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觀演受到不小的影響,於是年度十款唱片的部分乘以二,推出「續篇」貝多芬唱片十款。那麼,以下:
10. 福斯特與梅尼科夫合作,演出貝多芬《為鋼琴和小提琴而作的10首奏鳴曲》,Harmonina Mundi發行。
兩位獨奏家真正能做到斤兩相稱(同樣出色),又能在合作的細部中默契相通,太不容易了。浮士德女士的演奏高度地個性化,有時是對於譜面細節的強調(如「第1號」開篇的連斷),有時更貼近主觀的體驗(如「第5號」的諧謔曲的張馳)。但各樣細節,都融入完整的風格與流暢的脈動之中,並沒有一些打引號的「個性演繹」見木不見林的弊端。
9. 孔嘉寧演奏貝多芬《第14奏鳴曲「月光」》、《第29奏鳴曲「槌子鍵琴」》,星外星唱片發行。
前述那套唱片中,福斯特的技巧堅實而全面,但演繹有時讓我感到她還是受歷史主義的束縛,為古樂風的原則正確,削弱了自己的發音技巧的表現。當然,她言之成理,也樂在其中。
可聽了孔嘉寧這張貝奏的新片,用個未必恰當的比喻:正如中國歷史的發展是「長江以北無南宋」,福斯特綜合本真思維的演奏是在同黃金年代事實「斷代」的一種審美體系中建立起來,很多鋼琴家也一樣,孔嘉寧卻是「涉水過江」也要追求不斷代的正統餘脈。哪怕這樣的脈絡在當下虛弱至若隱若現,這位鋼琴家還是依其指示,奮力磨練技巧與智慧的不同層面。
8. 海德謝克演奏貝多芬第15、第20與第32鋼琴奏鳴曲,KING INTERNATIONAL發行。
海德謝克後期的演奏多有神來之筆。有時鋼琴家會意外地放飛,但多數情況下,他是在端正的大格局中揮灑其絕妙音色,表現分句、呼吸方面的獨到洞見。推薦這張唱片,主要是因為鋼琴家對《第15奏鳴曲「田園」》的演繹。
該作的四個樂章速度、情境的起伏不大,需要以某種持續的脈動、氣息貫穿始末,統合全篇。正是由於種種微妙的平衡極難把握,海德謝克的演出才益發顯出卓越,一股氣息從頭頂到尾,無一刻渙散,更無一刻對於音樂的意境有所強迫(彈出刻意的「生動」之類)。
7. 赫爾維格指揮香榭麗舍大街樂團(Orchestre des Champs-Elysees)、根特學院合唱團,演出貝多芬《莊嚴彌撒》,唱片由Phi發行。
理察·奧斯本指出,原本作為一種革新而出現的本真演奏,漸漸被人們熟悉之後,也就有成為另一種陳腐舊套的危險。倘若說某些現代演奏的舊套在於四平八穩,本真的舊套可能就體現在刻意求不同。赫爾維格第二次灌錄《莊嚴彌撒》的唱片卻讓我們看到,指揮家是如此堅定地遠避淺表之「風格」套路。
或許音樂史上沒有一部作品能像《莊嚴彌撒》這樣,將結構的交響統一性,及合唱部分的複雜性同時推向極限。而這樣的合唱寫作,很多又是根植於聖樂悠久的歷史。赫爾維格在此對合唱部分的剖析(結構)與把握(風格),讓我們看到縱觀聖樂歷史的專家風採,音樂整體的進行又沒有任何刻意想要「做出什麼」的願望,縱向與橫向都堪稱舒展自如。
6. 澤哈邁爾(Thomas Zehetmair)與布呂根指揮的18世紀管弦樂團合作,演奏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唱片由Philips發行。
如今布呂根也做了古人,澤哈邁爾的巴赫小無曾有朋友向我推薦,我卻不明智地錯過。後來他在ECM重錄了巴赫,自己聽了試聽,一時倒沒那麼熱衷,這張貝多芬協奏曲卻是一聽就愛上,然後越發熱愛的演奏。或許,澤哈邁爾是真正可以同時站在本真與現代兩個世界來思考的最後一代人——不以任何一邊為原則正確,而是能夠不偏不倚的汲取兩方面的精華。
他常常選擇節制的音量,卻完全沒有那種輕弓壓的傾向,音色清淡高雅,揉音不濃重,卻不僅避開「時斷時續」的弊病,也沒有刻意不揉。反觀福斯特,她明明有完整的揉音技巧,但有時為了原則正確,流露刻意精簡的傾向。貝多芬協奏曲的第一樂章是對演奏者結構把握的艱巨考驗,澤哈邁爾在不時看似輕快的演奏中,一方面嚴守基本節拍的穩定,另一方面將任何細節都融入宏觀的大線條,這樣的演奏在黃金年代與本真的反思中架起了堅實的橋梁。
