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的東坡居士雖然經受著物質與精神生活的煎熬,但他對黃州赤壁的三次詠唱卻帶給我們美的享受、真的思考與善的情懷。
被貶黃州是蘇軾政治生涯中的一個低谷,卻也是他精神歷程中的一次升華。
在這座遠離政治中心東京的江邊小城裡,蘇軾一方面積極解決生活中的困難,一方面認真反思性格上的弱點,閉塞的環境反而成就了偉大的心靈,黃州也成為蘇軾文學創作的一個聖地。
面對滾滾東逝的長江水,回想世事變遷、宦海沉浮的人生歷程,蘇軾把對歷史和人生的感悟都凝聚在了長江邊的赤壁,發出了響徹千古的天籟之音。
東坡、雪堂、赤壁是蘇軾在黃州的三個精神象徵,東坡代表蘇軾自耕自給的務實精神,雪堂代表蘇軾勤奮著述的思想境界,而赤壁則代表他超逸灑脫的文學風採。
蘇軾在黃州的所言所思、所作所為,都會令我們情不自禁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黃州的蘇軾到底瀟灑在何處?
他耕種莊稼、走進廚房、廣交朋友、慈悲為懷;他撰寫著作、勤奮讀書、強身健體、反躬自省。
黃州的蘇軾沒有頹廢,沒有消沉,更沒有在黑暗的角落裡獨自咬牙切齒,而是儘可能地反思自己的過去,充分理解現實的處境。
他努力創造生活的樂趣,積極探求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努力使自己成為艱苦生活的主人而不是奴隸,這也許就是我們所說的黃州蘇軾的瀟灑與成熟。
也正因為如此,從元豐五年(1082)七月到十月,蘇軾在黃州赤壁的三次歌詠,才能夠成為流傳千古的絕唱,因為它代表著四十七歲的蘇東坡已經走向成熟與圓融的人生境界: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
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裡,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
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赤壁賦》)
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日的夜晚,蘇軾與幾位要好的朋友,泛一葉小舟,在赤壁之下飲酒賞月。
那時節,江上清風習習吹來,水波泛起陣陣漣漪,大家一邊開懷暢飲,一邊情不自禁地吟唱起《詩經》中那首美麗的《月出》詩篇:
「明月出來是多麼的明亮(月出皎兮),美人的容貌是多麼的俊俏(佼人僚兮)!她的身材如此的窈窕(舒窈糾兮),止不住的相思啊令我煩惱(勞心悄兮)!」
不一會兒,皎潔的明月從東山那邊緩緩升起,徘徊在閃爍的南鬥和牽牛兩個星座之間。舉目一望,但見一派茫茫的霧氣橫越大江,水色與天光交相輝映,好一派縹緲如仙的景象!
於是,大家任由這小舟在浩淼蒼茫的江上隨意漂流,船兒好像在空中騰雲駕霧,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又好似離開了喧囂的塵世,飄飄然飛上天空化作了神仙!這樣的境界真是妙不可言!
東坡居士止不住邊飲酒邊敲擊著船舷唱起歌來,他唱道:「揚起手中的船槳啊,拍打著清澈的江水;船兒溯流而上啊,月光多麼明亮;我的心兒早已飄向遠方啊,美人多麼令人嚮往!」
聽著這感傷而動人的歌聲,朋友中一位名叫楊世昌的道士和著歌聲吹起了洞簫,那嗚嗚的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曲終了,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真要使潛藏在深淵中的蛟龍開始翻滾亂舞,又要使孤舟上的寡婦傷心落淚。
這簫聲令東坡居士神情憂鬱哀愁,他不禁整了整衣襟,端坐起來,問楊道士:「您的簫聲為何如此悲傷呢?」東坡的一句問話不想卻引出了楊道士的一番大道理來。
楊道士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正是曹操曹孟德的詩句嗎?從赤壁向西望去是赫赫有名的夏口(今湖北漢口),向東望去則是聞名遐邇的武昌(今湖北鄂城市),其間山川河流繚繞、林木鬱鬱蒼蒼,不正是當年周瑜周公瑾圍困曹操的地方嗎?
