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上方「白學會」共同揭秘「白蛇傳」
段懷清: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哈佛 -燕京訪問學者。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近現代文學關係以及比較文學。學術關注為中國文學中的語言問題:從晚清到五四;「西學東漸」與中國知識分子的轉型;清末民初的留學運動與留學生文學;江浙滬地域文化與晚清以來的都市通俗文學;近現代上海文學等。主要研究成果有《〈中國評論〉與晚清中英文學交流》、《白璧德與中國文化》、《報人——小說家:海上漱石生研究》、《王韜與近現代文學轉型》、《朝覲東方:理雅各評傳》。2007 年於香港《大公報》連載《塔裡的女人——評述白蛇傳》系列。2008 年登上 CCTV10《百家講壇》講述《白蛇傳奇》並出版《中國四大民間愛情傳奇》。
直到雷峰塔的出現,才開始將原本在民間流傳的一個漢文化倫理色彩濃厚的故事,與佛教倫理語境關聯起來。而雷峰塔在杭州歷史甚為久遠,但將白蛇與雷峰塔關聯起來的,並不是「白蛇」的傳說本身,而是杭州地區民間一直流傳著西湖中有青魚白蛇的說法。錢塘陸次雲在《湖雜記》中說:
雷峰塔五代時所建。塔下舊有雷峰寺,今廢久矣。嘉靖時東倭入寇,疑塔中有伏,縱火焚塔;故其簷級皆去,赤立童然,反成異致。俗傳湖中有青魚白蛇之妖,建塔相鎮,大士囑之曰「塔倒湖幹」方許出世。崇禎辛巳,早魃久虐,水澤乾枯,湖底泥龜裂,塔頂煙焰燻天。居民競相告曰:「白蛇出矣」!互相警告,遂有假怪以惑人者。後得雨,湖水重波,塔煙頓息,人心始定。
上述文字記載中有兩點頗為關鍵,一是雷峰塔始建於五代,並非是在有了「白蛇」故事時候所建。其次當初建此塔的動機,文中說是為了鎮壓西湖中傳說的青魚白蛇。而在《西湖遊覽志》中,亦有類似說法:
塔建七級後,以風水家言,止存五級。俗傳湖中有白蛇青魚兩怪,鎮壓塔下。
而在洪妨思《書湖雜記》後中,也提到了傳說中杭州地區的「三怪」:
杭州舊傳有三怪:金沙灘有三足蟾,流福溝有大鱉,西湖有白蛇。隆慶時,鱉已為魚家釣起,蟾已為方士捕得。惟白蛇尚存與否,不可得而知。
這說明,杭州地區有關白蛇的傳說,歷史甚為久遠,而且似還在雷峰塔建塔之前。但是,上述將雷峰塔與湖中白蛇聯繫起來,卻並非始於建塔。
據史記載,雷峰塔始建於公元九七五年,為吳越王錢俶為慶賀其寵妃黃氏得子而建,又名黃妃塔,亦稱黃皮塔。但在吳越王錢俶的黃妃塔碑記上,並沒有關於建塔鎮妖(青魚白蛇)的記載。而有關當時西湖時常泛濫、給民生帶來疾苦,以及吳越王及其後人祭西湖水神以求風調雨順、波瀾不興、五穀豐登一類的記載,卻是屢見不鮮。浙江博物館至今收藏有古吳越王祭祀西湖水神、鑑湖水神和太湖水神所用之銀簡鐵簡。可見西湖中有所謂青魚白蛇的民間傳說,與當時西湖時常泛濫禍及民生的事實是密不可分的。
但是,似乎一直到宋代,有關雷峰塔、法師、鎮白蛇這三者同時出現在一個完整的故事中的說法還甚為簡略。徐逢吉《清波小志》中引《小窗日記》僅一句話:
宋時法師缽貯白蛇,覆於雷峰塔下。