5. 門格爾伯格指揮音樂廳管弦樂團、阿姆斯特丹Toonkunst合唱團,演出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唱片由Philips發行。
我最早接觸門格爾伯格的藝術,是通過那套著名的巴赫《馬太受難曲》,以及他指揮老柴的最後兩部交響曲,因此感到指揮家的藝術反映出某些過於老派的東西,同自己的欣賞觀點不甚貼合。後來聽了他的舒伯特與貝多芬,才發現門格爾伯格對待古典與浪漫派的態度,真是涇渭分明。
這款貝多芬「第九」的現場錄音中,指揮家展現出極為緊湊與高能的演繹。但這種高能,同託斯卡尼尼之間最大的分別,就在於演奏家們強烈的自發性,而非在完成度的磨練與節奏力量的整合中,漸漸打磨出的能量。門格爾伯格完全收起柴交當中誇張的,有時近乎任性的速度變化,他為貝多芬重新配器的段落雖熱醒目,終究不是可怕的敗筆。結尾突然放慢速度,以呈現反高潮的手法讓人深思。
40年代的現場錄音,效果之佳,同富特文格勒的戰時錄音不相上下。
4. 普瑞與薩瓦利什合作,演出貝多芬的藝術歌曲,唱片由Denon發行。
以音吟詩的理想在藝術歌曲中充分發揮,而普瑞的演繹,每每讓我感到是將對於文字的推敲,同歌者仿佛不假思索的自發性完美合一。這與費舍爾—迪斯考千錘百鍊,而無半絲匠氣的風格,又是完全不同的。
但普瑞的處理也隨時間而變化,將這樣的特點發揮至巔峰的,當推他60年代與克林合作的舒伯特《天鵝之歌》。在這張80年代初灌錄貝多芬歌曲中,普瑞表現理智與情感的平衡或許更為絕妙,減去幾分《天鵝之歌》中的率性,真摯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時歌唱家的聲音狀態,仍在高峰的末尾,亦是前述平衡的一部分。再往後,他有時就唱得更為內斂,也更多依據後期的嗓音來構思聲線輪廓。
雖然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演繹,但至少在我聽來,終歸有些離開真正的普瑞的形象。依照對詩歌內容之刻畫與提示的角度來看,這張唱片中薩瓦利什的鋼琴無與倫比。
3. 舍爾欣指揮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樂團、皇家愛樂樂團等,演出貝多芬交響曲、序曲全集,《大賦格》等,唱片由DG發行。
曾幾何時,舍爾欣的唱片是相當冷僻的版本。環球一度重啟Westminster的遺產,他的部分錄音才在國際版中重見天日。但好景不長,它們很快又只能在二手店中尋覓了。本次DG將指揮家的貝多芬商業錄音系統集結(除了和巴杜拉—斯柯達合作的協奏曲),實為大功一件。
表現貝多芬的作品,舍爾欣經常採用在當時超出常情的快速,尤勝託斯卡尼尼。但不同於託斯卡尼尼、塞爾等人完美主義的樂隊超技,舍爾欣有時並未在快速中瘋狂磨練細節(尤其是面對皇家愛樂的技巧局限),而是將那個速度劃出來,以這樣的律動為基礎。當然,這位.奇人的反思深入了傳統德奧學派演繹的不同層面,速度僅是突出的一點。或許因為,音樂的基本脈動是最直接地決定作品「聽上去如何?」的因素之一。
對演繹中的客觀性與主觀性,各種因素之平衡的思維,舍爾欣提出了前後2、3代人中最具前瞻性的觀點之一。哪怕你未必認同,它們作為一個時代獨特的標的性演繹,還是值得去認識的。並且指揮家自己的觀點也在變化,對比《第三交響曲》的兩次錄音(單聲道與立體聲)就一目了然,前者的處理相對傳統,後者顛覆性的狂飆速度卻足以令當代的本真演繹或復古風格演奏者(參考本真思維的演繹)為之驚駭。
2. 拉薩勒四重奏演奏貝多芬《五首晚期四重奏》,唱片由DG發行。
拉薩勒四重奏(LaSalle Quartet)有擅長現代音樂的名聲,但他們的演奏本身,恰恰表明「傑出的演繹」應當是跨越不同時代的作品,而依循一種共通的藝術規律建立起來的。貝多芬晚期的五首四重奏,可說是每一個出色的四重奏團體都想要去挑戰的作品,多年來唱片版本如過江之鯽。一個組合的演繹如何能夠讓人感覺難忘,甚至難於割捨?