想當初曹操剛剛攻破荊州,收取江陵,大軍順流東下,雄偉的戰船連綿千裡,鮮豔的旌旗遮住了天空,曹操舉起酒杯麵對浩浩的江水,握著長矛寫下慷慨激昂的詩篇,真不愧是蓋世的英雄!
可現在他又身在何處呢?曹操這樣偉大的人物尚且如此,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整日不過在沙洲上捕魚打柴,終日與魚蝦麋鹿為伴,駕著小船,舉起酒杯相互敬酒,真好比朝生暮死的蜉蝣,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粒小米罷了! 我感慨生命的短暫,羨慕長江的永恆,想要如神仙一樣遨遊無窮,與明月一樣永生不滅,但是又知道這並非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將這悲傷的簫聲寄托在秋風中。」
聽罷楊道士的這一番道理,東坡微微笑著說:「您了解江水與月光麼?江水日夜流逝,但沒有一份減少;月光由圓而缺,但沒有一點增損。
生與死不過是生命的不同存在形式。由生到死,就像流水由西到東,明月由盈而缺,生命本身其實並無變化。要說變化,天地萬物每一秒鐘都在變,要說不變,天地萬物從來都不曾消失。
天地萬物,各有其主,不是自己的,一分一毫也無法獲取。只要我們愉快地享受這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不就是與自然一起變化嗎?又何必擔憂生命的短暫,羨慕江水的永恆呢?」
顯然,楊道士對時間、生命的領悟還僅僅局限在個人始終的小天地裡,因此當他面對大自然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時,便自然發出悲觀哀傷的嘆息。
蘇軾則不同,在他看來,人與自然是一體的,人本來就是自然的一分子,自然無所謂生與死,生與死都只不過是生命的不同形式罷了。
而時間的長與短、永恆與變化也是相對的,只要能夠將自己的生命都融於清風當中、明月當中、江水當中,將自己的每一分有限都投入到自然界無限的境界當中去,享受每一分生命、月光、清風,就是永生、永恆。
蘇軾的一番妙語使朋友們豁然開朗,大家重新開始高高興興地吃吃喝喝,不知不覺,橫七豎八地睡在船上,直到天光大亮。
其實,《赤壁賦》中的這一番主客對話,就是蘇軾內心的獨白與對話,是過去之蘇軾與如今之蘇軾的對話,是舊我與新我的對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代表著蘇軾對生命的反省與超越。
如果說,在《赤壁賦》中,蘇軾要努力擺脫有限生命對自己的束縛,那麼十月十五日他對赤壁的再次歌詠就是要告訴我們,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
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
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久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翩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
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十月十五日這天夜晚,蘇軾與兩位朋友從雪堂出來,回臨皋亭去。他們在月下慢慢散步,經過黃泥坂的時候,霜露帶來的絲絲寒氣迎面襲來,樹上的葉子早已落盡。
抬頭看看明澈如水的月亮,將人影投在地上。大家的心情也都變得無比澄澈快樂,一邊走一邊唱著歌。
東坡居士止不住嘆息說:「美好的夜晚,有朋友相伴,卻沒有美酒佳餚,正值明月清風,這樣的良辰美景如何度過?真是一大遺憾!」
其中一位朋友趕忙說:「今天傍晚時分,我剛好張網捕來一尾好魚,魚鱗細密而魚喙巨大,很像著名的松江鱸魚,只是不知道哪裡有好酒。」
三個人趕緊回到東坡家,一問蘇夫人,夫人得意地說:「我早就藏有美酒一壺,就是為你們不時之需所預備的!」