但對於民間文學的創作者們來說,只有這一句話似乎已足矣。他們已經足以根據這樣一句話,演繹出法海介入許仙、白素貞的愛情故事並最終將白素貞捉拿收伏於法器金缽之中,覆於雷峰塔下的峰迴路轉、蕩人心魄的故事。
於是,原本與祈福信仰有關的一座王家出資修建的塔,在民間被傅會到王家幾乎每年都要主辦的祭水神和投寄鐵簡,並由此傅會到西湖中的青魚白蛇,最終定位於雷峰塔的修建是為了鎮壓西湖中的青魚白蛇二妖。
更關鍵的,這裡出現的青魚、白蛇,與後來的《白蛇傳》故事中的小青、白素貞之間遙相呼應,儼然已經解決了從孔淑芳及其小丫鬟、白素英及小青的稱呼到白素貞、小青之間的過渡難題。而在這種過渡中,我們也再一次清楚地發現那種口口相傳的民間文學是如何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中,根據傳播者的傳播需要而進行集體文學加工的。
但是,僅僅有雷峰塔、白蛇青魚還不夠,還是不能將白蛇青魚以及雷峰塔與許仙、白素貞的故事關聯在一起。在這裡,就出現了一個關鍵性的人物,那就是法海。
法海的出現完成了「白蛇傳」故事文本的兩個關鍵性的過渡,一個是這個故事的主題歸屬問題,另外一個是怎樣將白蛇青魚和雷峰塔與許仙、白素貞的故事敷衍在一起並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整體。無論是《雙魚扇墜》,還是《義妖白蛇傳》以及《劉漢卿白蛇記》,基本上都將故事的主題歸依到一個世俗倫理語境之中,這反映了佛教在杭州市民生活中真正產生顯著影響之前的民間故事的主題歸依的一般狀況。
而且,這種簡單的歸依,也是民間文學處於最初創作階段的尚不成熟的雛形。只有法海的出現,才將這樣一個人妖故事主題,擴展到妖、人、神(佛)三界的廣闊空間之中,進一步彰顯了天理、人情之間的矛盾衝突的緊張。而法海和尚的出現以及他對許仙、白素貞愛情故事的幹涉,實際上是民間自由與愛情對一種過度幹涉的威權力量和威權體制的不滿、反抗與控訴批判。
但是,法海最初的形象卻並非一個和尚法師,而是有幾種不同的身份。《大唐西域記》卷七中有這樣一個類似的故事原型:
度迦兄弟西北堵波,是如來伏迦波所事火龍處。如來將化其人,先伏所宗,乃止梵志火龍之室。夜分巳後,龍吐煙焰:佛既入定,亦起火光。其室洞然,猛焰炎熾。諸梵志師恐火害佛,莫不奔赴,悲號愍惜,憂樓頻螺,迦波謂其徒曰「以今觀之,未必火也。當是沙門伏火龍耳」。如來乃以火龍盛置缽中,清旦持示外道門人。
在這則佛經故事中,降伏火龍的是如來,不過如來相符火龍所用方法,卻是將其「缽貯」起來,這與後來有關法師「缽貯」白蛇並覆於雷峰塔下的方式是一致的。這是佛經故事原型,而這個故事原型無疑為後來將「白蛇」的故事擴展為一個神(佛)間、人間和妖孽間相互交叉轉換的故事提供了原型基礎或者靈感引發。
不過,在《小窗日記》中,將白蛇鎮壓於雷峰塔下的是「法師」,究竟這是怎樣一個法師,沒有更多的鋪陳,自然也就無案可稽。在《湖雜記》中,那個警告杭州市民「塔倒湖幹」的人,為一出世的「大士」。從如來降伏火龍的故事原型,到缽貯白蛇的法海,中間經過了出世的大士。其實還不止大士。清錢泳(一七五九至一八四四)所著《履園叢話》中,這個能夠降妖伏魔的「大士」、「法師」,一變又成了一個儒家的塾師:
