰爭兩樣,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見《左傳·成公十三年》)。從出土的殷墟甲骨文中也可以看出,內容多為「卜辭」,記載的是與佔卜相關的活動。巫師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影響深遠,史學上就認為儒和道承襲了巫師文化,道家的符籙術源於巫覡。所以,不論從文字學還是從書法藝術而言,這種巫師文字也有著人文意義和審美價值,應當有所表現。今人中在這方面做得好的當屬韓美林先生,他歸納整理的「天書」,通過捕捉中國古文字符號的氣質神韻,來揭示和傳達上古時代的人文精神,給人一種深邃神秘的藝術感受。雖然其中有不少主觀臆造,但於史有據,是一種富有積極意義的創造。
說到巫師文化,還有一個現象比較有趣。為了顯示具有驅除鬼怪的神力,巫師的獸形面具以及青銅禮器上的饕餮紋飾等,總是特別醜陋猙獰和恐怖。而且傳說中的「上古四聖」(堯、舜、禹、皋陶)都巫術通神,而且形象怪異。就如同荀子在《天相》裡的描述:「皋陶之狀,色如削瓜」;「禹跳,湯偏,堯、舜參牟子」。皋陶的臉色永遠像削了皮的瓜一樣泛出青綠色;大禹腿是瘸的,走路一跳一跳;商湯半身不遂;堯和舜眼睛裡有兩個瞳仁。這種怪異現象是原始宗教信仰和對超自然神力崇拜的表現,是一種文化現象,必定會反映到文字中來。許慎《說文解字》對此的解釋是:「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象形正是始於對自然物象的崇拜,如日、月、山、水,龍、象、馬、牛等等。所以可以想像,巫師文化的神秘感和「審醜」現象必定會在古文字中有所反映。
甲骨文是迄今為止中國最早的文字,也是唯一活著的世界「四大古文字」之一。但是它面世時間卻很短,只有120年。說起來也很有趣。甲骨文在清末於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故地)出土,被當做包治百病的藥材「龍骨」在民間買賣,金石學家王懿榮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治病時自甲骨上發現了類似文字的圖形符號,從此面世。清末劉鶚的《鐵雲藏龜》是第一部研究甲骨文的專著,第一個提出了甲骨文是"殷人刀筆文字"之說,這對於甲骨文的認識具有開創之功。上世紀三十年代,因章太炎等人質疑甲骨文是偽造,曾在甲骨學界引起爭論,後經民國政府組織系統的考古挖掘,出土大量甲骨文物,方才形成定論。甲骨文自上世紀初開始,受到廣泛重視,甲骨學一度成為顯學,也造就了一批甲骨文書法家。甲骨文的載體材料為龜甲和獸骨,屬於契刻文字,線條細瘦、稜角分明,結體大小不一、自由率真,章法以縱勢為主,行款往往左右對稱。甲骨文的形體結構不只是單體,已有合體,不僅有象形字,還有形聲字。這說明甲骨文已經開始脫離象形階段,向抽象化階段發展。用今天的眼光去看,甲骨文已經初具用筆、結體、章法等書法藝術的要素,具有十分難得的「古質」美。郭沫若在1937年出版的《殷契粹編》序言中,就對其大加讚賞:「卜辭契於龜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輩數千載後人神往。文字作風且因人因世而異,大抵武丁之世,字多雄渾,帝乙之世,文鹹秀麗。而行之疏密,字之結構,迴環照應,井井有條……足知現存契文,實一代法書,而書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鐘王顏柳也」。甲骨文的這種「古質」美感,可以概括為:源於自然的象形圖畫感,基於原始崇拜的神秘奇異感,簡直契刻的天真純樸感。甲骨文對草書而言,也有可資借鑑的地方,它的字形與後來的「草篆」有相似的意味,為草書特別是章草的結體變形移位提供了參照。