帶著美酒鮮魚,一行三人再次來到闊別三個月的赤壁。十月的赤壁與七月的赤壁景色大為不同,幾乎認不出來了,但見江岸千尺陡峭,山巒高聳,明月孤懸,江水回落,山石凸現,恍如仙境一般。
蘇軾獨自一人拽著衣襟登上赤壁高崖,腳踩著崎嶇的巖石,撥開茂密紛繁的草木,蹲坐在形如虎豹的山石,攀上如虯龍一樣盤曲的樹木,登上鶻鳥築巢的危崖,俯視水神馮夷幽冥的宮殿。
東坡居士對著夜空長嘯一聲,引得身邊的草木為之搖曳,山谷間掀起陣陣迴響,風聲水聲蕩漾不已。
此時忽然一陣悲涼的情緒襲上心頭,肅然之際也平添了幾分恐懼,感到赤壁山石峭崖之上不可久留。於是回到船上,任小舟在大江中隨波逐流。
時近半夜,舉目望去,四面茫然,恰巧一隻孤獨的仙鶴橫越大江,羽翼如車輪一般大小,那仙鶴一聲長鳴,掠過小舟而去。
這天夜裡,蘇軾夢見一位道士穿著羽衣飄然而至,作揖問他:「先生在赤壁玩得高興嗎?」蘇軾問其名字,道士低著頭並不回答。
蘇軾恍然大悟:「那隻橫越大江的仙鶴莫非就是您?」道士回頭一笑,蘇軾陡然驚醒。打開門窗去看,除了清朗的月光,什麼也沒有。
顯然,在這裡,登高長嘯的詩人、飄然而至的道士、橫越大江的仙鶴,早已分不清你我彼此。也許,仙鶴就是道士,道士就是詩人,而詩人也就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後赤壁賦》更像是仙境中的一幕戲,詩人一會兒扮作道士在月下飛翔,一會兒化作仙鶴掠過小舟,一會兒在悠長的簫聲中靜靜入睡,醒來後卻故作驚訝地問觀眾:究竟是我夢見了道士仙鶴,還是道士仙鶴夢見了我?
其實,觀眾早就明白,那是一幕詩人的獨角戲,戲中的道士、仙鶴代表著他融入宇宙自然的永恆靈魂,代表著他對現實世界的超越與解脫。
與前後《赤壁賦》相比,《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似乎更加著名,也更具有廣泛的民間影響力: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看吶!滾滾的長江水浩浩蕩蕩朝著東方流去,讓我們不禁想起孔子的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你看那大浪淘沙,淹沒了古往今來多少風流人物!
在那山崖的西邊,就是傳說中三國周瑜大破曹操百萬雄師的赤壁!多麼宏偉雄奇的赤壁!那陡峭險峻的山崖高入雲霄,仿佛要橫穿天空,刺破蒼穹!
多麼恢弘洶湧的長江水,掀起一陣陣滔天巨浪,捲起千萬堆澎湃的雪浪。歷史啊,是如此的驚心動魄,人生啊,是如此的壯懷激烈!錦繡江山孕育出多少英雄豪傑,然而,卻早被無情的時間衝刷得乾乾淨淨!
這是詞的上闕。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驚心動魄的美麗!詞的下闕更不得了!想想當年的周瑜周公瑾,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浪漫!「小喬初嫁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小喬與周瑜並非在赤壁大戰時結為百年之好的,東坡之所以偏偏要在這裡強調「小喬初嫁」,就是要讓小喬這個久久站在三國英雄視野之外的美麗女性走入英雄的、歷史的畫卷之中。
就是要讓上闕那驚心動魄的美麗化作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靚麗!詩人緊接著說:「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讓嬌美柔情的小喬走入歷史,就是為了更加襯託周瑜蓋世英雄的氣概!
但這還遠遠不是全部,沒有小喬,周瑜這個英雄的身上就少了許多儒雅從容、瀟灑風流的氣派!
所以緊接著就說:「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消滅曹軍,不過是談笑之間,舉手之勞!這才是儒將風流,這才是大英雄的氣度!
你看,這就是蘇軾心中的歷史:如畫的江山,滔滔的大浪,雄奇的峭壁,多情的美人,風流倜儻的英雄,千古流傳的功業!