清乾隆初年,湖州歸安縣菱湖鎮某姓者,以賣為業。納一妻甚美,而持家勤儉,異於常人。一日,謂其夫曰:「子作此生涯,饑寒如舊,非計。子如信吾言,自有利益」。其夫聽之,遂棄舊業,買賣負販,一如妻言。不反十年,遂至大富;生二子,俱聰慧,延師上學。惟每年端午輒病,且拒人入房,其夫不覺也。長子方九歲,偶至母所,見大青蛇盤結於床,驚叫反走;回視則其母也,因告於師。師固村學究,以禍福聳動其夫。妻已知之,漫罵曰:「吾家家事,何預先生」!是夕忽不見。
這則故事令人驚訝之處有三,其一是其中出現了蛇化為美貌女子嫁入尋常人家,幫助夫家脫貧致富的故事情節;其二是大蛇每年端午不得與家人歡聚;其三是大蛇隱瞞之事實為家人發現,且有塾師一旁聳勸。塾師與大蛇因此結有恩怨矛盾。後大蛇因真相敗露而遁跡。
這則記錄清乾隆年間的湖州故事,竟然與現今「白蛇傳」故事有著如此驚人一致,而作為著名金石學家和學者的錢泳,似乎對杭州地區流傳的「白蛇」傳說竟然毫無所知。這似乎也從另一個角度證實了現今所見到的完整的「白蛇傳」故事形成時間可能比一般想像的要晚得多。
而「法海」的原型甚至曾經為一塾師的事實,似乎也應證了這一點,那就是原型故事在傳播過程中,傳播者和受眾總是會按照自己所處環境和需要,對故事原型中的某些細節和要素進行符合自己需要的修改。這種修改,不僅見諸如來、法師、大士、塾師演變為「法海和尚」的過程,也見諸於「法海和尚」最終為杭州人所接受的事實。
正如前文所討論過的那樣,那個在許仙、白素貞的愛情故事中扮演了一個並不討人喜歡角色的法海,最終卻又成了金山寺的和尚,這中間是否也經過了一番轉換呢?答案顯然是肯定的。
照道理講,雷峰塔與金山寺,天各一方,井水不犯河水,但為什麼金山寺的和尚法海,還多事管到杭州的雷峰塔上來呢?金山寺與雷峰塔之間究竟是存在著宗教上的內在關係,還是因為故事編演的需要而進行的「乾坤大挪移」?答案是似乎兩者都有。
鎮江金山寺初建於東晉,時間還要早於雷峰塔。寺原名為「澤心寺」,唐朝起稱金山寺。《新唐書.韓滉傳》曰:「陳少遊在揚州,以甲士三千臨江大閱,滉亦總兵臨金山寺。」宋時該寺改名為「龍遊寺」,據說是因為宋真宗時夢遊該寺而得名。清康熙二十五年康熙南巡時賜名「江天禪寺」,一般仍稱為金山寺。
金山寺迄今仍有法海洞、白蛇洞、朝陽洞和仙人洞「四大名洞」,其中以法海洞最為有名,洞中供奉著法海和尚的石像。法海俗姓裴,是唐宣宗丞相裴休之子。據說他初來金山寺時,寺宇傾毀,雜草叢生,半山崖有一條白蟒蛇經常出來傷人,百姓不敢上山燒香。法海勇敢地與白蟒鬥法,將白蟒趕入江裡。他就指一節,立志修復古剎。在僧徒和周圍群眾的支持下,法海修寺蓋屋,重繼香火,被稱為「開山裴祖」。法海圓寂後,弟子們在他坐禪的石洞裡雕了這尊法海石像供奉他。而有關法海與白蛇之間的故事,亦可見於宋代曾官尚書左右丞的張商英的詩:「半間石室安禪地,蓋代功名不易磨。白蟒化龍歸海去,巖中留下老頭陀。」
上述記錄於金山寺的禪話,證明金山寺確實有一段法海和尚鬥白蟒蛇的故事,但那是金山寺的白蟒蛇和金山寺的法海,與遠在千裡之外的杭州並無瓜葛。而且在金山寺的法海與白蟒蛇故事中,法海是一個法心堅定、體恤民生、英勇無畏、正義凜然的禪林英雄形象,毫無「白蛇傳」故事中的那一道貌岸然、冷顏石心特徵。究竟是什麼因素讓金山寺的法海和白蟒蛇的故事,與西湖邊的雷峰塔裡的白娘子聯繫在一起的呢?