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和民族的融合,到了西周時期,古文字以青銅器銘文「鐘鼎文」為代表,達到契刻文字階段的又一個高峰。因為周人把銅也叫金,所以鐘鼎文也叫作「金文」。西周早期的金文仍帶有甲骨文的影響,字體平易古樸,線條方圓兼備,筆劃首尾出鋒,常有粗畫和肥厚的點團出現,以「大盂鼎」銘文為代表,具有凝練平直之氣。後期的金文結體謹嚴,線條均勻,圓轉流暢,不見出鋒,肥筆和團塊消失,在凝重中增添俊秀之氣,最具代表性的有「毛公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等。從「大盂鼎」到「虢季子白盤」,可以看出金文由質樸向精妍的方向發展,反映出古人的審美取向,這種取向在後來的秦系文字中延續,直到形成小篆,達到古文字精緻妍美的高峰。金文有凹凸兩種型制,分別稱為「款」和「識」。由於凹狀款文的制模刻字方法不為後人所知,故史上也曾有金文是書法藝術還是鑄造藝術的疑問。應當說兩者皆是。從青銅器銘文製作過程看,是先書寫銘文的樣本,然後按照樣本契刻模型的陶範,再翻範鑄造成型。所以,它首先是書法藝術,然後才是鑄造藝術。受鑄造方式的影響,早期的金文線條呈現出肥重和團塊多的特徵,這種「意想不到」的效果,豐富了藝術表現,給後世的金文書家提供了變化誇張的條件。
這個時期還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西周后期,周室衰落,諸侯割據。受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文化影響,古文字不規範的問題突出,表現在義同形不同的異體字很多,據統計,西周時期金文的異體字形就有2000多個。在周宣王時期,為了中興周室,曾對文字進行過統一規範。據《漢書·藝文志》、《說文解字·敘》記載,周宣王令太史籀對當時的文字進行了整理和規範,著大篆15篇,世稱《史籀篇》。《史籀篇》是一部字書,主要用於識字啟蒙,可以說是中國第一部用於規範的識字課本。籀文雖被定為標準文字,卻因西周的衰落,沒有起到多大作用。對於這一時期的「文字乖形」,於今看來卻別有意義。異體字不僅保留了古文遺蹟,而且可以豐富書法的藝術表現。在前人的書法作品中,我們常見異體字的意趣,但在時下日益少見。現行文字法規允許在書法藝術中使用異體字,我們應當注意挖掘和使用,使其作為規範文字的補充,繼續流傳下去。
至於春秋戰國時期,隨著周王朝一統地位的喪失,「諸侯力政,不統於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田疇異畝,車塗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見《說文解字敘》)。後人把這個時期的文字區分為兩系:即秦系文字和六國文字,也有的概括為「西土文字」和「東土文字」。自平王東遷,秦遷都於雍(今陝西鳳翔附近),承襲了西周故土,也繼承了西周文字和文化。而東土六國逐漸脫離周制,文字變化劇烈,與西周籀文差距越來越大。由於秦系文字上承西周籀文,下啟小篆,延續了漢字發展的方向,因而被視為這一時期文字的主流。在秦系文字中,最具代表性和研究價值的是「石鼓文」和「簡牘文字」。
石鼓文是中國最早的石刻文字,因為文字是刻在十個鼓形的花崗巖石上,故稱「石鼓文」。石鼓文字形多取長方形,結體對稱平正,端莊凝重;筆力勁健,線條粗細均勻;布局形成字格,極有法度;氣質雄渾,古茂遒樸而有金石氣。石鼓文自唐初出土,被斷為周宣王時代之物,其字體即被認為籀文。張懷瓘在《書斷》中論道:「按籀文者,周太史史籀之所作也」,「其跡有石鼓文存焉,蓋諷宣王畋獵之所作。今在陳倉」。他讚美石鼓書法「體象卓然,殊今異古;落落珠玉,飄飄纓組;蒼頡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稱書,遺蹟石鼓」。隨著考古研究的深入,後人多認為石鼓文是秦物,只不過在年代上是春秋或戰國有所不同。普遍認為石鼓文保留了籀文的特徵,但字體風貌已與小篆近似,是由大篆向小篆衍變的過渡期字體。石鼓文和金文一樣,對書法藝術的影響較大,被歷代書法家視為學習篆書的重要範本。從書法回追「古質」的角度看,石鼓文集篆籀之成,是汲古的首選途徑。