然而,蘇軾又是多麼的感傷!赤壁再壯闊,英雄再浪漫,與自己又有什麼相干?看看自己蹉跎半生,依然老大無成,卻只顧在這裡發出徒勞無用的感慨,蘇軾啊蘇軾,你也真是太過多情,難怪生出這麼多的白髮!
小喬是很美麗,周郎是很瀟灑,赤壁大戰是很輝煌,然而這些如今又在何處呢?人生不過是一場大夢,又何必為虛幻的歷史傷感多情,為自己的老大無成而暗暗悲傷呢?
也許只有江水、明月才是永恆的存在,且讓我們與江月共飲,好好領略這赤壁的美麗夜晚吧!這是詞的下闕,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瀟灑多情的感傷!
《念奴嬌?赤壁懷古》是一聲宏偉的嘆息,一個壯闊的悲哀,一次飛越歷史的翱翔。無論是驚心動魄的美麗,還是瀟灑多情的感傷,都是一種深情的執著、深情的眷戀、深情的嚮往。
而這,不正是蘇軾所要極力超脫、極力超越的束縛嗎?不要再為自己的老大無成而悲傷、嘆息,要知道,個人的情感無論多麼強烈,在宏闊壯烈的歷史巨變中,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那麼矯揉造作,那麼可憐可笑。
所以不必為此再徒勞地感傷,應當享受人生,笑傲江湖。蘇軾就在這種個人與歷史的強烈對比中獲得了對人生的自覺,從而真正做到超然物外、達觀世事。
蘇軾這三篇歌詠赤壁的佳作不僅是他人生的絕唱,也是文學發展史上的藝術絕唱。
前後《赤壁賦》是宋代文壇上最傑出的辭賦之一。它繼承了漢大賦主客對答的傳統形式,又吸取了散文的爽朗氣度和詩歌的抒情意味,堪稱兩篇優美絕倫的散文詩,是中國文學發展長河中兩顆璀璨的明珠。
《念奴嬌·赤壁懷古》詞可以說是蘇軾豪放詞的顛峰之作。我們曾提到他的另外一首佳作《水調歌頭·中秋》,正是在密州時期,蘇軾展開了對詞這種詩歌藝術形式的革新,開闢了一種新的詞體風格。有人將這種風格稱為豪放詞派,其實這個定義不大準確。
據說有一次,蘇軾問一名客人:「我的詞作比柳永如何?」那位客人回答說:「這哪裡能夠相比?」蘇軾吃驚地問:「這怎麼說?」
那客人不慌不忙地說:「您的詞作,必須讓關西大漢懷抱銅琵琶、手握大鐵板,高唱『大江東去』!柳永的詞作卻需要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女子拈著紅牙拍板,細細地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蘇軾聽後不禁撫掌大笑(事載宋·俞文豹《吹劍續錄》)。
這一段逸事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在稱讚蘇軾,其實卻是在貶抑他的詞作。因為在蘇軾的時代,以柳永為代表的婉約詞派乃是詞壇創作的主流。
婉約詞派主要描寫男女相思離別之情以及女性的閨閣生活,風格柔弱感傷、婉媚多情。
蘇軾對詞最大的貢獻與革新在於:將詞的題材從單純的兒女私情、離愁別緒擴展到豐富的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將詞的格調從抒寫豔麗、媚俗的雕蟲小技提升到抒發宏偉志向、表達胸襟抱負的黃鐘大呂。
蘇軾對詞的革新,如同在獨木小橋之外開闢出一條通天大道,從此,詞開始擁有與詩文一樣重要的地位,而詞的境界也隨之走向宏闊開放。
《水調歌頭》就是這種所謂「豪放」詞派新詞風的開端,而《念奴嬌·赤壁懷古》則是這種新詞風的高潮。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內容與格調都不是一個簡單的「豪放」所能概括的,用「豪放詞派」來定義蘇軾一派的新詞風,來概括蘇軾對詞的革新是不大準確,不大全面的。
黃州的東坡居士雖然經受著物質與精神生活的煎熬,但他對黃州赤壁的三次詠唱卻帶給我們美的享受、真的思考與善的情懷。
同時也有一個疑問在我們腦海中產生,這就是:蘇軾所遨遊歌詠的黃州赤壁到底是不是三國周瑜與曹操大戰的赤壁?