首先是「白蛇傳」故事需要一個許仙、白素貞愛情故事的對立面,或者說人間情愛的「抑制力量」,也就是與許仙、白素貞所代表的民間自由與愛情相對的威權力量與威權體制。而在一些對佛教苛刻戒律持批評意見的文人看來,塑造一個無事生非的衛道士法海和尚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樣的「構思」與「創造」,可能蘊涵了對「白蛇傳」的最後成型作出了關鍵性貢獻的某一作者對某個時代、某一地區的佛教所奉行的「幹涉主義」的反感與批判。但這樣一種框架設計:自由情愛的力量與威權幹涉的力量之間的對立衝突模型的完成並逐漸被接受,顯然不可能出自民間,而是有文人力量的參入,譬如信奉儒家倫理的文學知識分子或者持自然主義信念的文學知識分子的參入。而文學知識分子參入「白蛇傳」傳播的一個明顯證據,就是將儒、釋兩套話語體系的某些衝突,轉化成為一種有形的形象力量之間的衝突。於是乎,遠在鎮江金山寺的法海和尚,就成了無辜的藝術犧牲品。
有說明朝人把金山的禪話與杭州西湖白蛇故事聯繫在一起的,但經過嫁接的《白蛇傳》使法海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在成就了白素貞許仙的同時,卻犧牲了金山寺的法海的真面目,也就是說「掩蓋了法海作為金山寺祖師、一代名僧的本來面目」,甚至根本上竄改了法海的本來形象。這樣的一種「戲說」,其實正是民間集體創作故事文本的一個基本特徵。
而近代青浦人錢靜方的《小說叢考》中說:「今彈詞則以鎮白蛇者為金山法海。」這些說法都說明,金山法海和尚與雷峰塔白娘子的故事聯繫起來,大體上是從明代才開始的。
——原載香港《大公報》2007年1月15日
為紀念7.14新白聚首一周年,白學會陸續推送7.14聚首回憶錄!敬請關注——
7.14聚首回憶錄丨緣起:我與聲優劇《白蛇傳》偶然結緣
《新白娘子傳奇》劇組26年大聚首!神秘禮物《青城山下白素貞:揭秘白蛇傳》分發至眾嘉賓
「王鳳山」胡鈞首度現身:還記得與許仙對唱的師傅嗎?他曾是歌手,自爆唱歌比拍戲賺錢
小青追憶五鬼替身:鋼絲斷嚇哭陳美琪
小青現場召喚五鬼「領班」:「白福」不是方文山!當年常遭小青「欺負」
《新白娘子傳奇》張玉堂與小青26年初聚首: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小青啊!
《新白娘子傳奇》武術指導屈身蛤蟆精:小青、王道靈為拍戲夜半驚魂
提起他趙雅芝黯然落淚,「白娘子」最難忘的不是許仙竟是法海
這個妖精不怕冷!採因徐慧宣尋回當年戲服,至今感懷趙雅芝提攜
二奶奶、劉媒婆詼諧出場!現場表演《新白娘子傳奇》撕逼片段
《新白娘子傳奇》導演夏祖輝26年後才知道他的戲原來這麼火!
原來《新白娘子傳奇》中白娘子、許仙、小青的聲音源自於她們
法海配音陳明陽也是配音導演 「胖妞」姜瑰瑾揭秘配音幕後
莊蕙如:「白娘子」甜美的歌聲原來都源自於她!
致《新白娘子傳奇》聚首未能到場的演員|7.14聚首回憶錄收尾
《百家講壇》主講人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段懷清
代序推薦
《新白娘子傳奇》
劇組十多位演職人員
搶先閱讀
「青城山下白素貞」唱段原唱
白娘子配唱
莊蕙如
友情代跋