簡牘文字,在存世的秦系文字中最為多見,特別是近些年出土的秦簡,如睡虎地秦簡和裡耶秦簡,為研究秦系文字提供了切實可信的材料。簡牘文字與契刻文字不同,是用軟筆書寫在竹簡和木簡上,而且字體多樣,表現出戰國時期文字的變化。這種變化有三種表現:一是「小篆化」。秦篆在籀文的基礎上,趨向簡化,線條更加婉轉圓通,結構左右對稱,上緊下松。到秦始皇統一「六國」後,實行「書同文」政策,即由李斯等人整理規範,形成標準小篆。二是「隸化」。據《晉書·衛恆傳》記載:「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隸書者,篆之捷也」。可見,篆書「隸化」是順應實用的需要,為了便於在簡牘上快捷書寫,而將篆書圓轉的筆劃改為方折,由縱向走筆改為斜向和橫向走筆,尾筆出現波磔。這個時期的隸書被稱為「秦隸」或「古隸」。三是「草變」。與秦篆「隸化」同時,在快捷書寫中也出現了草率寫法,解散篆書的線條和結體,形成率直簡捷的點畫,筆畫中出現連帶牽痕和飛白,初具草書的意味。這種變化,在與之時代相近、地域相近的晉系文字《侯馬盟書》中也有明顯表現。有人把它們概括為「草篆」,也有人認為它們還是「隸化」。應該說「草變」和「隸化」相互聯繫,但是兩種不同的發展樣式,「隸化」向正規化的隸書和「楷體」發展,而「草變」向更加「草率」的方向發展而形成「草體」。
秦系文字之所以被視為正宗,就是因為它在古文字向今文字的進化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而秦篆的「隸化」和「草變」,推動了漢字「質」的變革,即將古文字以線條為結構單位,分解轉化為今文字以筆畫為結構單位,從而為文字和書法藝術的發展創造了根本條件。前不久,看到一篇當代書法家的授課文稿,主張大草書法應以篆書的線條為門徑,而不應以楷書行書筆法為之。有一定道理,但過於絕對。融篆入草,前人有過嘗試,如明末清初的傅山,即在大草中融入「草篆」,線條極盡纏繞,自成一家。草書源自秦篆「草變」,但它的本質變化是結字的構成單位由單一的線條變成筆畫「八法」,筆畫又在書寫中因人而異形成使轉、頓挫、提按等不同的筆法。「一筆書」是大草常用筆法,看起來像似篆書線條,但實際上是筆畫在上下字連寫中的延長,其中包含有提按絞轉等筆法變化。所以,不能一概而論。大草可以引入篆書線條的意趣,但總體上還是應該在筆畫的基礎上變化。誠如孫過庭所言,「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
研究先秦時期古文字,《說文解字》不能不提。《說文解字》(簡稱《說文》),是我國第一部系統地分析古漢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典,由東漢人許慎所作。原書因年代久遠而失傳,現在流傳的均是以宋代版本為基礎,經過後人增補校訂的版本。《說文》以小篆為研究對象,也兼及古文、籀文。對於書法藝術而言,《說文》不僅解決古文字辯識和小篆字法問題,而且有助於了解古文字結構形成的原因。《說文解字》之名包含兩層意思:古代稱獨體的字為「文」,稱合體的字為「字」,獨體的「文」因為不能再分解,故說明之;合體的「字」由兩三個不同的「文」構成,故剖解之。「文」和「字"反映了漢字發展的兩個階段,即象形、指事一類的圖形符號階段和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等概念符號階段。由此可見,通過查閱《說文》,就能考究字源,了解古文字形成原因,這樣書法的結字構形就有了依據,而不會出現乖形離譜的現象。後世書法家對《說文》都十分重視,把它作為開啟古文字大門的一把鑰匙。例如王蘧常先生,在他的生平事跡中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他精研《說文》,把篆書的540個部首熟記於心,能夠隨心所欲地融篆入草,從而開創了章草書法前所未有的獨特面貌。
筆者:程建國,號謙益,1954年生於湖北武漢,1970年入伍,曾任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政委、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政委,少將軍銜,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