在《念奴嬌·赤壁懷古》與前後《赤壁賦》中,有不少我們非常熟悉的名稱:周瑜、曹操、赤壁之戰。作者在赤壁抒發情感,引用三國故事當然無可非議,然而遺憾的是,蘇軾在黃州赤壁懷古的確懷錯了地方。
目前多數史學家都比較認同這樣的研究結果,即:著名的赤壁之戰古戰場並不在湖北黃州,而是在黃州的上遊湖北蒲圻,換句話說,對於赤壁之戰的戰場而言,黃州赤壁是個假赤壁。
其實,就連蘇軾本人也對黃州赤壁的真實性表示過疑問,但這根本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於:一直默默無聞的黃州等來了失魂落魄的蘇軾,他和它撞到了一起。
最終命運做了如下安排:蘇軾在黃州假赤壁抒情懷古,完成了自己人生的飛躍,而假赤壁也因此名聲大振,天下皆知。
黃州成就了一個新的蘇軾,讓他開始了智慧的人生;蘇軾也成就了一個新的黃州,讓它成為一個真正的名勝。
從此,中國的大地上有了兩個赤壁,上遊的蒲圻赤壁是武赤壁、周郎赤壁,下遊的黃州赤壁是文赤壁、東坡赤壁。
歷史就是這樣不可捉摸:端正的人格被罵得一文不值,流落遠方;而錯誤的赤壁居然能錯出千古絕唱,華夏名勝。
不管怎麼說,赤壁的三次歌詠標誌著蘇軾開始走出「烏臺詩案」的陰影,走出精神危機的陷阱,走向思想人格的成熟,走向更開闊的人生境界。
也許,是為了紀念這三篇將錯就錯的傑作,這一年的十二月十九日,黃州的朋友們專門在這個充滿疑惑的赤壁為四十七歲的蘇軾舉辦了一個生日宴會。
正當大家把酒臨江,談笑風生的時候,忽聽有一陣清亮的笛聲從遙遠的江心傳來。在座幾位精通樂器的朋友說:「聽這笛聲,絕非一般的樂工能吹奏出來的。」
不一會兒,隨著越來越近的笛聲,一艘小船乘風而來。但見船頭站著一位少年書生,他頭扎青色頭巾,身著紫色布袍,神情爽朗,氣質不凡。
小船漸漸靠近赤壁,少年在船上拱手向蘇軾行禮。原來,這位書生名叫李委,進士出身,平素仰慕蘇軾,卻一直無緣相見。今日聽說蘇軾與朋友歡聚赤壁,慶祝生日,特意譜新曲《鶴南飛》前來祝壽。
李委首先獻上《鶴南飛》,接著又即興吹奏幾曲,笛聲嘹亮高亢,穿雲裂石,在座的人全都聽得入了迷。幾曲吹過,大家連聲叫好!應李委的請求,乘著酒興,蘇軾揮筆寫道:
山頭孤鶴向南飛,載我南遊到九嶷
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憐時復犯龜茲
——《李委吹笛》
李委的笛聲是那樣的超逸絕塵,令人沉醉其中,飄飄欲仙!笛聲中,我仿佛乘著孤鶴來到九嶷山下,仿佛聽到娥皇、女英那哀哀的歌哭。
啊!如此悽美的笛聲真好似來自那瓊樓玉宇的月宮仙境,又好似來自龜茲古國的宮廷深處(事載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看起來,赤壁不僅是蘇軾感悟生命的聖地,還是他舉辦生日宴會的勝地。赤壁的名氣因此變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