或許,根本仍在於成就自己當行之事。拉薩勒四重奏的演出沒有任何標新立異,或提醒人們這些作品的「現代性」的傾向(不少現代作曲家會提到這點),他們的演奏乍聽之下幾乎是「出色,但也並不十分有特點的」。然而對敏感的聽者,我們很快就會分辯出不同,因為真的很少有組合能如此細緻地刻畫這五首傑作。在這些作品中,貝多芬將復調的構思帶到核心位置,與此同時,古典風格橫向的精煉結構與推進力量亦錘鍊至極。
拉薩勒四重奏所呈現的細緻,便是不僅對於復調構思的細節做出極清晰的表現,更真正實現了每一線條的獨立,令其流露內在的生命。但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四人將縱向的獨立性,同橫向流動中的豐富變化,統統歸入一種自然而.精幹的整體脈動之中。音樂史上最複雜的傑作之一被表現得透徹簡明,因為細節被解析清楚了,而當那種複雜性被置於音樂穩固的流動中,更讓人體會到一種超越時間的緻密與恆常的意象。
1. 魏恩加特納指揮倫敦愛樂樂團,演奏貝多芬第四、第五交響曲,唱片由(新星堂)東芝—EMI發行。
人類歷史上第一套貝多芬交響曲全集,我是以集郵的方式,陸陸續續收集的。新星堂類似於Tower,整理推出各樣的錄音時,仍以原公司的商標發售。其製作水平,大致同Opus Kura不相上下,選擇這款是根據自己先前的缺失。
魏恩加特納的貝多芬是節制而高雅的典型,這兩種品質,貫穿於大線條、細節的呼吸、音色、聲部結構,以及作品整體的意境格調之中。不做半分過度的個性處理,內斂無處不在,卻沒有不恰當的貧血、禁欲主義的傾向。魏恩加特納指揮勃拉姆斯的時候更加外向,但處理貝多芬,他對於不同層面的黃金比例的追求已至無以復加。
如果說,締造線條、力度等方面的黃金比例是一種「客觀的」成就,那麼其中流露的高雅,以及這種高雅是怎樣完全依循原作的特點來表現?這就讓我們看到指揮藝術中,主客觀平衡最偉大的成就之一。
然而,將這款錄音放在Top.1的位置推薦,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聆聽魏恩加特納此處的演繹,領略「貝五」的戲劇性與整體性,「貝四」的長大結構與獨特的節奏感之間的平衡,已然在前述黃金比例中得到理想呈現,聽者會驚覺此後(錄音完成於30年代)直至我們生活的時代,「現代風格」的貝多芬演繹真的、真的沒有進步多少。
魏恩加特納不介入任何可能稍稍擾亂黃金比例的東西,如理查·施特勞斯(擔任指揮時)過度超前的疏離感,或舍爾欣某些極限操作的挑戰性,又或是託斯卡尼尼、賽爾所展現的強大張力。最終的成果沒有任何無聊或冷漠的弊端,只有完美與品味聳立於世,雖然這未必適合一些重口味的欣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